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也在此刻冲进来,将一张浸水的毛毯披在他身上,立刻护着他逃了出去。
江淇仍然没从刚刚极度惊吓的余韵中缓过神来,瘫坐在一旁面色煞白。
众臣皆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一旁乱糟糟地安慰着。
“殿下,您……没受伤吧,我府上还有些治烧伤的药材,可以……”
江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正低头笑着与自己讲话,而他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无妨。”江屿回礼,“太子殿中起火时,更猛烈的火势也进去过。”
经江屿这么一提醒,众臣便又想起他之前冲进火场中救人一事,不免感慨唏嘘。
“七殿下与太子殿下素来交好,可惜……”
“七殿下曾在宴会中误饮毒酒,曾在火场中闯入救人,却都毫发无损,定是上天有佑。”
江屿没回应,脑中却霎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皇兄。”他回身对着江淇说着,“刚刚在火场内我打开了棺木。”
这次他没行礼,甚至连语气都没显出多少敬意,但所有人却都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向他看过来,包括浑身狼狈颤抖的江淇。
“看……看到了什么?”
“可是……太子殿下的尸体?”众人猜测。
江淇翻了个白眼,差点直接晕过去。
“不是尸体,却与太子殿下相关。”江屿沉声道,“棺材里面只放着一跟箭矢,箭头还带着血。现在还需要对箭矢的构造,与箭头的毒性进行检查,若是与北疆军用箭矢相同,那就基本可以确定……”
“这就是刺中太子殿下的那根毒箭。”
第43章
“太子殿下的尸体可否有着落, 若是于沙场上马革裹尸,又为何会完全找不到?”
众人对太子之死早有疑惑,只是从不敢说出口。
而今这几乎要了命的案子在大殿中肆无忌惮地发生, 相当于给满朝文武打了个响亮的耳光,心态再好的人也难以熟视无睹。
“事发之时七殿下恰在北疆, 对此事可有猜测?”人群中有问道。
江屿微不可见地瞥了一眼江淇的神色,随即回答道,“我初到北疆之时, 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二殿下打算以沙场上近似的尸体充数, 因此尸体未必是二殿下所匿。”
众人都压抑着咽下唾沫, 仿佛在消化什么极端造孽的消息一般。
江屿与众臣你一言我一语, 猜测推断。而一直刻意拖着此事的江淇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过了良久,才轻声咳了两声。
周遭声音停止,都等着江淇最后下令。
“加强皇城防守……”
这已经是这几天不知多少次说出这句话了,江淇嗓音有些发干,听上去心虚而没有什么可信度。
“以及,悬赏搜查先太子殿下的尸身,京城、北疆都要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周围人纷纷领命。
就在众人即将四散开来时, 江屿忽地又吐出一句话。
“那敢问皇兄, 找到之后,又将如何处理呢?”
“……这件事夏大人来后续处理吧。”江淇按了按太阳穴,“火中烟灰太猛,朕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片刻。”
众人俯首恭送。
“那殿下觉得, 皇上会如何处理这具尸身?”刚刚在江屿身后开口那陌生人再次低声问道。
江屿思索片刻,随即看似随意地一笑,“太难处理了。”
“也正因如此。”他轻声道,“我们才\‘不会\’找到太子殿下的尸身。”
这场堪称闹剧的大火足足小半个时辰才被扑灭,君臣走进去后已是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焦黑和烟灰味,整体落魄得仿佛刚刚被敌军洗劫过。纵使这场火没伤人一分一毫,却是带来了不小的精神打击。
江淇明显面色黑了一层,一言不发地走上去。
早没了上朝议事的心思,众臣例行简短上报自己负责的政务。都没什么要紧事情,没过多久,江淇便不禁生了几分倦意。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报,倘若没有……”
“启禀陛下……”一人从侧位走出,“臣昨夜刚收到北疆来报。”
听到北疆二字,江屿肩膀不易察觉地轻微一-颤。
“何事。”江淇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日前北寇来侵,而趁北寇趁我军正激战胶着之时,派了一只精小军队便装潜入。现他们已从北疆往南,难寻踪迹,但据几日前的居民所见,大抵是朝着京城的方向来了。”
“大概多少人?”
