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甚至没来得及朝镜中多看几眼,便将雪白的裘衣披在外面,转头对顾渊说道,“夏大人的确有些反常。”
顾渊立刻严肃认真起来。
“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假冒,更像是迟钝混乱的表现。我在西域听闻有一种蛊虫,可使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江屿顿了顿,“但此蛊虫过于阴险,应是已失传已久,不过也不乏这种可能性,你在这边多注意,及时写信给我。”
顾渊点了点头,随即竟是直接跪下身来,额头碰触到地面。
“殿下远征,我却无法随行,请受我三拜。”
“第一拜,谢殿下多年来的照顾与提携,殿下一直以手足之情待我,我必誓死效忠殿下。”
顾渊起身,再次触地,“第二拜,愿殿下旗开得胜,剿平叛乱,震我中原兵威。”
“第三拜,顾渊要留到殿下日后凯旋平安归来。”
“好。”江屿弯了弯嘴角,“我等着。”
北疆营帐内。
诸位将领们在地图上讨论着行军路线图,近日北寇的攻击极为频繁,却又轻撩辄止,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睡好觉。
萧向翎站在长桌案一端,带着粗茧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额角有薄汗渗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刚凛而坚毅的气场。
仿佛只要他在,北疆军就不可能输,他像是一把刚硬且尖锐的利剑,主心骨一般撑起整个北疆的意念与希冀。只是听到萧将军的名号,都足以令敌寇敬畏肃穆,闻风丧胆。
“报——”一个士兵跑进来汇报,“京城已经派人清缴那一小只北疆轻骑,昨日一早便已出发。”
萧向翎按在地图上的手指终于轻微抬起,神色却并未有任何变化,“那几个溜走的轻骑擅暗计,面对面未必占多大优势,但毒针、蛊虫、易容等都极为精通,叫他们尽量少停顿行军,夜晚严加防守,主帅尤其不要在客栈中歇脚……”
萧向翎说了一通,才意识到他们昨日清早出发,现在提醒已经晚得不能再晚了。
“消息怎么如此不及时,这次是谁带兵来?”
“回将军,是七殿下江屿。”
萧向翎没说话,但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指尖瞬间僵在原处,甚至用力到显露出腕部的线条。
“我知道了,下去吧。”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江屿我倒是有所耳闻。”有人说道,“听闻他生性凉薄狡黠,又刁钻刻薄极难相处……”
“此人生母好像是……”
“不曾。”一直沉默的萧向翎忽然开口,“江屿只是过于圆滑聪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清楚得很,全然不是任性肆意妄为之人。若是人以后来了北疆,也切勿针对议论。”
众人本就只听过些风言风语,如今听萧向翎这样一反驳,便立刻心中有数,不再说此事。
“那便按我们刚刚一致同意的方案,白将军与苏将军从狭路两端率军夹击,陈将军率轻兵在关口埋伏,待敌军骚乱之时放火乱其兵阵军心,杨广将军率军事先占领高位观守,见远处起火便开始放箭。可有疑问?”
“那萧将军在哪?”杨广疑惑问道。
“前些日子那一支漏网之鱼主要目的未必是京城,他们是在等着出京的军马上钩,诱导其进入偏僻地况,而另一波北疆大军势必早在那处等候,就等将其剿灭。”
“极有可能。”杨广皱眉,“但无论如何萧将军不可一人前去,两边情况都……”
“杨广。”萧向翎微微提了音量,正色道,“我们兵力不够。”
众人哑声。
“这才是我们的主要弊端,而你们四拨人马已是紧凑危险,缺了一兵一卒都可能全盘皆输,我们不可能冒这个险。”
“但同样,我也不可能让江屿冒险。”
“但……”
“我只需在军队到达北疆之前处理掉那一拨轻骑,你们什么时候见我输过?”
