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怔怔看着手指上的血迹,只觉得胸口那股憋闷越来越强烈,最后俯身开始干呕起来。
“后面的人,进来吧。”门口的看守开口道。
“轻舟,到咱们了,你没事吧?”图大有一脸担心地问道。
纪轻舟摇了摇头,强压下胸口那股不适感,回头看了一眼消失在雁庭巷口的小山,和图大有一起朝那间屋子走去。
第24章
时隔近一个月,纪轻舟再一次走进了那间屋子。
里头呛人的霉味儿依旧不减,如今又多了浓浓的药味儿和淡淡的血腥味。
“图大有,纪轻舟……”房间角落的那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太医院的小医官,他面前的桌上放着药桶,只见他从药桶里盛了两碗药,朝两人道:“这是你们的。”
图大有已经喝过不知道多少次药了,上前端起药碗便喝了。
一旁那吏部的主事盯着他将药喝完,这才在手里的册子上找到图大有的名字做了标记。
“纪轻舟……”那小医官开口道:“这是你的。”
纪轻舟怔怔看着角落那张床上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迹,脑海中则是小山那张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他一时之间还没有弄明白小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心里那种没来由的恐惧和不安却十分强烈。
“纪轻舟?”小医官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他一句。
纪轻舟回过神来走到桌前,伸手端起那药碗,便觉一股刺鼻的药味儿扑面而来,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恶心再次涌起,忍不住俯身又开始干呕起来。
一旁吏部那主事见状有些不耐烦的深吸了口气,图大有瞥了对方一眼,伸手接过纪轻舟手里的药碗,另一手扶住纪轻舟问道:“没事吧?”
“我没事……”纪轻舟强忍住头晕目眩的感觉,开口道:“我稍微缓一下就好了。”
图大有见状便将药碗放下,扶着他走到了一旁的床上坐下。
小医官估计见多了这样的情形,当下也不惊讶,又开始继续给别的内侍发药。从他手里头发出去的药不知道有多少,真心实意愿意喝的有多少?大部分人哪怕知道必须得喝,总难免心有不甘。
但到得最后,却是谁也跑不了。不说别的,只说这吏部选来盯着喝药的,各个都是绝不偏私的主,任谁来了这药也别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躲过去。
英辉阁。
李湛伏在案前整理一份文书,秦铮在一旁翻看着什么。
“这六部之中我最熟的还是兵部,那里头的人且不说与我爹的关系,便是我这张脸去晃一圈,也能有人买账。”秦铮开口道。
李湛道:“正因为熟了,才不需要你去周旋。”
“也是,你自己在兵部面子可比我大。”秦铮道:“只可惜,我盘算了一圈,咱们在吏部当真是……连一个脸熟的都没有?”
李湛淡淡地道:“先帝当年将吏部给了四弟管着,却将兵部的事情交给了本王,本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互制约。”
“还不是你太实诚了,那几年恒郡王年幼根本管不了事情,我让你趁机埋几个人过去你却不听,如今知道棘手了吧?”秦铮摇了摇头道。
见李湛不说话,秦铮凑到他跟前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之前你一直无心去插手朝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连宫里都不愿安排人,怎么如今突然转了性子?是什么让你突然想通了?”
李湛抬眼瞥了他一瞬,问道:“你觉得呢?”
“你不会是想……坐上那个……”秦铮压低了声音道。
李湛闻言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叹了口气。
秦铮话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有点过火了,如今的李湛可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这种以往不需要避讳的玩笑话,如今却该有些顾忌才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便有宫人来报说小皇帝来了。
李湛下意识抬头看向门口,却见跟着小皇帝进来的是那个叫唐毅的内侍。只见唐毅手里拎着个木笼子,里头铺了些草,那白色的小兔子正蹲在笼子里啃草呢。
“皇叔,给你看看我的兔子。”小皇帝蹭到李湛身边,爬到他腿上坐着,吩咐唐毅将笼子拿过来放到案上。唐毅一看那书案是摄政王的,觉得此举不妥,便一直拎着那笼子没敢放下。
李湛开口道:“你这么拎来拎去,仔细养不活。”
“纪公公也是这么说的。”小皇帝道:“我只是想拿给你看看。”
李湛目光落在那兔子身上,片刻后轻咳一声问道:“你今日没去宫塾?”
“去了啊。”小皇帝道:“刚回来,今日先生还夸我了呢。”
李湛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却忍住了。
一旁的秦铮见状开口问道:“纪轻舟呢,怎么没跟着伺候?”
