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欢在外熬了一宿,甫一回房想歇个一时半刻,便有馨荣堂的过来告知郡主病了。长欢不得不又打起精神去了馨荣堂请安。
“母亲,怎么就突然病了”
安阳郡主一脸病容,头裹敷巾,眼下黑影重重,神色倦怠。
“我昨夜梦见了先帝和先太子,可是一转眼他们就变成了你和李怀玉的样子。”安阳郡主言辞模糊,令人费解。不过是先帝,郡主却如梦见魑魅魍魉一般惊慌失措。众所周知,安阳郡主最受先帝厚爱,如何会是如今对先帝敬而远之,提都不能提的样子。
长欢沉默不语,她不可能是由于病了意识混乱,而是刻意提到李怀玉,他隐隐隐隐能猜到郡主后面的话会是什么。
郡主按着太阳穴,脑子胀痛,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熙熙攘攘,挤得她头痛欲裂。
那日的所见时时刻刻不冲击着她的脑海,她也想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她做不到视若无睹。他们与当年的那俩人总是重叠,让她无法不怀疑。
看见长欢和李怀玉,她就无法不想起先帝跟太子,他们是那么的相似,可就是这样,她就无法忘记自己遭受的罪孽,自己的痛苦。她问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原因,她日日夜夜都在困扰,她无法原谅他们,更不可能原谅如此的谢长欢!他背叛了自己,他伤害了一个做母亲的心!她那么痛恨那种令人作呕的关系,偏偏又是谢长欢,她悉心教导出来的孩子,不求他多么上进,做一个正常的人都不可以吗?为什么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存在!
自己逃避了二十几年,原本以为会带着这个秘密归于黄泉,可到如今,却要她亲眼看着当年的荒诞重演!
“长欢啊,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厌恶李怀玉吗?”安阳郡主偏头拉着长欢的手,看着她娇惯长大的孩子,眼里是为人父母的喜悦和自豪,可是又有显而易见的厌恶和痛恨。
李怀玉本是一朝权贵,万人膜拜,郡主贵为金枝玉叶,看不起这类满身腐败的人无可厚非。起初,她对李怀玉只是看不上,后来是不喜欢,再后来是事不关己,而现在是深恶痛绝。她对李怀玉的看法多半都是因为长欢的关系,爱屋及乌,但不代表,可以触及她的底线。
“因为他和你站一起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先帝跟太子。”明明是万人敬仰流芳百世的存在,却见郡主神色惶恐,似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无措、惊惶、怨恨。
明明皆是翩翩少年郎,可比肩而立却只觉得刺眼。
“以你的年纪,早已该成家立室了,可你不愿意,我也没逼你,但是,你最起码也要留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你这是什么啊你这叫丢人现眼!”郡主说着说着言辞格外激烈、目眦尽裂,盯着长欢是痛心疾首又是怒其不争。
“不要再让李怀玉进静榭轩了,这是我的底线。”
长欢已然明白,她这是知道了什么,说不定是瞧见了李怀玉在静榭轩的事。他知世间无不透风的墙,既然如此,长欢便想和盘托出,毫无保留的交代清楚。有些事情捂久了,只会恶化而不是烟消云散。
“母亲,我……”
安阳郡主似是知道了他要说什么,恼羞成怒的打断他的话。
“闭嘴!”
长欢被堵了回去,胸膛里也是憋着一股气,事到如今,彼此心知肚明,就算不让他坦诚相对也不过是掩耳盗铃,便是如此咬着牙也要说完,于是不顾郡主阻止,坚决要说完。
“我已告知了宋家人,只剩下您和父亲了。”
郡主偏过头去,不愿多听的样子。“我不想听。”
长欢顿了顿,微微提了嘴角,强颜欢笑。
“我以为您会为我高兴的。”宋家人那边,虽然没有祝福却也没有阻碍,长欢已经很高兴了,只剩下父母这里,他和李怀玉就能坦坦荡荡了。
世间最好的祝福便是来自父母,父母伉俪情深,自然得长欢羡慕,若自己与爱人也是如此,便是此生之幸。
安阳郡主似被激怒一般,面目狰狞,捶床怒斥。
“高兴我高兴什么高兴你和李怀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吗!高兴你是那种悖常逆伦的人么!高兴你和李怀玉做的那档子腌臜事吗!”
“我不高兴!”
