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了?”戚将军的声音温柔又低沉,“怎么哭了呢,嗯?是谁惹了我们小殿下不开心?”
康宁没有回答,只是在男人怀里像撒娇的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才感觉到了什么。他从戚长风身上离开了一点,扬起脸满面狐疑,“你怎么满身酒气啊?”他耸着鼻子在戚长风身上闻来闻去,“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怎么回事?我父皇为难你了?你跟他分开之后还跑去喝酒了?”
“就是跟陛下在一起时喝的。”戚长风面露无奈之意。大概徽帝跟他密谈一番、不带脏字地损了他一顿、然后终于表示自己无奈妥协后,只想着把他灌醉了来发泄最后一点不平之气。只不过酒过三巡,皇帝自己先倒下了,戚长风也喝得不少、头脑中却没有太强烈的醉意。
看出康宁还要追问,戚长风赶紧先抛出了别的话题——
“陛下说,要把你出宫建府的事提上日程了。”这几乎等同于对戚长风跟小儿子之事的默许。其实他们当时还谈得更深:皇帝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在一起三两年都没出什么相处上的问题,那也不是不可以开始商量婚期。
有徽帝这个亲爹在,至少轮不到幼子和戚长风去考虑什么俗世的阻碍、心烦旁人的议论言语。
而且:“如果殿下这一夏天身体恢复得好,陛下就会答应让我带你出京去。看来臣不用把殿下偷出去了。”他抚摸着小皇子柔软的长发,在夕阳下感觉到无限的温柔和惬意,“只不过啊,陛下说你一次最多只能去一个地方,出门在外要跟京中保持通信。今年秋天出去的话,冬天前必须要回京。”
但这已经足够让小皇子感到惊喜了。
康宁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像头过分活泼的小驴,“父皇真好啊!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去!”
戚将军赶紧把人拦住了。他面上有几分尴尬——他本来不想让小皇子知道的:
“陛下醉得挺厉害,”还拉着他又哭又骂、在内侍尴尬的眼神中对着杯子唱了好几句越戏,“他喝得太多了,我估计他不到天黑都不会醒。”
“……戚长风,你可真行。”
——
“秋天啊?”燕归在听到小皇子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挺开心,“不错啊,我差不多也在那时候出京。”
康宁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了,“你要去哪儿?还去西域吗?”那队西行的和尚估计早已经走了,千百年也未必再有人想要往那荒无人烟、只有传说留存的地方闯过去,难道燕归还想一人独行?
“去西域,”燕归拍了拍他的头,“小殿下干嘛这副样子啊,我不会冒险的,好吧?我跟你保证,我此行一定小心谨慎、处处惜命。”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赵云侠也跟我一起过去。”
“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你还要把我小舅舅也一起拐过去!他不是不去西北的吗?不行,我外祖母和母妃知道了肯定不许……”
“所以他现在就已经躲出京了,”燕归在他震惊的目光下开怀笑了,“殿下别看我啊,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
——
其实赵云侠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先护送孟白凡前往雾山了。孟白凡又一次秘密出发了,她要彻底解决困扰了岭南百姓多年的热瘴之疾。
她走后两日,黎承豫才在医馆外枯守时察觉到这个消息。其实哪怕孟白凡在走之前给他留下过只言片语,黎承豫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一切向她追过去。
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二皇子一直在单方面的努力,到了这时也没收到过对方的一点点回应。黎承豫终于开始感觉到一点迟来的、他过去的生命里从没察觉到过的灰心。
孟白凡对理想的热烈追求曾经带给黎承豫莫大的吸引力。可当他开始思考起两种东西孰轻孰重的问题时,曾经的吸引和向往却变得伤人伤己。
他抓着昭阳公主连喝了两日的闷酒,把大脑泡在酒液的麻痹下逃避问题。昭阳其实非常看不上他这样——但这是关乎黎承豫自己人生的选择,她不肯给这个兄弟任何建议。
黎承豫就这样没出息地逮着自己待嫁的妹妹混迹在京城的酒馆里,一直到第三日晚上,腼腆的卫小公子提着灯等在酒馆外面,来接自己的未婚妻回宫去。他们两个未婚男女在黎承豫这个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面前你侬我侬、恩爱秀得毫不顾忌,实在让黎承豫大受刺激。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别得意!你们以为我就讨不到媳妇吗?”黎承豫指着这二人悲愤大喊,“不就是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吗!我不管!我这就出京追阿凡去!”
