“我怎么记不太清了……长风哥哥,我是生了什么病啊?”
这真是戚长风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个称呼,此时猝不及防地听到,却叫他差点掉下眼泪。
“寻常风寒罢了,”他忍着哽咽勉强道,“不过殿下发烧了,这两天总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都睡了好久了。”
小皇子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戚长风就近近地贴着他、陪着他,让他心里很满意,便也不再深究:“那我的父皇和母妃呢?”康宁鼻子一皱,是戚长风很熟悉的一个、小皇子小时候不高兴的表情,“我都生病了呀,他们怎么没有待在永春宫?”
“在呢,”戚长风捏捏他瘦巴巴的小手,“他们就在东暖阁呢,”他转头吩咐宫人去请帝妃过来——徽帝这段时间本来政务繁忙,又兼配合着康宁昏昏醒醒的时间,三不五时的罢朝,也就趁这一会儿功夫批一批折子,赵贵妃也稍微腾出些时间来过问移交给其他宫妃的宫务,“陛下他们马上就来了。”
康宁人病得迷迷糊糊,也就愈发对亲近之人有了很高的需求。他昏睡醒来是不管白天黑夜的,反正睁开眼必须想见到谁就见到。好在他无非也就缠着那么几个人,他亲爹亲娘、儿时的两个奶嬷嬷,碧涛翠海,还有戚长风。偶尔他还会想起已经出宫嫁人了的永春宫前大宫女浣青,赵贵妃已是把做了母亲的浣青叫回来了,这段时间也一直住在望舒宫。
余下的人就多少差了一层了。戚长风是真怕这小东西张嘴要看到他大皇兄——他到哪儿去把人找来呢。好在康宁这个小东西这时候就明明白白地分起了远近亲疏,点来点去都是那么几个人头,可着这些最亲近的人祸害了个够。
徽帝大半夜都被薅起来几次了,这会儿不过是被打断了阅览江南官员的考评,能算得了什么呢?
给人当爹不就是这样,辛辛苦苦把宝贝儿子千娇百宠地养大了,儿子自己出去找了一头猪,当爹的就因为这头猪被宝贝儿子劈头盖脸发作了一通,还得抹一把脸继续往上凑。
“父皇知道,等你好了,让清河殿的王姑姑给你做糖奶糕。”皇帝摸了摸小儿子的额头。
“父皇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小皇子裹成了个小被子团团,病殃殃地靠在床头,满面惊奇道——分明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你之前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刻已经说过了,却一次都没有吃成。
皇帝微微一笑,“父皇怎么不知道?宁宁从小每次哭了、病了、闹脾气了,不都要吃糖奶糕。”
就在这一刹那,徽帝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一个场景。
那是在康宁只有三四岁的时候。皇帝在自己起居的殿中理政,小孩子在父亲腿边绕来绕去地玩,徽帝当时也还比较年轻,时常喜欢逗逗儿子——在批阅奏折的空档,徽帝俯下身,两根手指曲起,在小儿子鼻子上快速地夹了一下,然后马上握住了手。
“父皇把你鼻子拿走喽!”皇帝攥着拳头吓唬小豆丁。
康宁信以为真,呆呆地扬起脸看着父亲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然后着急地两只手往上一扑:“不行!父皇还给我,不能把我鼻子拿走!”小皇子那时候说话还有口水音,傻乎乎得看不出大人跟他开玩笑。
豁!小家伙真信啊!徽帝暗地里笑得腹痛,只是表面上他却勉强绷着脸,摇了摇头:“宁宁的鼻子长得太好了,父皇也想要,拿过来送给父皇好不好?”
