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众人刚议完事,董栋便匆匆进来在李湛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湛闻言皱了皱眉,那表情十分难看。
“出什么事儿了?”秦铮紧张地问道。
董栋看了一眼李湛,见他默认了不必避讳秦铮和池州,便开口道:“别苑那边传来消息,说恒郡王要自戕……虽然被救回来了,但如今不吃不喝,说要见王爷。”
“备马吧,本王去见他一面。”李湛开口道。
实际上,他也有很多话想和恒郡王说清楚,或者有一些疑问想要问问他这个四弟。
池州闻言犹豫了片刻,开口道:“王爷请三思,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别苑又路途遥远,王爷这一来一回哪怕快马加鞭也要大半日的工夫。”
“是啊。”秦铮也符合道:“恒郡王此人一向乖戾,他用这种方式逼迫王爷去见他,只怕也没安好心。”
李湛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一节,事到如今他与恒郡王之间的兄弟情义早已消耗殆尽,他顾忌的不过是事情还没办完,恒郡王若是在这个节骨眼死了,只怕横生枝节。
“无妨,本王心里有数。”李湛开口道。
池州和秦铮互看了一眼,表情都十分凝重。
英辉阁内。
纪轻舟今日原本早早就起来了,依着规矩就算李湛不住在英辉阁,他也该去陪对方上朝。然而他刚起来,便有内侍朝他说今日让他好生歇着,不必去早朝了。
纪轻舟也没弄清楚李湛的心思,只得老老实实待在英辉阁。
没想到下了朝之后,户部的人便来了,竟是得了李湛的吩咐来找他议事。
纪轻舟很懵,李湛不在,让他带着户部的人议事?
虽然户部跟进的事情此前一直是他在参与,可李湛不在让他拿主意,这就有点过火了。
不止纪轻舟茫然,户部的人比他更茫然。
今日早朝后朝臣们还议论说纪总管要失宠了,但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前几日纪总管虽不在,但依着前头的章程,诸事推进的倒也顺利,不过有一件事情王爷说要我等问问纪总管的意思。”户部一个官员道:“宫里的进项和开支与户部向来是分开的,一直由内侍司统管,如今虽然两部司各有分工,但遇到大事要事最后总还是要有个人来拍板,不知纪总管可愿意担起这个责任?”
纪轻舟闻言一怔,问道:“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诸位大人的意思?”
“王爷的意思,不过王爷说要我等问过纪总管才能作数。”那人又道。
纪轻舟:……
自己一旦点头,就意味着掌握了整个皇宫的财政大权啊!
李湛怎么想的,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此事容我再想想吧,不急于一时。”纪轻舟道。
众人闻言便也没再坚持。
当日议完事之后,户部和内侍司的人还有一些差事配合的细节需要敲定。纪轻舟便遣了图大有带人一起去了内侍司办公的地方,左右如今两个部司联合办公,既互相监督又互相配合,也不必再担心出现之前那种中饱私囊的事情。
图大有他们刚离开一会儿,小山便匆匆进来朝纪轻舟说,吏部的人在外求见。
纪轻舟当即很是不解,他从未和吏部的人打过交道,吏部有差事也该去找李湛,为什么会来英辉阁找他?
但纪轻舟知道,如今吏部已经归属李湛统管,所以也不敢怠慢,随着小山便出了英辉阁。
到了英辉阁门口,外头的几人朝纪轻舟出示了吏部的腰牌,小山一一验看过没有问题。
“各位有何贵干?”纪轻舟开口问道。
“打扰纪总管,实在是不该,不过我等这几日在整理内侍司的赐药记档时,发觉纪总管上一次并未依着规矩领药。”那人开口道:“不敢劳烦纪总管跑一趟,我等便将药送来了,纪轻舟依着规矩领了药,我等才好记档交差。”
此人话音一落,纪轻舟顿时面色惨白。
一旁的小山也吓了一跳,当即有些手足无措。
纪轻舟如今已经有孕近四个月,若是喝了这药后果可想而知……
纪轻舟强行镇定心神,暗道这是李湛吩咐的吗?如今吏部既然归李湛统管,他们又出示了吏部的腰牌,应该不会有猫腻吧?