他当时真的趁夜走了,只留下他放在酒馆里的豪言、引得他走后的京城中流言四起。
但是那都跟黎承豫没关系了。他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多月,直到一场秋雨之后,天空如洗,万里的晴空下,他和孟白凡骑在马上一路疾行、堪堪才赶上了昭阳公主的婚礼。
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数十里的红妆丹绸挂在从皇宫到公主府沿路的街上,与满城的金叶相映成趣。戚长风全程和康宁待在一起,早上是掺和在皇宫的小宴里,午时先后出现在卫国公府和公主府的两处酒席,但是不管是在哪个流程中,戚将军混迹的那一片已经分明都是昭阳公主的血亲!
而从皇宫到公主府的一路,戚长风和小皇子共乘一骑、十指相扣,亲密的姿态毫不顾忌。
更重要的是,在场的皇帝和赵贵妃非但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异样,还几次对着小殿下那边目露笑意。因而这一日虽然是二公主和卫小公子的婚礼,却让京城中许多倾慕于小殿下的痴男怨女们伤透了心。
三日后,戚长风和康宁与众人告别,出发离京。
初秋的阳光映照万物、明亮的洒在大地上,京城外,滚滚的麦浪散发出一阵阵温暖的粮食香气。玉宝单独一匹马悠悠哒哒地走着,因为他的主人早就被戚将军抱到了自己怀里。
而康宁的手正被戚长风牵着,在他的示意下向远方看去——
金色的麦田尽头,遥远而陌生的山脉连绵起伏,蜿蜒数里。暖阳之下,正是一幅大好河山,无边秀丽。
——正文完——
第84章 番外一.幼年手记 本章无戚长风……
康宁出生的时候, 京城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雨。一切都湿漉漉的,永春宫顾忌着新生儿不敢薰香屋室,殿内的空气中长时间透着一股青苔和泥土味道的潮气。
赵云桥被连绵的阴雨搞得心烦意乱, 刚生下来的小儿子又总是在生病,他日日夜夜都在嚎啕,让她梦里都是挥之不去的婴儿哭啼。
她真的很爱这个小东西——可是好吧,她也挺痛苦的。她快要被这个小家伙搞得精疲力尽了。
在一个雨声淅沥的下午,小皇子好不容易被哄睡着了, 他举着小小的拳头躺在襁褓中,睫毛像蝶翅一般不时颤动着,粉白粉白的小脸上还带着一点不知名的委屈。
赵云桥看他一眼就想哭——你还委屈?老娘还委屈呢!
她坐在这小豆丁的摇篮边, 脑子里都是那些疾医阴森的断言,好像这个孩子注定不会留在她身边很久的——他们甚至说他能活过周岁都算是奇迹。
不过是这么三四个月的时间,赵云桥几乎已经忘了小皇子还在她肚子里时、她对他的那些盼望和期许。
那怀胎十月血脉相连带来的无限温柔爱意,都抵不过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日一日痛苦地挣扎在这个世界上给她带来的怀疑。
她这时还远无法生出什么勇往无前的相信、孤注一掷的勇气,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种失望、沮丧、伤感、遗憾,甚至是她自己的母亲——
御医的诊断遍传宫城内外。那一日,赵夫人冒雨进宫, 心疼地搂住自己的长女:
“约莫咱们小殿下是个小神仙, 一时贪玩就跑下来了, 现在还没到他投胎的时机呢。他先来陪阿桥几个月,等过两年啊, 阿桥和他都准备好了,他还会再回到你肚子里的。”
赵云桥当时惊慌地看着母亲。她想问,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也觉得他会死吗?你是在安慰我吗?
