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风当然不想走了。
只是他直觉自己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别说留不留在望舒宫的事了,他把这个小宝贝一气儿诱拐走了这么多天——皇帝可能正琢磨着要怎么把他不留痕迹地赶出京去。
他没说留或者不留,只说“我正有事要回禀陛下呢,待会就要到清河殿去。殿下先到永春宫看看贵妃吗?”
康宁皱着眉头有点犹豫:“你找我父皇干嘛呀?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先到清和殿去?”
那当然不行——
戚长风想,如果自己去解决老丈人的时候,还敢带着这个小东西来挡炮火,估计徽帝就算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忍气吞声地妥协了,回头也会更加窝火。还不如他自己老老实实地过去受一顿排揎,让皇帝多少也能消消气:
“我是有正经的事情要同陛下相商的,殿下就不要一同过去了。陛下都默许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些天了,估计也不会再十分难为我的。殿下不要担心。”
他的态度认真又坚决,康宁只好点点头答应:“好吧,那如果父皇待会儿难为你,你就先听着,别惹他太生气哦——我回头还会再劝他的。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也不要上心。”
戚长风亲了他一口,才把人放下去给他穿好鞋子。他还是先陪着康宁一路去了永春宫、看着小皇子自己好好地从殿门口走进去。
赵云桥也想儿子了。
她一见面就把康宁搂在怀里,当他是个小孩子一样在他背上摩挲个不停。母子俩很少有这样长时间见不到面的时候,此刻便偎在一起轻声絮语。
“你这个小坏蛋,说跑就跑出去好些天。母妃跟你父皇派人过去接你好几次了,你也不肯回来。”赵贵妃拿着一块玉津糕喂儿子,口中嗔怪道。
“戚长风受伤了嘛,”康宁有点心虚,“我……我留在将军府照顾他。”
赵云桥娥眉倒竖,照着儿子的后背就拍了一下。
“你这个小东西!你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现在大了、有了喜欢的人了,就连你娘也想骗过去喽?”
康宁把手中的糕点扔回盘子里,俯下身搂着母亲的腿,把脸埋在母亲膝上,一时没有说话。
他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简单地束起来,一看便是戚长风仍在学习中的手艺。有一小缕碎发不知是没扎好、还是被这个小东西拱乱了,蓬蓬绒绒地从发束之间傻乎乎地翘出来,叫人一瞧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头顶上那个小小的发旋依然和小时候一样、显得圆乎乎的、生动而幼嫩,赵贵妃在康宁婴孩时期曾经跟自己母亲学过一手——两只手顺着小康宁头顶的发旋向后、慢慢慢慢地从后颈到脊背捋下来,这样孩子的骨头以后就能长好了。
——她的孩子,她小小的骨肉,她捧在手里的小豆豆: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赵云桥心里一时间百般滋味,却很难开口。她想找出几句话来问,譬如你真的这么喜欢戚长风吗、戚长风他对你好吗?可是这样的问题却根本没有必要问出口。
赵云桥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多么喜欢戚长风,而戚长风对她儿子好得简直毋庸置疑。
可是,纵然对他们的两情相悦心知肚明、纵然对戚长风从小看到大,十分欣赏、百般放心——但是仍有一种怅然不舍的滋味在赵贵妃的心头盘旋着,叫她纠结了半晌,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康宁倏然松开手、从母亲的膝上离开,他直起身看向那双深爱他的眼睛。
“您怎么了?您不喜欢我跟戚长风在一起吗?”赵贵妃这一口气叹得康宁也开始伤心。大抵父母的怅然难过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孩子恐惧和无法面对的东西。
赵云桥对着儿子笑了笑,“怎么会呢?我的宁宁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想要跟他一直待一起——母妃其实非常开心。”
小皇子摇了摇头,“可是我感觉母妃很伤心。”
“母妃只是觉得,你真的长大了……而我好像正在失去你。”
康宁沉默了。
那一刹那,他心里冒出了很多伤感、酸涩却温暖而有力量的东西,只是他却很难把那些情绪在短短的时间内概括清楚,他试图表达他真实的想法,却因为过于急切而显得词不达意——
“可是母妃永远不会失去我的,”他看着母亲的眼睛像是天上最美的两颗星星:
“我爱您。醒着的时候爱,睡着了无知无觉没有意识的时候也爱您,日光下爱,黑夜里也一样爱您。不管我在您身边,还是远在万里,不管我好好的活着,还是先您一步死去——”他拿开母亲捂住他嘴唇的手:
