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不知道的。”顾恒很肯定,“我只同你们说过,旁人一句也不曾知道。”
很快,他又想起了当初醒来之时,正值楼涤玉在屋顶监听,他同沉玉说的那些话足够引起对方的警惕和重视了。那人与卫明桓关系密切,这等事怎么能不告知后者?
难道说卫明桓已然猜中自己的身份?可细下想来,若真的猜中了,昨晚他也不至于向自己说出表白的言语,毕竟这事也挺难为情的,那疯狗死要面子活受罪,若是当真知道今日的顾珩便是曾经的死对头,恐怕心里那点情意也会跟着消失跆尽了。
哪还轮得到自己活到今日?
“阿恒,你应当清楚,京畿卫直属陛下调遣,莫说阿琢,便是父亲下令,也是调不动的。更何况如今京畿卫掌兵的,正是王家那小子,那人素来同我顾家没什么交情,背地里传言是陛下的人,若非陛下首肯,恐怕昨夜兵围齐国公府是不可能的。”
“你想说……”顾恒缓缓道出,“卫明桓其实一早便站在我们这边?”
“那指证的侍女在京畿卫手里,我今早又收到消息,昨夜楼涤玉又出动了。”
顾恒沉思道,“天子翻宫墙,楼涤玉不可能不跟着。”
“你果然同陛下有联系。”顾瑜立刻抓住了重点,“昨晚你见过陛下了?”
顾恒叹了口气,“是的,但大哥,那疯狗虽有迹象,可在没有足够利益的情况下,他还是冷血得很。”
顾瑜想了想,还是说了:“三弟,你可知道昨晚父亲进宫,陛下都同他说了些什么?”
顾恒敏锐地问:“除了打赌,还有什么?”
“陛下给父亲指了一条路,他说如今的选秀诏令,正是破解顾家之困的最好方法。”
“好你个卫疯狗!”顾恒立时骂了起来,“原来早就做了盘算!难怪今日连帖子也不接了,便是等着我们做选择不成?”
顾瑜道:“阿恒,大哥也不是瞎子,你回来这几日,陛下三番五次地潜入顾家,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楼涤玉为何大老远跑了一趟寒山寺,细算起来,若不是针对顾家,那便是针对你一人了。”
“所以,大哥不想看到六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了,当然,这也是父亲的意思。”顾瑜认真地说道,“阿恒,你不必再为了顾家,让自己受委屈了。”
最后一句话,不知怎的忽然让顾恒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这么多年,他从未为自己而活,猛然听到这句话,还是大哥亲口说出来,他竟忍不住万分酸楚涌上心头。
可到底,他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一切归于无言。
沉默良久之后,顾恒道:“大哥,我自有办法同卫明桓谈判,只要他见我一面。”
顾瑜没说话,他走到窗前,忽然提起一件往事,“我曾记得当年陛下还是被遗弃在边关的落魄皇子时,曾有一年带着三千士兵进了北疆,将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三进三出之名到今日仍被众人津津乐道。然而那时候,陛下其实太过冲动了,狄人早就声东击西,埋伏了十万兵马在玉海关外……“
顾恒眉头一跳,“大哥,你想说什么?”
“那是永和二十九年,若非有人在玉海关死守一月有余,陛下恐怕早就尸骨埋于北疆荒原了。”这句话说完,顾瑜回头,定定地看着顾恒。
顾恒勉强避开了顾瑜的视线,“往事又有什么可提的?”
“那时候,你已然是四殿下的幕僚,去玉海关的目的也很清楚,陛下早在十多年前就该死的,然而却一战成名,最终在夺嫡之争中反败为胜。你说你当年是心软了,后来四殿下不足够信任你,想必也是从那时候起的。”
“也许吧。”顾恒叹了口气,“玉海关后,是万千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我怎敢因一己私欲,将他们置于死地?死守玉海关,是我唯一的选择,庆幸的是,卫明桓也并未让我失望。”
顾瑜摇了摇头,似是不赞同顾恒的话,却也不想再辩驳了。
顾恒想了想,又道:“也许这正是卫明桓的高明之处,他便看准了我一定会帮他,所以……没能将他扼杀在边关,是我当年犯下的最大的错。然而,并不后悔。”
第20章 臣以选秀的身份进宫……
夜色渐深,顾恒不想再回忆往事,一切已成定局。
他也不想去思考顾瑜突然提及玉海关背后的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顾家之困。
“大哥,你将咱府上的帖子给我。”
“你待如何?”