怪不得李湛一直躲着他,难道就是为的这个?
“纪总管是四月初服的药,依着时间要到八月初才满四个月。”小山开口道:“诸位来得有些早了吧?”
吏部那人看向小山,淡淡一笑道:“这位就是当初服了药之后闹到了慎刑司的那位小公公吧?小公公有所不知,咱们这吏部的规矩虽然因为上次的事情约束了不少,可赐药一事本就宜早不宜迟,免得日子久了药力失效……我等这个时候来,是完全合规矩的。”
另一人又道:“纪总管既然是内侍司的统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不要为难我等了,免得到时候事情传出去不好收场。”
纪轻舟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不少,他目光凌厉地看向那几人,问道:“谁让你们来的?”
“自然是王爷。”那人回道:“除了王爷,也没人可差遣咱们办事。”
小山闻言大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看向纪轻舟那目光中带着焦急,看样子都快要急哭了。他自己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如今眼见纪轻舟也要经历,自然难以接受。
“不会的……”小山摇头道。
纪轻舟神情却十分镇定,他伸手在小山肩膀上一按,开口道:“小山,他们既然说是王爷吩咐的,你这便进去问问王爷,看他怎么说。”
小山一怔,当即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就觉得王爷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如今被纪轻舟一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小山刚要朝英辉阁里走,吏部那人便叫住他道:“小公公不必多跑这一趟了,王爷今日并不在宫中,我等都是知道的。”
纪轻舟原本只是有些猜测,他最早也下意识觉得这或许是李湛的意思,但他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便否定了这个看法。以他这些日子以来对李湛的了解,对方哪怕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会开诚布公的跟他当面说清楚,不至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
没想到他稍微一试探,这些人便露出了马脚。
对方既然知道李湛今日不在宫中,那想必是瞅准了时机才来的。
“无妨。”纪轻舟淡淡一笑,开口道:“小山,你着人去王府找王爷问便是。”
小山当即反应过来,一溜小跑地朝宫外的方向跑去……
吏部那些人却并不慌张,显然早就料到了纪轻舟会有此举。
其中一人开口道:“不妨告诉纪总管,王爷晌午便动身去了京郊,四殿下身体抱恙,王爷与四殿下兄弟情深,自然要去慰问一二……估计等王爷回来,怎么也得明日了。”
纪轻舟:……
竟然是一招釜底抽薪,看来恒郡王这是作死也要拉他垫背啊!
京郊园子里。
恒郡王躺在榻上,面上带着几分灰败。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恒郡王转头看去,面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笑意。
屋里虽然光线有些昏暗,但他还是根据来人的衣着和五官的轮廓,忍住了此人便是李湛。
“王爷,属下怕四殿下再想不开,已经给他喂了药,如今他手脚没有力气,哪怕是咬舌自尽也是不能。”一个侍卫朝李湛道:“王爷请放心与四殿下说话,四殿下如今起不来身的。”
李湛闻言便走进了两步,但他身体依旧笼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三哥,走近点让我看看你好不好?”恒郡王开口道。
李湛看着他没有出声,那意思似乎是让他有话快说。
恒郡王知道自己这个三哥对自己向来都是耐心有限,便也不卖关子,开口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要替纪家翻案,这个时候我若是死了,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三哥……我如今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你还要这么对我。”恒郡王道:“我知道,二哥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杀了我,或者折磨我……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亲弟弟的吗?看着我死,亲手将我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就为了一个内侍,就为了纪轻舟?”
李湛依旧沉默,对他的话似乎充耳未闻,面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我最讨厌看到你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你从小就这样……我的喜怒哀乐于你而言是不是很像个笑话?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破孩一样……”恒郡王苦笑一声道:“我受够了,反正我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怕的了……但是我沦落至此,你也别想好过!”