“母妃,我从生下来时就在爱你了——从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存在了,它就是此时此刻的风、是每年春天都会到来的雨,只要你伸出手,它就永远都会落到你的手心。它是永恒存在的,它独立于一切,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或者离开、甚至不会因为生死发生转移和消弭。”
“你怎么会失去我呢?”在小皇子的世界观里,只有一种失去才叫失去,但是——“在您爱我的第一刻起,您就永远拥有我了。母妃永远不会失去我的。”
——“我在你心里。”
赵云桥搂着她的孩子,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胸腔里漂浮了很多小小的、荧光闪烁的星星。她很突兀地想起了在她怀着康宁的时候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她梦见月亮来了,敲响了她的房门,又把圣洁的光辉从她漂亮的窗棂间探进。
“你来干什么呀?”她问月亮。梦中的赵云桥不是待产的贵妃,而是个美丽又骄傲的少女。
月亮说,“咦?你还不知道吗?我来叫你开心。”
——
“你也永远都不会失去母妃。”赵贵妃轻轻摇着怀里已经长大了的小月亮,喃喃低语。
“我知道。”小皇子依恋地在偎在母亲怀里,“所以母妃就不要再为我担心。我长大了,我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了。”
“母妃不为你担心,我为戚长风担心,”赵云桥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养了个儿子,这么会甜言蜜语啊……他以后还怎么管得住你?”
“他为什么要管我啊!”小皇子不干了,“我都没有管他嘛!平时他想干什么都行!”
“戚长风还用你管啊?他从小就能好好照顾自己。”赵贵妃在康宁额头上一点,“反倒是你啊,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还是一个最爱撒娇的小赖皮!”
——
康宁从永春宫离开时,时间已近黄昏了,他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处花园,却听到了那里隐隐传来的小孩子的欢声笑语。
黎宛正在放一只很大的风筝,一堆着人围拢着她、紧张着她,而小孩子脸上全是一种天真无畏的开心。有那么一瞬间,康宁好像横跨了数年的时光、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偷偷站在那儿看了她很久,面上带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结果黎宛先一步发现了他,径直朝他走过来了。
黎宛如今正是康宁当年刚认识戚长风的年纪。她是个很灵动的小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点跟她父亲很相像的、清澈婉转的忧郁。
康宁轻轻喊了她一声,“阿宛。”他还记得几年前、小时候的黎宛对他的反感,心中有几分紧张的怯意。
但是黎宛打量了他一番,只是开口问道,“小皇叔,你身体好些了吗?”她因为跟康宁不熟悉而显出几分小小的腼腆,“我前些日子去父王的书房里玩耍,还翻到了他当年写给你的信。”
小皇子瞬间就怔住了。
“什么信?”他瞬间蹲下身,抓住黎宛的肩膀问道。
他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悻悻地松开手,生怕自己的急切会吓到侄女。
黎宛却并未因他的唐突而面露恐惧,“我没有打开看啊……,”小姑娘可爱地歪歪头,“小皇叔随我回东宫吧,我拿给你。”
——
那原来是一封很长的信,因为时隔多年,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了隐隐的褪色、处处昭示出岁月的痕迹。
开头那些关切的祝福和问候在此时已经不必赘语。
太子在信里写了很多、康宁曾以为他这辈子都再没机会达成和解的东西:
“皇兄知道,这一年有很多事情都跟原来不同了,杨妃行事偏激,大皇兄也一直在中间软弱迟疑,老二老三骤然离宫而去,戚长风也走了。你觉得所有人都离开你了,心里有很多委屈。
其实为兄心里也有很多的迷茫和委屈。这两年里,我生命中的很多事情都开始像是潜伏在憧憧迷雾里,而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对我有着期望、却又隐晦地观望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肯把他们的欲望和愿景说清,有时候皇兄在夜里醒来,只觉得呼吸间都是孤独的压力。
我开始难以体味到过去的快乐和温暖了,甚至我也开始怨恨父皇的偏心——真奇怪,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难以揣测,明明我从前从未这样想过,反而在真的拥有了储君的位置后,才开始妒忌你。