她怒目圆睁,瞪着长欢眼里是滔天怒火,狰狞的面孔不再慈眉善目端庄贤淑。她不是圣人,凭什么要心怀慈悲,普度众生,她连自己都度不过,凭什么还要受人气!她也只是一个母亲,她只想让自己的家庭美满和睦,她也想让他们的人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受世俗眼光的打量。
听着郡主刺耳的话,长欢也只能生生忍着,郡主的话会难听,长欢早有预料。
“我觉得,这不该是世人对我们的成见,喜欢和自己一样的人有什么错?”这世上还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的,他们这没有病,也不是错,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然后被举世不容。或许他们该受世人谴责斥骂,但家人不该是与他们一致对外吗?
谢锦亭和覃子衿的事从广为流传津津乐道,骂得双方父老在故里抬不起头,可如今不也是随着时间消化,息事宁人了吗?
时间是这世间最好的证明,沸沸扬扬起,风风雨雨过,平平淡淡落。
“在我这里,就是错!”郡主情绪激愤,怒不可遏,已然听不进去长欢的倾述。
错如何定义,他只知道自己不偷不抢,不吭不骗,光明正大得来的,哪里错了。他只是和一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私定终身,这算什么,天下之大,是是非非。
然在郡主眼里,谢长欢就是执迷不悟,罔顾人伦,离经叛道。她自认为在教导长欢上,从未疏忽,为何会有这一天。
二十几年的圣贤书啊,枉他读了二十几年的书,怎么就如此离经叛道啊!
这世间有那么多人,为何就偏偏是他们,要她来承受这一切的苦果。
长欢的固执,她只觉得心寒,到底不是亲生,连低个头认个错都是奢望。他已经被李怀玉迷晕了头,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她真是意想不到,自从来了故里,认识的李怀玉,会成为他们母子的隔阂,要是当初没有带他回故里,该是多好。或许如今就不会是她一个人苦苦守着这个家,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谢长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必须和李怀玉断绝关系,不然,你我母子恩断义绝!”
郡主心狠,撂下重话,逼他做选择,如果他选择郡主,便是对不起李怀玉,更对不起自己,成为背信弃义之人。可如果他拒绝了郡主,那么他便成为了无情无义的白眼狼,郡主二十几年的养护之恩,换来的不过是母子反目。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人生最难的选择如今就摆在长欢面前,他不出所料的左右为难难两全。
长欢不愿放弃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但也无法伤害他们的母子情谊,可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长欢低不了这个头,没法答应。郡主也不会退一步,这件事都触及到了对方的底线。母子俩不欢而散,两人关系降到冰点了,郡主也不再提长欢,长欢虽日日来馨荣堂请安,但郡主再也没有见他一眼,她势必是要长欢退步的,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长欢她的态度。
母子俩这一吵,没有等来对方的和解,而是前线的噩耗。
有些事情,势必要成为彼此的遗憾,有些执念放不下也化解不开。
“边关捷报!谢将军斩杀大宛将领孟葵!大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谢将军乘胜追击,大宛撤兵!青峡关已收复!”
“边关急报!谢将军带兵追击,不料落入敌军陷阱,谢家军五百多人全军覆没!易将军临危受命,驻守青峡,乘胜追击!”
“大宛来函要求议和!愿划边境五城作为契约!与大晋止战!”
战报一个接一个,有悲有喜,但结果胜尽人意。大晋终究是安全了。大宛这个难啃的骨头终究是认输了。
可是,这一战,几乎耗尽了大晋的所有精力,也让大晋失去了一个可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帅。
谢家军可惜了,谢厚远更可惜了,谢厚远一去,大晋还有几个能与之比肩的将帅。
谢厚远的战死出乎意料,突闻噩耗,满堂死寂。
或许李怀玉是其中反应最强烈的,因为他知道,谢厚远一死,谢长欢必然最是难过,宋家已然使他筋疲力尽,如今谢厚远出事他该如何自处。那个人最是看重亲情,却如此情浅缘薄。
有的人为此默哀,感到惋惜,有的人审时度势,揣测这是好是坏。
尽管谢厚远功高震主,可是大晋到底还是需要这样一个英勇善战的将军,不然国无勇将,列国可欺。
事到如今,谢厚远也不能死而复生,如今最主要的是大宛的议和。这关系到两国的太平。大晋再无谢家军,这便成为了大宛能与之议和的条件。
“陛下,臣请允诺大宛议和之策!”