即使众人心底都明白,现在赶去在时间上已经不占先机,几乎不可能赶在军队到达北疆之前赶到。但萧向翎这句话又透露着一种极为沉稳的自信。
并不是口头的吹嘘,而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林,让人下意识顺从,无法怀疑。
“我们两边,都不会输。”他又重复了一遍。
崎岖的山路旁,一队兵马正浩荡经过,领首的青年跨着骏马,手持软剑。烈风吹起他雪白裘衣一角,露出里面殷红的长衣。
“殿下,行军已久,将士们都有些累了。”一人骑马上前,低声劝江屿休息片刻再行军。
江屿抬眼看向周围嶙峋的山势,淡声道,“过了这段山路再休息。”
一边说着,竟一边翻身-下马,牵着马匹与众将士一同行路。裘衣轻拂过地面上飞扬起的清雪,刹那间竟交融相缠,难舍难分。
“殿下您……”
江屿摇头并未多解释,只是对他说道,“叫诸将士们再坚持一会,此地不宜休息。”
他生来面色苍白,如今映在雪地中更是没什么血色,总给人下一秒就要晕倒的错觉,但那眼中的光又分外坚毅,令人移不开眼。
“等下。”江屿忽然停住步子,随即猛地拔-出软剑向斜后方一甩,竟是直接将一支从后上方射来的箭矢荡开。
他动作实在太干脆,众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只看到那根箭矢直直插在雪地中,尾端还在微微摇晃。
“快报护殿下!”不知有谁忽然大声喊着,众兵士纷纷呈中心状向内靠拢,并摆好防御的阵势。
而就在此时,一人竟从半山腰处径直跳出,径直朝江屿刺去。众士兵还没来得及摆好阵势,便听得山道另一端传来滔天的喊声。
他们偏头看过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北寇大军正直直从前路方向逼来,一眼竟看不到军队末尾,人数俨然是他们的二三倍有余。
一旁军士猛地睁大双眼,“殿下,北寇的主力军并未与萧将军一方交战,而是前来围攻我们,这是为何……”
江屿看向来军皱了皱眉,却并未表现出慌乱的情绪,似是早就对此有所猜测。他抬头看见四周高耸又逼仄的山势,上面遍地附着着厚重而紧实的积雪。
“切莫慌张,边退边战,小心暗器。”江屿正说着,猛地偏头,便有一根细小的银针从他耳侧划过。”
北寇大军高亢的喊声以及成千上万人的铁骑脚步声几乎要使整个山路为之震颤,他们身后依旧是狭窄的山势,没有退路。
面对多于己军数倍的凶悍敌军,没人会不畏惧,没人会不想退缩,生死的利刃真正架在自己脖颈上之时,没有人会慷慨到欣然爽快。
众士兵只觉心跳加速,连持剑的手心都渗出一层薄汗。
山下酷寒难当,风声凛冽,每个人的耳中都像堵了一层棉花般,声音渺远而宏大得有些不真实。
就在此时,他们听见一路上不怎么说话的江屿竟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与烈风一般清冷,也与烈风一般不羁,甚至语句间还带着些习惯性的笑意。
他说,“我京都不养闲兵,个个彪勇英武,披坚执锐可以少胜多,出其不意。敌强我不忧,敌众我不惧,此谓中原军。”
众人心中开始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股热量从心脉滋生,凡所游走之处皆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北寇众多又如何,他们曾夜以继日地实战苦练,有着更加锋利便手的武器,有什么理由去畏惧常年屈居一隅的北寇?
黑压压的敌军正飞速靠近,而江屿却仿若对一切都不甚在意。他位于大军前列,挺身立于马上,朔风将他的裘衣吹起到半空中,显露出里面亮丽的颜色,如血如火。
那一刻,众人仿若看见雪原上的天神就站在他们面前,用笔直的脊背撑起满身凛然的傲骨,不弯不折。
他朝后方偏过头来,语气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决绝,“是我疆域,一分一寸不可拱手让外,若能凯旋而归,则以烈酒祭之;若不能,便以血骨祭之,有何畏惧。”
有何畏惧?
有何畏惧!
若有幸全身而退,便镇守边境,望黎民安定;若血洒雪地,自有青山埋我忠骨,沙场上饮血之人自当宁折不弯,视死如归,有何畏惧!