皇兄在这样迷茫而愤怒不平的道路上痛苦地品味着权力,却越来越忍不住质疑一切、质疑我的父母兄弟妻妾、质疑我自己。
我知道宁宁也开始想这些问题了——或许你还没有发觉。但是当你沉默无言地对父皇咽下第一句委屈,你已经对亲人们感到怀疑和疏离。而父皇他不敢面对这个,他视而不见,他通过对你昭示的盛大的荣宠来尽力维持着天平。皇兄感觉到了,但是皇兄自己也难以渡江,不敢面对你、更对一切倾塌无能为力。
直到我拥有了阿宛。我的骨肉、我的女儿,这个小小的、脆弱又美丽的小东西。
我坐在她的摇篮边,不自觉地就会放空了思绪。那一晚——很多个晚上,我只想象着要如何保护她、教导她,我知道她必会成长的美丽、善良、勇敢又聪明。我希望她是一个仁慈又正直的公主,拥有热爱万物的能力。
在她身边,我不会不安、迷茫、忧虑或者猜疑,我知道我只是她的父亲。而她信任着我,她此时此刻正在我身边安然睡去。
她给我的生命带来一种全新的安宁。我觉得,我的人生从此便不一样了——我在这时才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强大的东西。
那不是储君之位、不是万人景仰、不是权力。
我突然明白我该做什么了。这个位置,它不应该是为了满足我的母亲,不该是为了博弈皇帝的心、不该是被裹挟进党派争夺的权力之欲——它是责任、是托嘱,是我该像此刻爱我小小的、脆弱的孩子一样,爱我看不见的苍生万民。
皇兄已经跟父皇请示过了。等阿宛过了周岁,我就要出京,到国土四方、到最辽阔的平原和最贫瘠的边境村庄四处转一转去。皇兄要去看看真实的民生、看一看我的百姓,看看他们这一生的奔忙和悲喜。
这也是父皇他当年走过的路——我这样说的时候,父皇看起来非常高兴。
这一封信写给你。皇兄离京在外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的小侄女。我希望她年幼的时候能多多跟她的小皇叔待在一起,你是皇兄见过的最好的孩子,皇兄永远都爱你。
等到阿宛长大一些了,你也会长大、成人,遇到心爱的人,然后生儿育女。到那个时候,你也会变得勇敢、强大,对生活中还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期待和勇气。
也许皇兄还能有机会外出办差或是出京游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和阿宛一起……”
——
那封信只到此为止,畅享未来的最后只留下了一抹匆匆结束的墨迹,好像是当年坐在女儿摇篮边写信的人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暂且放下了笔。
到后来,不知是因为黎菁宇太忙,还是一切都匆匆结束在了那个春夜、连写一封未完的信都来不及,这封信就掩埋在那座宫殿某处,时隔多年才被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翻出来,送到了真正的收信人手里。
康宁看得泪流满面。
在那一刻,一个曾被难言的隔阂和晦涩的恨意耽误了太久的、来自他兄长的拥抱,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和他重新相遇。
一切都来得太晚,但其实这一切永远都来得及。
康宁从东宫的书房走出来时,就看到那个肖似太子的女孩正踮着脚站在明亮的暖光里。她在捉铺洒在雕壁画梁上跃动的光斑,面容上是一种天真而专注的神情。
看到这个有点陌生的小皇叔满脸是泪的从她父亲的书房里走出来,黎宛脸上是一种孩子式的好奇:
“你为什么哭?”她仰起脸问他,“难道是父王在信里骂了你?”
“没有。”康宁蹲下身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好像是黎菁宇当年每一次疼爱地搂着自己的幼弟,“他没有骂我。他只是在信里告诉我,他真的非常爱你。”
“阿宛,我那里也有你父王留给你的东西——是很多箱的首饰、画册、书本和玩具。对不起啊,小皇叔这些年一直都忘了给你。”
“那小皇叔现在会给我吗?”黎宛轻轻地问道。
“嗯,小皇叔都会给你。”
——
康宁跟黎宛告别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戚长风正等在东宫殿门外不远的距离。
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朝那人走过去。一开始小皇子还是以正常的速度行走,然后他一点点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飞扑进朝他迎过来的戚长风怀里。
戚长风将人抱了满怀。不过是分开了一下午,他就已经想他想得不行。他心满意足地搂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掉了金豆豆的小东西,在他泪光涟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