恒郡王有气无力地看向李湛,面上带着一抹疯狂地笑意,恶狠狠地道:“你明知我喜欢他,还非要跟我抢,我争不过你……如今一想到他被你沾染了,我就觉得恶心……”
李湛冷哼一声,那声音带着几分不屑,听上去像是在憋笑一般。
“你笑什么?”恒郡王面色一凛,开口道:“你以为你将吏部握在手里,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知道你将我所有的钉子都拔了……不过你一定想不到,我在吏部埋了几个死士,原本这一辈子可能都用不到他们的。”
李湛闻言眉头微微一拧,似乎有些意外。
恒郡王见状面带得意的道:“吏部赐的药如今已经送到纪轻舟面前了,我猜等你回到宫里的时候,他们一大一小两个都要没了……一尸两命,想想你抱着他尸体哭的样子,我就觉得痛快。”
“纪轻舟和你们的小孽种……会在黄泉路上同我作伴,你羡慕吗?三哥?”恒郡王看着李湛,那目光中带着一种疯狂而决绝的快意。
他得不到的人,宁死也要毁了……
英辉阁门外。
纪轻舟与吏部的人对峙着。
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圈内侍,他们都不明所以,显然没搞清楚眼前是什么状况。
“纪总管,还要等着那小公公回来汇报您才肯信吗?”吏部那人道:“这药您可以拒绝,反正当着这么多内侍的面,咱们几个在记档上划上一笔,届时您不怕给王爷添麻烦,朝臣们自然也会讨个说法的……”
另一人又道:“若是放在平时,王爷如今掌管了吏部,私下动个手脚免了您的药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今日事情闹大了之后,王爷若想平息流言,便必须给个章程,否则将来这内侍司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不领药了?”
眼看远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纪轻舟立在英辉阁门口,被太阳晒得几乎要晕倒了。
他心知这些人既然如此明目张胆,想必李湛不在京城的事情应该是真的。
今日之事,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喝与不喝,事情都会闹到前朝……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恒郡王竟然会留了这么一手。
“纪总管……”那人见纪轻舟面色越来越难看,神色似有松动,便亲手从食盒里端出那碗药递到了纪轻舟的面前,开口道:“您痛快的接了,咱们也好交差不是。”
纪轻舟抬眸看向那人,只觉得视线略有些模糊,几乎要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了。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因为中暑的缘故,意识也有些混乱起来……
他茫然抬了抬手,然而指尖尚未碰到那药碗,便觉面前骤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前头,伸手截住了那碗药。
也不知是因为那人挡住了阳光,还是因为别的缘故,纪轻舟只觉那人背后散发着一股令人畏惧的冷意。周遭的氛围都因为那人的出现,顿时降到了冰点。
“王……王爷?”吏部那几人顿时吓得双腿发抖,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
李湛手里端着那碗药,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见李湛将目光在那几个人身上扫了一圈,而后开口道:“本王记得在雁庭赐药的时候,也没有让人当众喝药的道理吧”
一旁的董栋开口道:“这药药力很猛,吏部体恤领药的内侍,都是在屋里喝药,喝完了还要稍作休息,以免身子不适。”
“嗯。”李湛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依着规矩来吧,本王且借英辉阁给你们一用。”
李湛说罢端着那碗药转身,而后另一只手在纪轻舟手臂上一握,将人带进了英辉阁。
纪轻舟魂不守舍地跟着李湛进了屋,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则传来尖锐地耳鸣声……他这会儿已经没法思考了,全靠硬撑着才没有昏倒。
“陪他们傻站着做什么?你将英辉阁的门一关,谁还敢闯进来不成?”李湛这话明明带着几分隐隐的“斥责”,可那语气却温和得不成样子。
纪轻舟目光看向他手里的药碗,便见李湛随手将药在一旁的盆栽里一倒,另一只手将纪轻舟一揽而后放到了一旁的矮榻上。
李湛目光落在少年苍白的面上,忍不住抬手用自己的衣袖帮少年拭去了额上的汗水。
纪轻舟怔怔看着他,那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和迷离,李湛知道他这会儿已经不大清醒了,却还是克制着自己什么也没做,只低声在少年耳边道:“待着别动,我去去便回。”
英辉阁外头,吏部那几个人早已面如土色。
他们虽是死士,却也不是全然麻木的工具。
李湛那样的气场骤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饶是他们视死如归,也不由心生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