“不行!不行!”康宁从小就是个小抠儿,“我也需要鼻子的!宁宁也需要!父皇不能拿走!”他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开始还只是抽泣,而后越想越难受、情绪愈演愈烈,最后两只小拳头紧握,站在清河殿的理事堂就放声大哭。
完了,收不住场了——徽帝吓得抱起他百般地哄,又握着他的手摸他自己脸上的鼻子,告诉他谁也不能把他鼻子偷走。但是什么也不管用,康宁委屈害怕完了又羞恼生气,怎么说都要回去跟他母妃告状。最后徽帝实在没办法,溜溜达达抱他去找了王姑姑,让小皇子尝到了他生平第一口不在赵贵妃管控下的饮食——一块甜糯的糖奶糕。
偶尔徽帝也会觉得,小儿子唯一跟他相像的地方就是他们都爱吃王姑姑做的糖奶糕。那其实是一种既不精致也不特别的点心,对于从小尊贵的徽帝来说更算不上什么难得珍馐,只是他从小吃这姑姑的手艺吃惯了,就一直惦记着这一口儿。别的儿女都不太能欣赏这带些甜味奶味的面团子,但是康宁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捡了他三哥书房里剩下的半块红豆馅都会很高兴,于是一块糖奶糕就在后来这些年里哄了他这么久。
小儿子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被宠得极憨甜娇纵,其实惦记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那么几件事,也比谁都重情念旧。
到了这样与阎王讨价还价的时刻,徽帝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他想——但凡小儿子能坚持住,多像现在这样朝夕不分、昼夜不管地折腾他老爹一段日子,日后他想去哪里、想爱谁,想做什么都行。
可人在弥留之际,状态瞬息变化,很快地,望舒宫里这些人连被小皇子半夜折腾起来都成了奢求。
一连数日,小皇子都陷在极深的昏睡中,期间再也未曾清醒。
到了第七日清晨,康宁才终于在赵贵妃如枯槁般绝望地守候下睁开眼睛。赵云桥几乎在瞬间就发现了,她以一种极端地敏捷抓住了儿子的手,“宁宁醒了。”赵贵妃面上温柔地笑着,却只发得出微弱的气声。
而小皇子的状态却出人意料地好。他昏昏沉沉了那么多天,期间神智一直不知道停留在哪一段不知名的记忆里头。但是在这一日清晨,他整个人却重回了一种久违的清醒。他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目光慢慢掠过她,投向不远处的皇帝脸上。
“父皇,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像那样跟你吵。”小皇子神色里带上了一种渺远地哀伤。
徽帝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哑了,“宁宁,你恨父皇吗?”他勉强问道。
康宁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有点生气。我从来不恨父皇。我爱您和母妃。这一生,每一天都爱的。”
那就是他能给父母的唯一的答案。那就够了。
而小皇子的视线在一殿人中飘飘悠悠,最后望向了戚长风:
“戚长风,我好闷呀。我好想看看太阳,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走一走?”
第74章 太阳 殿下他最喜欢太阳
“戚长风, 是不是快过年了?”小皇子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靠在戚长风怀里,被人抱着坐在殿门外的长亭中。望舒宫的长亭此时已是设满了暖炉, 厚软的帷幔被层层挂起,挡住了冬春之交的凛冽寒风。
小皇子醒了之后一定要出去,可是外面寒冬腊月朔风凛冽的,哪里敢叫这个玻璃水晶人跑出去受冻。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小皇子不听话, 难道谁还能动手收拾他不成?赵贵妃连在想象中揍儿子一顿都舍不得,只能指挥着宫人将最结实的一等粗布和厚棉被把亭廊团团围住——这座仙宫般的殿堂自建成以来就没这么丑过。只是这时候也不讲究美观不美观了。好在康宁也不太计较,好像只要放他跟戚长风出来单独待一会儿就行。
“唔, 你还知道这个?”戚长风低下头亲亲他冰凉的小脸,“昏天暗地睡了这么久,还能记得时间吗?好像确实快过年了吧。”
实际上戚长风并不比一直昏迷的康宁更清楚外面的天候。日月流转对他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戚长风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一切概念, 唯剩下一种在等待里渐渐变得绝望的守候。
戚长风想象不出来康宁当下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他好像已经多次窥见了那黑色的、寂静的死亡。在这段时间里,有时候他会跟着康宁于昏昏醒醒的空隙间或睡上一觉, 有时就是趴在小皇子病榻边迷瞪两刻钟。
而不止一次的, 他会陷入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他好像想起了自己还年幼的时候, 有一次不小心误入了家乡白河的死人谷。他早已忘了幼时深入其中的真正见闻,但在他的梦里, 死人谷中是一片白茫茫的瘴雾,他脚下踩着冷硬的冻土,黑色烧焦的枯树枝干扭曲、斜刺入天,无数只漆黑的鸟隐蔽在死树后面,像一群紫色的影子, 正暗中窥探着幽灵的梦。低低盘旋在脚边的微风送来死者的呓语,时而还会从这种微弱的窃语中伸出冰冷的、捉向他的手。
戚长风在梦里一次次明悟——这便是亡人的世界了。举目是蓝紫色的、辨不清的幽深苍茫,耳闻只有无意义的呓语和阴风,这让他感觉到骨头缝里都透出一种缓缓的、连绵的冷。而这幽暗寒冷将永无尽头,从此再也不会有晴雨雷电、日月辉光。
其实他通常很快就会惊醒过来。人心里有事惦记的时候,是很难睡得安稳的。但是不同于一般的梦,醒来之后过不了多久就能够脱离梦中情形的影响——戚长风的意识和思绪开始越来越深刻地被那亡人之梦所笼罩。
他已经很难再抱有乐观的盼望或者笃定小皇子最后一定能得救了。他试图——每一日、每一时他都试图振作,可他已经完全做不到。他开始无法避免地想——那就是他的小殿下,他的小月亮,这红尘中最终的人间美梦将要去到的地方吗?