“陛下臣亦请允。”有了一个两个出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如今局势,议和乃是上策,这仗打得够久了,也该歇歇了。
“大晋与大宛作战已久,军队疲乏,国库中空,休养生息刻不容缓。若要继续打仗,说不得是两败俱伤!”
翟聿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个时候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况且大宛已经战败了,到底还是他们更胜一筹,五座城池已经是得之不易的结果了。
“来年春暖花开,邀宛使入朝议和!”
“陛下英明。”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晋战胜,或将凯旋归来,这是全民的骄傲,翟聿的天下更加稳固,不可撼动。然对于谢家来说,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是谢氏的脊梁骨。
谢厚远的讣告由宫中发布,长欢原是不知,如往常一样朝起暮歇,每天雷打不动的去向郡主请安,虽然郡主不再见他,直到宫中来人,打破了平淡的现状。
来人面沉如水,看着长欢似有悲悯或惋惜。这人来的阵势较大,把足不出户的郡主也请出来了,看来,是有大事。
长欢把各种猜想都想了遍唯独没有猜到是谢厚远的事。他知道的是谢厚远还在边关守关,奋勇杀敌,收复河山。他做的是身为大晋儿郎该做的事,顶天立地,不退不弱。
长欢恍惚间听不清什么,只觉得那人说话声委实小了些。
陛下哀痛,哀什么,又痛谁长欢恍若听不是很明白他说的话,谁战死了,怎么跑他这来了,这关他什么事他家又没人出事,都活得好好的呢。
长欢如是觉得,可周遭人的哀号是为什么,那道挺拔倔强的身影又是为何在颤栗,强忍悲痛。
长欢转身那刻突觉天旋地转,脚下的石砖似乎变软了,像踩棉花一样。他踉跄着给人扶住,只见下人都涌向他背后,他强硬的回头,只见郡主已经晕厥过去。
家主新丧,郡主悲恸至极,一病不起,偌大的郡主府,迎来了绝无仅有的黑暗。
长欢自以为的装疯卖傻也改变不了那讣告上谢厚远的名字,端端正正四四方方的印在上面,一如他的为人端正忠厚。
何时开始的,那些他身边的在一个个离开。
长欢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先前遇到的那个和尚说的都是真的……那日,他要是听他一言,是不是就能有转机。终究是他的一意孤行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
那个时候的自己,想的什么,是如何保住宋家人,如何和李怀玉全身而退,现在么,他谁都没有留下来,这偌大的故里,最后只剩下了他与郡主母子,眼睁睁的看着身边人永远的离开自己。
短短数月,与宋家人阴阳两隔,时至今日,又突闻噩耗,那个如天神一般的父亲终究是没有回得来故里,再看一眼他的娇妻爱子。
他走的必然匆忙,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给家中妻儿。
他离开故里的时候,眷恋不舍,不知道濒死的时候想的是家国还是妻儿。
安阳郡主过于悲痛,以至心中郁结,缠绵病榻,日渐消瘦。
谢厚远战死,犹如是一道霹雳砸在郡主府,那个被长欢气着了的妇人,最后也没有听到一句她想听的话。她还想着,长欢如今如此叛逆,待谢厚远回来了,两人一起说教,他该是不敢违背的,可是,到底是天意弄人,她再也等不到谢厚远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只想陪着谢厚远去了。她舍不得他一个人走那段人鬼殊途的路,舍不得两个人就此缘了,再无瓜葛,如果谢厚远黄泉路上走的慢些,自己路上走的快些,是不是就能追上他了,下辈子两人必然要再见的,然后一一填补今生的遗憾。
她这一辈子,起起落落皆是因为谢厚远,谢厚远就是她的命,他活着,自己才能活着,他死了,也带走了自己。
她娇纵、任性,天下人皆知,有她在的地方,其她女子敬而远之。可也是这样一个人,在遇见谢厚远后,卸下了一身的骄傲与尊贵,甘愿相夫教子持家理事。
她和谢厚远的故事世人称颂,广为美谈,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只可惜,到底是要历经生老病死的普通人,一转身便是天人永隔。
自那日后,她便日日藏匿于屋室,最反感别人穿白裹素,又怯于走出房门。她还是在奢望什么,就算是蒙蔽自己,也无法改变现状,千里之外的疆场上,或有谢厚远抛洒的热血。满城皆知,无不带着怜悯之心投向郡主府,妇人丧夫守寡,多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