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姬慕清以为,是楚家千金的死亡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才让宋正修愤然上王都讨要说法。但当手下人带去三位女子的画像后,楚家人想了许久,最后还是确定了君后那幅便是楚家女儿的容貌。
世人万千,相似之人亦有很多,但姬慕清还是觉得这之中有更深的联系。在一切似乎都没有疏漏的情况下,他先所有人一步拦住了刚云游而归的国丈。
姬慕清本想亲自前去套话,但当时顾余安也回到了鹿城,一眼便觉得国丈眼熟。随后他辗转问了许多家人,终于从一位避世多年的长辈口中得到准信——国丈未有子嗣。
虽然只有一人之证,但姬慕清已然觉得能将君后与楚家女儿对等。他同萧北辰讲述完那个故事后,萧北辰也在户部找到了篡改的迹象。
在萧北辰还在犹疑着如何同君上问起时,姬慕清仍在惦记着那具躺于地下的尸骨和容云飞生母的容貌。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和萧北辰说,只因他隐隐觉得还有另一个真相。
苦思过后,拥有前世经历的姬慕清很快恍然,自己差点遗漏了如今宋正修的立场——他正与赤金相勾结,而且应是结盟多年。
宋正修再有才学,先前也只是无名之士。赤金王室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定有其它原因。
而如今赤金来了一位自称随姊姓“楚”的病公子,想来也是要在君后的身份上做文章了。君后已逝,如今提起陈年旧事,目的怕是直指萧北辰了。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思考过后,姬慕清没忍住低斥。
“清清?”
萧北辰是随着御驾而来的。他原以为是因随行的护卫太多才让姬慕清没瞧见自己,故同萧天泽说明后,便留在了原地。
但过了许久,姬慕清依旧没看到人,他便满脸疑惑地主动走近。
姬慕清回首看着他惊艳众生的容颜,呢喃道:“真烦人。”
“什么烦人?本殿烦人?”萧北辰在人面前站定,指着自己温声问。
听着这如云般轻柔的话语,姬慕清猛地不住摇头,“没有没有,是我烦人。”
萧北辰挑着眉,勾起唇笑道:“那倒是有可能。”随后,他瞧着姬慕清逐渐睁大的眼睛,便话锋一转,打断对方将要脱口的话,“昨夜清清把我抱死了,今早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出来。”
“殿下还敢说。”姬慕清瞬间被牵走了思绪,委屈道,“这几日我找你说事你都不让我说完。”
“你想说,但我不想听。”萧北辰眼中俱是笑意,靠近他缓缓道。
姬慕清闻言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人,“那殿下想听什么?”他眼尾微微挑起,可愿沉沦这光天化日下的调情。
果然,萧北辰也满足了他,喑哑着道:“本殿想听你睡着前一遍遍的叫唤。”
姬慕清抿住了唇藏着笑。这话其实不算露骨,至少比不上夜里在寝殿说的。但他的耳尖此刻还是上了些粉色,只因萧北辰方才的语调实在引人回想。
即将败下阵之际,姬慕清偏开眼,朝人后边行礼道:“君上。”
萧北辰听此立刻肃下神色,回身作揖,“父王,是儿臣失礼了。”他说完了话才发现面前其实空无一人。
待他转过身后,只发现那一脸得逞的人笑得甚欢,已小跑着离去。但很快姬慕清又突然停住,无声回望。
萧北辰没有跟上来,只静静地看,但这才是他:克己复礼,不苟言笑,时刻注意举止。而只有在同姬慕清一人的天地里,他才会做出一点“失礼”之事。
片刻后,姬慕清长叹一声,内心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护他周全。
只因相识相伴到相爱,一直是他,从一而终,无关旁人,无关身份。
***
人远去后,一直在附近守着的莫羽这才走到萧北辰的身后,回禀道:“主子,从昨夜开始,宫中已有不少禁卫军被调动到了长华殿周围。”
萧北辰一顿,微讶道:“这么急?”