那就是他的所爱将要去到的地方吗?
九泉下,黄土中,永不见天光。那么冷。
——不,我不能把你孤零零扔到这样一个地方。
——至少我得陪你去那里才行。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悲凉和绝望,可它竟然多多少少安慰到了戚长风。此时此刻,他纵然有千般酸涩痛苦,但是那持续数月的焦虑已然悄悄消融。
“你都把日子过傻了吧,”康宁向后仰过去,把头枕在戚长风颈窝里,“戚长风,你不要哭。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
“我没有……”戚长风听他一说,还真以为是自己流泪了,他抹了一把脸,才敢确认自己确实只是被小皇子给唬了。只是他还没反驳完,下一刻便瞳孔紧缩,心脏瞬间如坠冰窟,“康宁!宁宁!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他怀里的人双目紧阖、面色苍白如纸,在他肩颈边软软歪过了头,好像已经气息全消。
纵然以为自己已经反复设想好了最后的结局,在那一刻,戚长风仍然觉得自己瞬间就魂飞魄散了,除了胸膛里一颗剧痛的心脏,天地间一切都化为虚无。
而在那之后的十几个时辰,戚长风根本是没有意识的。他呆楞地看着小皇子被人急忙地从他怀里抢走,怔然地听着关老太医声音颤颤地说:“殿下气息未绝,不过恐怕只在今明两日之中”,他游魂一般立在殿里、目睹了一室宫人的痛声和帝妃怆然的哭吼。
天地五感,明烛暖风——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从戚长风身上完全的剥离了。此时此刻,他好像已经成了望舒宫里一个没有喜怒的生魂、一个活着的鬼冢。
“我没有哭啊。”到了月明星稀的凌晨,戚长风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白日里那句反驳的话还没有说完。于是他木讷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跟谁说。
只是那时候的望舒宫已装满了失落的魂魄,无人再有关心旁人的余地,恍惚自语的也不独他一人——所有哀凉绝望的情绪都汇在一起,在这凄冷的冬夜一同融进了燃着安神香的暖风。
从没有一个夜晚会如这一夜一样漫长——
天色乍明时,孟白凡踉踉跄跄、被乌衣卫一路裹挟进来时,甫一踏入便大惊失色、面上血色全消——她还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
关键时刻,别说戚将军这个早不中用了的,便是昔日的皇帝和贵妃、望舒宫大名鼎鼎响彻宫城的大宫女碧涛——这时能顶事的一个没有。
还是跑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敏捷的关老太医把话讲清楚了——“快!快!小殿下还被金针吊着一口气呢,说不上能顶多久,”这关老太医平时眼皮总耷拉着,做什么事都慢慢的,好像人已经很老了。可是这时候他疾跑了一路,身后五六个侍医都没跟上,人老太医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鬼鹊子可得了?与君逢的解药我已吩咐他们随时预备着了。另一味还要多久?”
孟白凡犹豫了一下,先用爆发般的速度冲进去看了一眼康宁。她根本顾不上收拾一下自己了——此刻这姑娘衣衫破破烂烂、头上脸上都是土。她就用沾满灰土的手指摸上了小皇子的脉门,倏然之间就对现下的状况了然于心了,然后她一咬牙:“两个时辰必能得的。还请老关前辈在这两个时辰内留住殿下的命!”
实际上孟白凡在这回程的匆匆一路中只是对解药有了大概的方案,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如果时间还允许——她更希望能做好万全的准备、并且真正在人身上试药。
但是现在康宁的状态确实是一刻也拖不得了。不仅孟白凡在短时间内配好解药是冒险,便是关老太医想要强留住他的性命也算一个极大的挑战——哪怕华佗在世也不能为此刻小皇子还能活多久打包票。
三个擅制药的太医顾不得说话就狂奔到药房跟孟白凡一起研究解药,在路上他们还撞翻了一只呆鹅——就是好像正在慢慢从阴间活回来、还没完全恢复知觉的戚长风。而从孟白凡跑进来再到“哐哐”跑走,莫说跟皇帝见礼,那几乎就是让帝妃众人连插句话的功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