顾恒道:“自然是进宫。”
“陛下已然拒了父亲,又怎么会答应……”话未说完,顾恒立即道:“我亲自去递帖子,若是不见我,我便守在议政殿门口,明日早朝前总能见到他。”
“若是陛下休朝呢?”
顾恒眼眉一挑,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只疯狗没那么胆小,怎么肯躲着不见人?”
说到做到,顾恒从顾瑜手里拿了长亭侯府的帖子,带着沉玉不消多说,直接套了马车出门。
更深露重,天上一弯新月清清浅浅地挂在厚重的天幕之上。
哒哒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敲着坚硬的石板路,顾恒靠在马车里身体微微晃动。
他闭着眼睛,外表看来神色淡然,实际脑子里已经想过与卫明桓谈判的数十种可能。
现在,是他顾恒有求于那只疯狗了。
这种求人的角色,他向来做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少的,所以他握在手里的筹码也并不如何丰厚,唯一有利的大概只在于他对卫明桓十数年的了解。
顾恒冷静地分析着,突然马车停了,沉玉从外面掀了帘子探进头来,“珩公子,京畿卫在前面拦住了我们。”
“京畿卫何人?”顾恒问。
“王将军。”
顾恒闻言笑了笑,伸手掀开帘子,看到了逆光站着的王秉忱,他手里提着一只灯笼,身后跟着两个军士。
见顾恒露面,王秉忱开口:“珩公子见谅,此刻已然宵禁。”
顾恒客气道:“多谢王将军提醒,顾某有要事进宫,还望行个方便。”
“怕是不能的。”王秉忱面无表情。
顾恒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两名军士,“想来是有人要见我。”
王秉忱也不多说,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请字,顾恒见此,意欲下车步行,沉玉拦了拦,“珩公子,这夜深人静的,咱们若是碰到了危险,恐怕侯府也来不及相救。”
顾恒微微一笑,推开了沉玉的手,“放心,王将军为人正直,向来不屑阴私手段。再者,我若在王将军手里出了事,那王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指不定眼下的局面又会有新的翻转呢。”
王秉承一身盔甲,在前头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地走着,他自然能听到顾恒的言语,却未回应半个字。
一行人转过几条巷道,走到一座宅院的侧门,王秉忱轻轻推开,院子透出屋内些许的灯光。
“珩公子,请。”一路以来漫长的沉默,最终被这句话打破。
沉玉守在顾恒的身侧,下意识抓住了顾恒的胳膊,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鬼宅。”
王秉忱看了一眼沉玉,道:“请珩公子放心,末将自不会让你伤到一丝一毫。”
顾恒微微一笑,“有王将军在,即便是鬼宅我也闯得,更何况屋内那人……也不是鬼吧。”
他拍拍沉玉,“你在院子里等我。”
王秉忱带来的那两名军士,也自然地守在了院子门口两侧,如同两尊门神一般。
顾恒朝着亮灯的屋子走去,凭借着短短十几步距离,他已然打量了整个院子。看起来最寻常不过的小户人家,并未疏于打扫,各处角落都显得很干净,却不像个长住人的地方,没有丝毫生活气息。
应当是那人临时见人的秘密场所。
王秉忱站在屋外,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六爷,人到了。”
这一声六爷,几乎让顾恒一激灵,尽管意识到来人的身份,但还是惊诧于此人对于京畿卫以及整个王家的亲密关系。
六爷,那可是楼涤玉及其整个暗侍卫对他的称呼。
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忠诚。
王秉忱没有靠近那扇门,甚至连帮顾恒推开的动作都没有,他行了礼之后,就静静地站在一侧,顾恒看了他一眼,最后走上前。
其实那门是虚掩着的,他不需要费力地可以完全推开。
可当他伸手之时,里面的人却打开了。
“进来。”低沉的嗓音,正是那人的声音。
顾恒顿了顿,随后走了进去,屋里是亮堂的。
高大的男人刚刚转身,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眉目锋利,静静地看着他。
除却他,屋内再没有第二人。
顾恒心想,能让如今的天子陛下亲手开门迎客的,想必自己是第一人了。
“臣顾珩,见过陛下。”膝盖还未弯曲,卫明桓就开口,“起来。”
顾恒也不矫情,径直站直了身体,与卫明桓对视。
卫明桓道:“你似乎对见到朕,并不惊讶。”