——我不想听。
最开始的时候,赵云桥痛苦、不舍、对御医众口一词的判断拒不肯信。但是小婴儿接连的哭闹、惊厥、生病,甚至一度无法进食, 虚弱得让人胆战心惊——她也一点一点丧尽了信心。
尤其伤害到她的一点是——这个小生命好像正在人世间承受痛苦。她想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可他也许正因此饱受折磨、因为他母亲的欲望而在自己短短的一生中把病痛尝尽。
赵云桥枯坐着,渐渐就泪流满面了,难言的疲倦和那些微弱的泣音一起混在窗外的雨声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哭了多久,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何时抚在了儿子的小包被里。总之在她注意到小家伙已经从睡梦中醒来时,她陡然一惊——
她张口就想喊嬷嬷过来。她生的这个“小神仙”约莫是天上专管讨债的神仙,她一个人可搞不定。
但是她才一张口,就猛地顿住了——闹人精此刻没有哭、甚至没有哼哼,他就这样睁着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看着她,清澈的目光中盛满了她的倒影。
“儿子哦……”赵云桥都顾不上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先轻轻碰了碰小豆丁,“你睡得很好,是不是啊?睡得又舒服,又香甜……睡出了个好心情!”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一点动静都变成对爱哭鬼的提醒。
可小皇子仍然表现得很平静。
他在母亲心惊胆战的目光里扭动了两下,浅浅的眉头微微蹙起——然后他那像嫩豆腐一样的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了,一把将赵云桥的手指抓在手心。
那种温暖而轻盈的、血脉牵连的感觉让赵云桥瞬间屏住了呼吸。
浩瀚的宇宙好像在一瞬间就陷入了无边宁静。
有一种——几乎是无法言喻的快乐在赵云桥胸膛中降临了。她没察觉到自己立刻绽放了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笑意。她像生怕惊动一只蝴蝶一样轻地动了动手指:
“小乖乖,你认得人的是不是?你认得娘亲……”
小婴儿哪里懂得她在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是过了很久,等到赵云桥终于从那种无声的感动和狂喜中苏醒过来,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转头看向了窗外——果然,缠缠绵绵下了几个月的小雨在这时竟然停了,阴云多日的京城终于在这个夏日的傍晚放晴。
几缕黄昏的微光透过窗子斜斜地洒了进来,先是在贵妃脸上投下两三块光影,而后那些光斑慢慢游动着,又滑向小皇子的围栏——小家伙从来没见过这个,他天真的脸上全是一种让人好笑的呆傻和新奇。阳光从他脸上拂过的时候,小东西吓了一跳般眯了下眼睛,然后他露出了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以后的第一抹笑意。
如此美丽。
赵云桥在当下几乎完全陶醉了,直到一脚跨进来的徽帝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阿桥,定下来了,就叫康宁!”冒着雨上了云顶山圆通寺的皇帝无比兴奋却小心地压低着声音,“这是在佛前求来的名字,灵得很——你看,朕出发的时候还在下雨,回来的路上天就……”
“嚯!他醒了?!他没哭吗?”步入内室的徽帝也注意到了摇篮里瞪着眼睛的小娃娃,乍然一惊。
小皇子确实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个子打断了一下情绪。不过刚进来的这个人他也很熟悉——正巧他今天搞好脸色大放送,买一送一,于是小家伙也给他爹咧起嘴角、眯起眼睛。
“诶!乖宝贝!来让父皇抱抱你……”徽帝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得到这种待遇,简直受宠若惊,“今天是怎么回事啊?这么高兴?”他抱着小儿子在内室悠来悠去,“哦……一直往那边看,要去窗边啊!天晴了是不是啊……咱们不能去窗边,父皇带着你在屋子里看一看吧,行不行?哦,你说为什么呀?”皇帝抱着儿子自问自答,“因为我们还小呢,不能看强光——看看我们这漂亮的大眼睛。”
赵云桥倚在不远处的立柜旁看着他们,在那一刻心里陡生出第一丝倔强的笃信。
“他不会死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喜欢太阳,他喜欢这里。而且他有名字了,他在这人世间有了一个名字——他叫康宁。”
——
康宁吃辅食要比别的孩子晚一些,而且多是些没味道的米粉果泥。在他两周岁的生辰傍晚,他睡着睡着突然醒来了,哭闹着要找他娘亲。
赵贵妃和徽帝正在一起替儿子吃长寿面呢。膳房里的人自然知道这面到底是给谁吃的,做的是色香味俱全、调制得十分精细。
小皇子当时看都没看他娘一眼,小手一指,非要坐到皇帝怀里。
长寿面那一小碗是必定要吃完的,皇帝只能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挑着筷子,想赶紧把这根长长的面条吃下去。
结果他筷子还没送到嘴边,他怀里的小皇子就直勾勾地张着小嘴朝面条凑过去。
室内的人笑成一片,徽帝也哭笑不得,他把筷子拿开一些,结果他儿子不依不饶地够着他的手继续把脸凑过去。康宁也不哭闹,就默默地攥着皇帝的手,朝自己的方向使力。
这么一个小孩当然撼不动成年人的力气。徽帝哄他,“这个不好吃,父皇叫嬷嬷给你吃米糊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