“十余人左右。”
“十余人往京城来,能做什么?”
江屿目光径直打在地面一个点上,也在想着与众人一样的问题。
十余人便装潜入有何意义,此事又是否与太子尸身疑惑冰舌草一案相关。
只是除此之外,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他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萧向翎统领北疆军从未出过岔子,而如今是要仓促成什么地步,才能任十余个北寇偷偷潜进来。
“这个军情并未透露,微臣不知。”那人拱手退下。
听过这个消息,江淇面色更加不好,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不过十余名残余党寇而已,不必耗费太多神力,现在还是把这几场血案查清楚为首要任务……”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反驳:虽只有十余人,但皆为精锐,况且目的不清,敌暗我明,或许还与京城血案相关,切勿小觑。
江淇眉头紧锁,没反驳,却也没下旨。
他的意图很明显,虽然北寇凶残险恶,但毕竟距离尚远,根本比不上京城的命案有威胁性,而在此要紧关头,他是万万不想再把猛将派往北疆出征。
“容朕回去再仔细思量此事。”江淇最终还是面色阴沉地摆了摆手,“今天先到此为止,退朝吧。”
入夜,月光在满地的清雪上镀过一层亮银,偶尔听得几声夹杂在这微光下的风声,却仿佛来自远方的呜咽与呢喃。
江淇周身缩在被子里,却在床榻的一角缩得瑟瑟发抖。
当皇上真他娘的憋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争着抢当!他想。
从前有任何不懂的事情都可以随意询问他人,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会显得自己懦弱或是愚蠢,情绪不佳时可以任性地找兄长友人来借酒消愁。
但如今不一样了,太子殿下死了,他便破天荒地忽然坐上了那龙位,之后觉得一切都不甚自然。不想在他人面前露出怯态,不想问一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连如今太子殿下尸身-下落难寻,暗中的凶手也似乎要将矛头对准在他身上。
去他娘的破皇上,老子不干了,爱谁当谁当吧!他一边在被里抖,一边狠狠地骂出声来发泄。
“我怎么知道他尸体在哪!人不是我杀的,查又查不到,你到我皇宫里装神弄鬼有什么用!”感情宛如洪水一般宣泄决堤,他自暴自弃般地喊着。
发泄过后果真身心舒畅了许多,似乎连明日的早朝也没那么令人烦躁。他平躺在塌上准备睡觉,却突然听得门外有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得光明正大,甚至没有刻意遮掩行踪,堪称光明正大地走到了他寝殿门前。
月色在窗上勾勒出他影子的一部分。
“是谁!”江淇睡意全无,冷汗又瞬间涌上全身。
他睡前令卫兵将他寝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严加防守,而此人已经到门口,他刚刚竟一丝声响也没能听见。
是谁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来不被阻拦?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门口的动静,种种可怕的猜想给他逼出一身鸡皮疙瘩。
门被推开,冷气乍然涌入,而江淇也在此刻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背对着月光,更显得他面沉如水,周身阴冷。
“怎么是你!”江淇惊得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你来做什么!”
与此同时,一片隐蔽的树荫下。
此路是从药房出门的必经之路,路旁种满了药草与丛林,白日时温暖清凉、景色秀美;但夜黑风高之时却显得阴森而恐怖。树干将上方的光亮遮住大半,在地面上投掷出一片诡谲的的光影。
两个侍女刚从药方中提着东西出来,脚步慌乱。
“快点走,没听说这两天皇城里有杀手吗!专门挑落单的人。”一个侍女在前面快步跑着,压低声音喊道。
“没事的,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人语气慌张,却仍强装镇定安慰自己。
她们没注意到,此时一个人影正极好地隐蔽在一旁的草丛中,连呼吸也刻意收敛起来。
“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没,没有。别开玩笑,快走。”另一个人也明显慌了,脸上却依旧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下一瞬,她脸上的表情却僵在了原地。
“我真听到了,你把手给……啊来人啊救命!”