“后宫多年没什么人住,您与君上也不常去,一直没发现弊害也不奇怪。但先王时宫人极多,君上仁慈没有赶尽,十年前一番清理,也未杀绝。”莫羽垂头,低声解释,“而如今为了个生计,仍有许多人来宫里领个闲职。故除却清辉殿和君上平常居住的御乾宫,其余的或多或少混了些身份不明的人。”
随后,他见萧北辰眼眸现出厉色,忙道:“主子恕罪,当下就别问责属下了。”
“的确,你也管不着。”萧北辰的语气倒不辨喜怒。他淡淡地说完后,自嘲道:“本殿只是在想自己与父王这些年还能在王宫里养尊处优,真难得了。”
先前姬慕清在宫中遇刺后,他便越发觉得宫中混吃的和不作为的人过多。再深入查探,便会发现后宫拉帮结派之风盛行,后宫禁卫军也逐渐暗自听从另一人使唤。关于这一点,萧北辰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统领全盘之人已将手伸到了各宫门。
思及此,他不由叹了声,但莫羽还是从中听出一点释然,“主子的心情今日看起来好多了,明明前几天知道了那个事情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萧北辰默了一会后沉声道:“其实有预料到。陵景曾言世间有人筹谋十数年,只为颠覆东乾。本殿那时小,虽整日关在书房读书,但还是时刻了解着朝上之事。几位随父王拿下江山的肱骨之臣,十多年前就陆续位至三公,虽还能同父王谏言,但也确实无权。这些年,父王提拔的六部长官多是后起之秀,有的在前朝时还是个白丁。”
他倏尔一顿,背过手又道:“所以不得不说,如今朝上最可能的做局之人当数姬家,文臣敬重,武将推崇,十数年来出入王宫不计其数,实乃风光无限。”不自觉间,他又看向了姬慕清离去的方向。
莫羽难得一直憋笑着。片刻后,他才认真听人继续说道:“既然百官中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便只能往后宫看了。宓妃若有这个能耐,本殿早将太子之位拱手给了大哥,那唯一剩下的……便是母后了。”
萧北辰抿了抿唇,说得极缓,“母后是故去了,但有留下的人能够继承遗志。”他叹了叹,语气放轻,“所以本殿大概知道他们此番要做什么了。”
听罢,莫羽也会意了些。随之,他见萧北辰远眺那如黛远山和澄碧天际,小声提了一句,“主子,听说赤金此次来了个较为年长的病弱公子,属下方才偷偷去看了,同主子有几分相似。”
“……”
见人但笑不语,莫羽轻声试探:“主子?”
萧北辰摇头,许是反问又许是自问,“无妨,总要面对不是吗?”
***
消息总是能不胫而走。赤金派来了个身份不明的人又引得群臣瞩目,但这次他们倒没先前那么期待了。
步入大殿的使臣自称雅加,但姬慕清并没看出他与先前那个呲牙的雅勒有何亲戚关系。他致礼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求萧天泽准许他将那病公子带上来。
萧天泽今日的面色不大好,一举一动都比往常要缓慢。他斟酌了许久,与萧北辰对视后,才微微点了点头。
病公子是坐着轮椅上来的,头上已除去锥帽,换了面具挡住上半张脸。人到了近处后,萧天泽却突然精神了起来。
而此时雅加也高声出言道:“上次君上说吾王不够诚意,故这回吾国是真心实意要与东乾交好。微臣尤记得过去两国闹了不少不愉快,但实际上两国早已是姻亲关系。”
他特意顿了顿,让人群中的官员能出口询问:“尊使这话何意?”
雅加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却转而先介绍起赤金的王室,“君上应该知道过去赤金推举新王时大多都是腥风血雨,胜者为王败者命如草芥。但如今形势不同,吾王决定从所有血亲中选出最有贤能的人继承王位。故此番微臣前来不仅要与东乾友好商谈,还要代吾王恳请贵国的太子殿下同归。”
此话如平地惊雷,教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萧北辰有些许意外地抬眼看过去,一缕额发遮到了眼前。
群臣议论纷纷时,姬慕清坦然来到殿中,“使臣说笑的吧,太子殿下若想要赤金的土地,大可不用这种自降身份的法子。”
闻言,雅加侧过身向他行了一礼,不慌不忙地道:“听说姬将军近些年骁勇非常,漠烟关一战更是打得吾国将士节节败退。但如今边防早就休战,且吾王对两国冰释前嫌很有信心。”
“信心?”姬慕清冷笑了声,挺直腰背从他的肩头擦过行至后方,“是因为他吗?”
坐在轮椅上的人被猝然摘去了面具,周围瞧清了他的脸后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眉眼倒还挺像。”姬慕清缓缓倾身与之对视,“不知阁下现在能告知身份了吗?”