“回秦公子,纪公公今日去了雁庭领药去了。”唐毅开口道。
李湛闻言皱了皱眉,问道:“领什么药?”
“就是……内侍们每隔四个月都要喝一次的药。”小唐开口道。
这内侍司领药的规矩众人虽然都知道,但像李湛秦铮这样的身份,却没什么过问的机会,是以都不曾关注过,今日被唐毅一提醒,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上个月刚进的宫吗?”李湛问道。
“是啊……可吏部给的名单里让他今日过去。”唐毅道:“这都是老规矩了,新进宫的内侍开始都会这样,三月份进宫的这次也都在名单里。”
李湛手指在桌角无意识地轻轻搓了两下,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冷意。
唐毅这短短几句话,他就猜到了其中的猫腻。
想必是吏部这帮人为了图省事,便将新晋那些内侍的死活置之不理了。他虽对此事知道的不多,却听说过那药的药力极强,尤其是刚开始喝的人,身子会在短时间内亏得很厉害。
而吏部的做法,却是让这些内侍在短短的时日内,连着喝两次那药。
当真是……草菅人命!
雁庭。
纪轻舟坐在床上缓了半晌,但鼻息间一直充斥着难闻的药味和血腥味,所以面色非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差。
图大有担心他的身体,再次和吏部那主事商量,想让纪轻舟过几日再来领药,那吏部的主事却以为他想帮纪轻舟作弊,所以态度十分恶劣,言语间更是不干不净。
“他喝不喝药关你什么事儿,你既然领了药登了记便出去候着,莫要在此纠缠不休。”那主事道。
“我在好好同你说话。”图大有道:“我师弟身子不适,今日若喝了这药有个好歹,你们能负责吗?且他一个月前刚用过药,你们只要一查便知。”
那主事不愿与他纠缠,上来便扯着图大有想要将他推出去。
图大有甩开那人的手道:“都是替陛下办差的,你别太嚣张!”
“图公公,我知道你是姚总管面前的红人,但你也别拿陛下来压我。”那主事道:“我今日办的差事也不是为了我自个儿,你若继续纠缠,休怪我参你妨碍公务!”
纪轻舟强忍着那股眩晕感,上前一把按住图大有的手臂,开口道:“无妨,我这便喝。”
一旁的看守也不愿事情闹大,忙上前打圆场,总算令那主事的态度稍稍缓了些。
“来,给你药。”那小医官也主动将药端了过来,心道赶紧喝完了早清净。
纪轻舟端着那药碗仰头便饮,然而那药味实在是太冲了,他刚喝下去两口,胃里便一阵翻腾,紧接着他便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手里的药碗连带着没喝完的药也一并摔了。
“轻舟……”图大有见状一脸担心,伸手拍了拍纪轻舟的背。
那主事却阴阳怪气的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小公子,喝个药费这么大的工夫,怎么着啊……是不是要去给你寻个奶娘喂药你才喝得下?”他这话对于纪轻舟来说,乃是极大的折辱和嘲弄。
图大有闻言登时怒气上头,当即便想打人。
纪轻舟却一把按住他,抬眼看向了那口出不逊的主事。
那主事原本一脸不屑,但骤然迎上少年的目光,却不由一滞。
少年那眉眼生的极为精致,平日里总带着一股令人亲近的柔和,但如今他那因为呕吐而有些泛红的双目,衬着苍白的面色,竟生出了几分凌厉。
“你……”那主事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稍稍避开少年的目光道:“你看着我做什么?让你喝药这规矩也不是我定的,是老祖宗定的!”提到老祖宗,那主事的气势才稍稍恢复了几分。
“呵呵……”少年冷冷一笑再次抬眼看向对方,那目光更凌厉了几分,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你既然要论老祖宗的规矩,那我便与你好好论一论。”
众人闻言都看向纪轻舟,除了那主事俱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想听听这纪小公子到底能翻出什么花来。
“你且说说,这规矩是如何定的?”纪轻舟问道。
“凡宫中内侍,每隔四个月都要来雁庭领药。”那主事开口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规矩。”
纪轻舟轻笑一声,扶着图大有的胳膊借力,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那劳烦你查一查,我距离上次领药可隔了四个月?”