几句话激发出众兵士前所未有的决心与斗志,他们在一声令下中奋勇冲出,吼出嘶哑的裂音,显得凄怆却又振奋人心。
两军很快纠缠在一起,战事空前地激烈,纵使人数较敌方少上数倍,却也没显现出明显的劣势。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更多的人冲上去,鲜血霎时染红了狭窄的山路,仿佛蜿蜒崎岖的红流在脚底匍匐奔涌。
而北寇站于首位的将军,也在此时直奔江屿冲来,江屿并未有丝毫畏惧,径直拔剑迎上。
对方体型高大魁梧,手中持着重铁几乎要比江屿本人还要重。两匹马在跃动中飞速贴近,这看上去似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实力碾压。
然而就在兵器即将猛撞交手时,江屿竟以一个几近不可能的弧度反折过腰身,堪堪躲过对方惯性极大的一击,同时将手中的软剑在低空中刺出,深深扎进对方的马匹当中。
马匹发出痛苦的嘶吼,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掀翻过去。然而对方竟是凭着力量的绝对优势主动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如此便堪堪倒在江屿的马蹄前,瞬间就被刚劲的马蹄狠踏了过去。
可出乎江屿意料的是,对方竟只是皱了下眉头便站直身体,甚至没有缓冲地再次将手中的铁器横着向江屿的马蹄挥来。
江屿瞳孔微缩,单手撑在马背上,双-腿一蹬便从马背上腾空跃下。相比于马上作战,近身攻击更是他的强项,衣摆随着动作翻飞,在密集的军队中格外显眼。
对面那人从未见过江屿,之前得到的消息也只是一个不懂兵法不擅剑术的皇子领兵,然而第一回 合的情敌便令他丢了马匹,如今即使全神贯注,竟也发现对方极难摆脱。
江屿身形宛若游蛇,刺出的剑却精准狠辣,利用敏捷柔韧的优势闪躲缠绕,而专挑薄弱的穴道与关节处攻击。
一时二人竟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但毕竟此地严寒而地面湿滑,将士们并不习惯地形。在长时间的作战中,大军逐渐现出弱势,场面慢慢成为压倒性质。
江屿抬眼看向周围的山势,侧壁上附着的积雪已经呈皲裂之势,随着山下滔天一般的兵器交接响声,似是连这山谷也为之震颤,偶有清雪被震落,窸窸窣窣飘到众人肩膀上。
“开始撤!”江屿突然喊道。
早在前来的路上,江屿便与众人猜测出几个对方可能伏击的地点,山谷被排在了最后,只因山中雪崩概率极大,对双方都是极其凶险的选择。
而他们也早已制定好撤退方式与路线,因此士兵们并未因这一句而自乱阵脚,反而向内部合成一个紧密的阵势,一边转攻为防,一边飞速向后撤退着。
而与江屿对抗那名将军见此,还以为是对面败局已定,决定逃跑为上,刹那间又有了斗志,进攻的力度瞬间变得极为生猛。而江屿此时体力已逐渐不支,好几次闪躲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下对方的攻势,虎口处已有震裂伤。
而对面那将军见此经没让己方士兵乘胜追击,而是整合阵型,先一同把江屿置于死地。
见此,已经退到半路的士兵不少又掉头回来支援江屿。眼看着几乎要撤出山谷的士兵又有返还之势,江屿猛地抬头,竟见山顶积雪裂痕已经深到令人惊悚的程度,摇摇欲坠,已经有大块的积雪开始坠落。
“快撤,这是命令!”江屿猛然回头喊道,丝毫不在意这一晃神间自己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
回返到半路的士兵猛地停住脚步,他们看见江屿本是纤尘不染的裘衣已经被鲜血浸透,连苍白的面部也不知喷溅上了谁的血迹,但那双微红的眼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然与坚定。这种强大的视觉冲击让他们无法违命,再不得前进一步。
此时半山腰处的积雪已经开始大块落了下来,被积雪砸在下方的人转瞬间便没了声息,北寇将军明显意识到这种处境,便猛地将手中兵器直冲江屿脖颈挥去,试图速战速决。
此时中间僵持不下的二人都失了马匹,在地面上作战,而四周一圈骑马的北寇已经将二人牢牢围在中间,长矛对准江屿,下一刻就要刺下去。
“殿下!”被军令烂在山谷外的士兵凄厉喊道,如今江屿已是插翅难逃,就算逃出北寇的围堵,也很难用双.腿逃出雪崩之势。
此时雪崩几乎快到了最严重的的阶段,成堆骇人的雪块在空中摇摇欲坠,但凡一同落下,山谷内的人将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驾——”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驾马就从山谷外冲了进去,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江屿为了让他们先撤退,孤身被敌军围堵。
能以一当百,突破此种围堵的人,他这辈子还只见过一个
萧向翎。
“萧将军!”“是萧将军!”
人群中突然迸发出一阵激烈而兴奋的喊声,嘈杂而乱,但却几乎令他动作僵在原地。
仅在这一瞬间,便有一人驾马飞速从他身后冲过,像一只离弦的箭,速度快到只余残影。但他却在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间,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倏然落下。
是萧向翎来了。
而在北疆战场之上,这三个字的意义永远比想象中的要重上许多。
那黑影以万夫难挡之势飞速冲进密集的士兵中,视所有不自量力试图螳臂当车的阻拦于无物,仅在毫瞬之间便冲到了包围圈最中间,所向披靡。黑色的战袍在猎猎寒风中飘飞,像一支坚实而锋锐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