先前在城门外,姬慕清在知道人姓氏后逼问了几句,但病公子总是摇头不言,到最后临行前许是出于好心低言了一句:“面圣时会当众说的,将军着急不得。”
就因这一句话,姬慕清也完全确信了他们要当众戳穿君后的身份,而到那时,萧北辰的处境便会转瞬艰难。思索间,他回头望向萧北辰,却见对方的面色竟有些白。
他忙给了一个宽慰的眼神。事发突然,自己先前该告知一二的。
这时,雅加也开始郑重介绍道:“君上,这位楚公子是吾国曾经的王室之人,与吾王同辈。只可惜他在当年输给了吾王,如今已被贬为庶民。不过吾王仁慈,念在他长姐还殚精竭虑地为吾国操劳,便留了他一命。”
姬慕清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但还是保持着镇定地道:“贵国使臣一再不通报东乾,私自携了王室之人同来,是真心觉得朝廷能容忍贵国存有异心?”他的口吻冷至冰点,对上人的眼眸闪着寒光。“尊使信不信,不用什么继承,本将军二十三岁之前,便能荡、平、赤、金。”
雅加被吓住了。但他还是顶着姬慕清的威压将话说完,“尊贵的君上,这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微臣本想循序渐进地说,但现下便只能直言了。这位楚公子的长姐曾偷潜入东乾为吾国筹谋,但最后有幸受君上垂怜……”
“住口!”萧天泽蹿的站起,额头上冒了青筋。秘密揭露得太快,他看着底下皆震惊万分,一时还是无措。随即他正要开腔否认,却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大殿中似乎有让人不适的味道。
薛滔是时识眼色代替他出言道:“尊使可知非议东乾皇室可是重罪,若再胡言乱语,君上可不会顾及来使不斩。”
雅加擦了擦汗,依旧不屈,“微臣所言俱是属实,当年吾国的公主直下江南,易容顶替了槐州楚家千金的身份,后有变故才在君上的帮助下又换了身份。但吾国确信当朝君后就是先代赤金的公主啊!”
“咳咳咳——”萧天泽的双颊涨红得厉害,“一派胡言!”
“君上,楚公子一直随身带着君后真实容貌的画像,真假与否您敢验吗?”雅加的态度也逐渐强硬。
萧天泽的手紧紧握着,连声音都在颤抖,“来人!把他们带下去!”
“君上!若如此,那我们两国都不要好过!”雅加一把夺过放在轮椅旁的画像。将要展开时被姬慕清的手刀敲到后颈,晕了过去。
随即,姬慕清眼疾捞回了快要落地的画像,紧抓在手中。
萧天泽屏着呼吸目睹完一切后,心才缓缓沉下。他正松下紧绷的弦落座回御座,却见御史大夫凛然走到殿中央,启奏道:“君上!”御史大夫砰的一声跪下,“还望君上以社稷为重,就太子殿下的生母给众臣一个合理的说法。”
他忍着怒看两人被架了下去后,才重整了思绪道:“怎么,对方一句话就让你们敢质疑孤?太子可还是孤的儿子!”
御史大夫同左右看了看,又道:“可太子是未来继承大统之人,如若生母曾是赤金派来的细作,实在难以服众啊。”
“孤说了不是!”萧天泽的声音哑了许多。他指着底下众人斥道,“怎么,还想这场闹剧继续下去吗?平时反复说自己多么忠心,这会倒跟外人同气连枝,是打算反了不成!”
“微臣不敢。”
群臣皆低下头去,齐道:“君上息怒。”
见人不再出声,萧天泽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他人问:“赵将军可准备妥当?”
赵轲在一旁惊讶了许久,被周围人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启禀君上,守军已整装待发,当下便能护送来使返回赤金。”
萧天泽点头,长叹一声,“劳烦赵爱卿了。”
此话一完,殿内便是长久的静默。
姬慕清在人被带走后,就一直盯着画像看。如今的处境已是凶多吉少,朝中几位固执的重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正苦想对策时,他余光见一个人影已经走到了跟前。
“陵景。”萧北辰柔声唤了唤,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可以给本殿吗?”
在萧天泽忙叫人拦下的同时,姬慕清猛地后撤一步。他看着萧北辰面上是如平常一样的淡定,但伸手却是极为小心翼翼,自己就更是慌了。
他强颜笑了笑,“有什么好看的。”周围的官员也逐渐蠢蠢欲动,他抱死了画像,没等对面再言,就一咬牙往殿外逃去。
萧北辰见人抵触,便没有再逼了。所幸姬慕清这一跑没敢再回头,不然还能瞧见他眼神中从心底发出的歉意。
在宦官和近卫的重重环绕下,萧北辰也不想去应付群臣的目光了。而当众人陆续退朝后,大殿内的沉闷便被忽来的凉风轻易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