“你……”那主事闻言便知自己着了少年的道,吏部为了省事儿在名单上做了手脚,此事原本不会有纰漏,毕竟会在日期上出问题的都是刚进宫不久的内侍,他们在宫里既没有地位也没有靠山,自然不会想着去闹。
可纪轻舟不一样,他虽然尚未有品级,穿的却是蓝袍。
而且纪轻舟十分准确地抓住了此事的关键,竟是噎的这主事无言以对。
“此事向来都是这么个规矩,怎么旁人受得你便受不得?”那主事嘴硬道:“左右已经断子绝孙的人,多喝一副药又能如何?”
纪轻舟深吸了口气,将胸口的滞闷感压下去,冷声道:“多喝一副药是不能如何……可要讲规矩这话是你先说的。没道理你们吏部的人可以讲,我们内侍司的人便讲不得!”
围观的内侍们都因为那主事方才那句“断子绝孙”而心生愤怒,听到纪轻舟所言顿时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竟异口同声喝了句彩。
那主事面色十分难看,恼羞成怒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不愿喝这药罢了,难不成你也和方才那个秽/乱/宫/闱的狗奴才一样,怀了哪个野男人的种,这才死活不敢喝?”
纪轻舟一直强忍着情绪,此刻听他出言不逊不仅污蔑自己,还连带着折辱小山,当即怒气上头,抬手便想给那人一拳。然而他此刻早已没了力气,抬起的手尚未挥出去,便被人一把拦了下来。
“纪小公子脾气真大。”来人语带笑意的道。
纪轻舟转头看去,便见秦铮一脸笑意地冲他眨了眨眼。
“人我带走了,都散了吧。”秦铮拉着纪轻舟就朝外走,竟是全没将吏部的人放在眼里。
那主事早已被纪轻舟激怒,如今又见秦铮这么不由分说就要带人走,他哪里肯放,当即上前一拦开口道:“这位公子又是谁,为何要妨碍吏部公办?”
“本公子最烦你们这些满口官腔的人,动不动就公办公办的,显得谁还不是官了?”秦铮冷冷瞥了他一眼,开口道:“要打官腔是吧?本公子今日便与你立立规矩!”
秦铮从袖中取出一张文书,朝那主事一出,开口道:“你一个吏部从八品的主事,公然诽谤内侍司正六品的首领太监,依着规矩你这是以下犯上,该受廷杖二十!”
那人看向秦铮手里的文书一怔,便见上头盖着李湛的私印,竟是一道临时写的手谕。
那手谕内容是,晋纪轻舟为英辉阁首领太监……
“呦,正六品首领太监。”图大有煞有介事的朝那主事道:“正六品对从八品,纪公公可比你高了两级半啊。”
那主事早已面如菜色,又闻秦铮开口道:“至于你们吏部办事不利,篡改内侍领药日期一事,那就不是我该管的了,自有你的上级去计较。”
秦铮说罢不愿再与那人废话,朝纪轻舟使了个眼色,将人带了出去。
纪轻舟被图大有扶着出了那间屋子,鼻腔里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胸中那种憋闷的感觉这才稍稍缓解了些,脸色却依旧很苍白。
三人一起出了雁庭,一路上那些方才瞧了热闹的内侍都看向纪轻舟,那目光多半带着欣赏。毕竟他们这些年被吏部的人压得狠了,都是一肚子怨气,这还是头一遭有人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虽然该喝的药他们一口也躲不掉,但看到吏部的人吃瘪,他们心里便觉得畅快!
“你脸色太难看了,是不是药已经喝了?”秦铮看向纪轻舟问道。
“只喝了两口多半都吐了。”纪轻舟开口道:“多谢你今日解围。”
秦铮忙道:“你可别谢错了人,手谕是王爷亲手写的,话也是王爷叫我说的,我就是个工具人罢了。”
纪轻舟闻言一怔,倒是有些意外。
没想到摄政王竟然会顾及到这样的小事,竟还想着派人来替他解围?
“王爷说你身子本就不好,怕这药再喝一副亏得更厉害了,回头补不回来。”秦铮道:“不过我今日来了才知道你竟这么不好惹,就算我不来,凭你一己之力也能将他们搞的收不了场,我倒是省了不少事儿。”
“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纪轻舟道。
“你身子没事吧?“秦铮问道。
“无妨……大概是被……药味儿冲到了。”纪轻舟喘了口气停下脚步,突然朝秦铮躬身行了个礼,开口道:“今日如此麻烦秦公子已然是不该,但我尚有一事……还想请公子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