顾恒道:“陛下对见到臣,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不。”卫明桓摇了摇头,“朕今日拒了你长亭侯府的帖子,便料想顾家不会善罢甘休,本以为今夜会面的可能是老侯爷,又或者是两位顾家公子其中之一,却没想到是你。”
顾恒道:“但眼下看来,陛下想通了。”
“是。”卫明桓毫不否认,“朕亲手将软肋送到了你手上,顾家如果还不把握住,那岂不是自甘堕落?所以想来想去,今夜来见朕的,必然是你顾珩了。”
顾恒不置一词。
卫明桓接着道:“身为顾家旁系,原本只需要跟随嫡系的步伐,不必事事出头冲锋陷阵,但你还是出现在了朕的面前。想来老侯爷终究还是更看重顾氏一脉的兴衰成败,而不是计较一时的名利得失。”
“陛下,你错了。”顾恒道。
“哦?”卫明桓挑眉。
“今夜的举动,是我一人所为,与侯爷无关。倘若他知情的话,必然会阻拦,顾家可以亡可以败,却绝不会丢了做人的底线跟原则。名利也好,权势也罢,顾家儿郎从来都不是不折手段之人,陛下与顾家交手十数年,应当很清楚才是。”
“你是说顾家嫡公子,顾恒?”卫明桓轻笑一声,说不出什么意味来,他摆摆手,“罢了,不管何人授意,或者是你自作主张,朕都不想深究,也不需要知道。坦白讲,朕可以救顾家,但你要拿出足够的筹码来。”
顾恒早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可真到了眼前,却一一推翻,说出了从未组织过的一番话。
“顾家于陛下而言,不是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任其自生自灭,眼下朝中局势似乎只针对顾家,但纵观天下,陛下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站在顾家这边,力保顾家不被京都世家瓦解才是。”
顾恒丝毫不斟酌措辞,直接了当道,“除却顾家,还有如今支持陛下的曲阳王家之外,京都其他世家或多或少都曾效力于顺亲王,又或者不曾力挺陛下登位。他们对陛下的芥蒂与忌惮,大约是从当年陛下力战狄人回京受封大将军王开始的,那时候陛下意气风发得意忘形,暴露了一些雄心壮志。”
卫明桓眉目一凛,“你知道得挺多。”
“毕竟年纪也不小了。”顾恒轻飘飘一句带过,“陛下是想要削番的,臣说得对吗?”
卫明桓盯着顾恒,神色一动不动,像是在细细打量。
半晌,他道:“你继续说。”
顾恒见卫明桓这般神色,略微有些猜不准他的心思,但以自己多年对卫明桓的了解,此人冷血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因此,利益应当是第一位的。
“长亭侯府以武立族,多年功名荣华都是一代又一代人从战场上拼杀得来的,我们不是七弯八绕的文人,不懂那些曲折隐晦的谋术。而这一点,正是我顾家与京都各世家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会合纵连横,而我们只擅长单打独斗,曾经顾家辉煌时,他们曲意逢迎,但当顾家落败后,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肉,一道活生生的靶子。陛下,这六年来,倘若没有顾家这道靶子立在前面,你的皇位能坐得如此安稳吗?”
这话太过逾矩了,便连卫明桓都忍不住斥了一声,“顾珩,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话都敢说!”
顾恒不以为然,“陛下心里很清楚,此刻若让那些人生吞活剥了顾家,来日世家与天家之间的矛盾就会日渐胶着,毕竟这六年来,陛下已经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也试图做了不少吏治改革。种种迹象表明,卫朝这一任君主,对世家蓬勃嚣张的势力绝对不像以往那么友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为了利益,世家必然会反击。”
“淳明年诸侯之乱,群雄割据,民不聊生,距今也尚未过五十年呢。”最后一句话,顾恒说得很轻,但分量却是最重的。
刹那间卫明桓就变了脸色,他没有开口,顾恒也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对视,良久,卫明桓道:“你顾家能助我何?难道长亭侯府就不算世家了吗?”
话说到了正题上,顾恒正色道:“陛下,说到底顾家与你的恩怨,甚至比京都各世家更甚,但为何今日臣以一己之身站在了这里?绝非是仰仗陛下当夜亲手递上的软肋,而是臣明白陛下的心思,世家之于天下百姓,犹如恶疾难消,终日受其所扰却又不能根治。根治必然需要一人铁血手腕大刀阔斧地铲除弊端,而陛下,正是那人,而顾家,以保家卫国为族训,势必追随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