那侍女刚回头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上一秒还随意笑着的对方,如今却霎时没了生机,瞪大双眼,表情僵硬,直直倒在了地上。
而一把锋利的匕首,正直直插在她的眉心处,位置角度分毫不差,汩汩鲜血从眉心流出。
侍女惊恐万分,吓得面无血色,疯狂尖叫。
而下一瞬,一支利箭就从相同的地方窜来,直直插-进对方的胸口。
两个人,先杀人,后射箭,配合紧密,步骤与流程分毫不差。
躲在花园暗处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随即一人持好弓箭准备开弓,另一人手持匕首正欲掷出。
只听刷地一声,刀刃破空的声音响起。
持弓那人正打算射箭,却发现本应命毙当场的侍女竟完好无损。
他皱了皱眉头,侧头正意欲询问,却在偏头的一瞬间警铃大作。
自己的同伴还维持着手持刀刃的动作,鲜血却从他的额头流下,成片地淌进地里。
刚刚那破空声音并不是同伴投掷的刀刃,而是另有一人将刀刃投掷到了同伴头上!
正中眉心,丝毫不差。
那黑衣人神色一凛,敌明他暗,不可轻举妄动。便立刻俯下身子,一边探寻着四周的动静,一边伸手探向腰间的长剑,随时准备拔剑刺出。
骤然有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只知道前辈擅长剑术,竟不知前辈还会射箭,没来得及请教一二,还真是后悔难当……沈前辈。”
沈琛猛地停住步子。
由于四处设防,他的身体紧绷,在听到这句话时剧烈一抖。
但稍过片刻,却又倏地放松下来,肩膀自然地向前弯着,看上去有些驼背。
像是压力解脱后的释然,又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地无可奈何。
“你总是这么聪明。”他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江屿啊……可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江屿没回答他,只是上前走几步,提剑径直对准了对方的前胸,“为何要这样做?”
沈琛反而把手持的弓箭随手甩在了地上,完全没有抵御的意思,“这么聪明的话,不如猜猜,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北疆之时,你假扮北疆道长为江驰滨治伤,却在他的药中做手脚,下慢性毒的同时让他失声。”江屿哑声道。
“这就是你之前说离开的原因。而你现在杀人之后又要额外放出一箭,是为了还原太子的死相,因为你觉得太子殿下之仇未报,便想用这种死法一遍遍提醒江淇和皇城中的所有人。包括在大殿中放置的棺中的箭矢,以及你计算好的燃火量,虽外状骇人,却不致死。”
沈琛挑了挑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真的会闯进去。”
江屿神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怎么猜到是我的?”
“你的右手。”
沈琛余光瞥向自己的右手,上面有一道明显至极的疤痕。他盯着它看了许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露出怀念与伤感的神情。
“没错,猜的都没错。”沈琛哼笑道,“江驰滨认得我这道疤,所以才要将右手藏匿起来。”
“你为何要找若杨公主的卷宗?”江屿再次发问。
沈琛摇了摇头。
“你不想说也无所谓。”江屿收回剑,却是从前襟中拿出一份泛着深黄、年月已久的卷宗。
沈琛瞳孔微张。
“你若要便拿去。”江屿将其递了出去,“我只请你停手。”
“停手?”对方伸出的手顿在原地,“太子殿下对你最是怜爱,而今其被奸人所害,尸骨未寒,甚至连尸体你们都找不到!”
他语速加快,一向毫无波澜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缝。
“难道只是将江驰滨杀了就一了百了?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仁厚,谁人不知他比任何人都适合这储君之位!可正因为如此,江淇才尽力将此事压下,没有继续追究,甚至没想去寻他的尸体。还不是因为他这个皇位来之不义,他坐上一天,心里便惶恐一天!”
江屿跟沈琛学剑大抵有十多年的时间,他知道沈琛一向冷淡平静,无论喜极气极,声音都显得随意而无所谓,从不大声开口,从不会激动到难以自持。
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由于无处发泄的恨意、与无能为力的绝望,杀戮到满手鲜血,陌生到他自己都认不出。
“沈前辈,我从不敢忘记太子殿下对我的好,也从未放弃去寻他的尸身。”江屿沉声开口,“若我所猜想没错,太子殿下的尸身应该在被前辈保管着,而前辈渴寻若杨公主的卷宗,可是否为了探查冰舌草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