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家往上爬,关小郡王什么事呢?”萧憬侧过身来,像是指责,“要小郡王当着许多人面前羞辱数落。”
江砚祈用食指勾着空了的玉壶,朝他笑道:“我觉得他们不配啊,太子哥哥得配个更好的,不过那唐眠配王爷正好,你要是心疼,赶忙去怜惜人家啊。”
“是么?可我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萧憬也笑,“我喜欢烈的。”
“那天上的鹰,地上的马都挺适合王爷的。”江砚祈咧了咧嘴,从假山上跳了下来,朝他晃了晃指尖上的玉壶,而后随手一扔,任凭那玉壶擦着萧憬的侧脸飞进了湖里。
“啪!”
湖水绽开,吓得几条在周围祈求鱼食的鱼儿们疯狂散开。
萧憬用扇子碰了碰被擦疼的脸,朝江砚祈看去,后者朝他露出一记抱歉的笑容,道:“手滑了。”
他笑了笑,说:“无妨,小郡王身上有伤,手腕使不上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有精力担心操劳太子殿下的私事,怎么不多担心担心自己?”
江砚祈摆手,说:“我好得很,何须操心?”
“以前是好得很,可现在不一样了。”萧憬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语气十分柔和,“流民一事,四皇兄若是办得好,往后朝堂之上便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若成了朝堂新贵,那曾经数次欺负过他的小郡王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原来王爷是在担心这个啊,可我该怎么做呢?他若成了朝堂新贵,除了太子哥哥还能有谁能与他打擂台?”江砚祈眼尾上挑,“煜王殿下行吗?”
“小郡王若是愿意同我一道,我自然愿意竭力证明自己。”萧憬眼波一晃,靠近了与他低语,“我就是怕小郡王瞧不上我。”
“太子哥哥光风霁月,容王殿下与我仇怨颇深,王爷您比那蚯蚓还会藏,想来本事不小,我自然是能瞧上的,不过……”江砚祈伸手抵住了他的扇子,“我不喜欢和我一样会藏的人,更不喜欢这么爽快揭开面具的人。”
“像,才好相处啊!此前灵鸳楼一见,那一眼对视实在让我忘不了,咱们把彼此看了个穿,既然如此,还藏什么?”萧憬低眸看向那细白的手指,低喃道,“咱们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处境,何不互帮互助,也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我不要佳话,更想要恶名。”江砚祈收回手,歉意地摇头,“很遗憾,咱们不是一路人。”
萧憬收回扇子,说:“那小郡王想和谁成为一路人?你的太子哥哥么?小郡王也喜欢那般卓然的君子做派?”
“自然是陛下了。”江砚祈乖巧地看着他,“我是陛下的臣子嘛,自然要对陛下忠诚不二了,王爷这般问我,传出去可会要了我的命。至于太子哥哥,比起王爷你这般的小人做派,我自然是爱极了人家的君子懿范。”
“好好好,我收回这句话。”萧憬轻笑一声,定定地看着他道,“小郡王,今日之约日后还能作数,煜王府的大门依旧向你敞开。我,日夜期盼着。”
***
江慕南跟着唐眠靠近了太子府,他在暗处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唐眠被人送了出来。半个时辰拿来做什么都够了,他既觉得喉间梗了刺,浑身不舒坦,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朵君子之腹,既没有眼见也没有耳听,却毫无缘由地将太子殿下想象成了轻薄孟浪之人。
他跟上了唐眠。
大哥不是对谁都刻薄之人,至少在蜀国公主之事后便不再是了。唐眠对太子殿下有所企图,旁人看不惯,大哥却没有嫉恶如仇的理由,今夜在酒席之上直白羞辱,必然有原因。他复又想起了大哥之前说的话——
“那就跟着他,莫让有心之人欺近。”
他可以暂且忍受唐眠哄骗殿下,意图攀高枝,却无法忍受唐眠心中还有旁的算计,尤其是意图对殿下不利的心思,更是丝毫都不行。
他跟着唐眠一路靠近唐府,却见对方并没有从正门而入,而是绕到了后门,他心中奇怪,连忙跟了上去。
唐府的后门处在小巷中,靠着门前两盏灯照路。江慕南看见唐眠收回推门的手,停下了脚步。他心里一跳,忙屏气凝神,而后便看见一人从拐角处走出来,半明半暗间,他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竟然是方才席间的那个天音阁乐师?
两人交谈了起来,离得稍远,江慕南完全听不见二人的谈话声,他冷眼看着,心中思绪百转。假如说大哥语意中的那个欲对太子殿下不利之人便是唐眠,那这个应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看起来相熟,那这二人到底是合作关系,还是本就是一路人?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远处两人已经交谈完毕,应宁谨慎地看了眼四周,朝唐眠点头颔首,再次离开;唐眠吁了口气,推门而入。
江慕南心绪烦乱,庆幸今夜没佩剑,否则不知自己会不会拔剑做出出格之事。他正欲往后退去,耳边就传来一阵轻响,令人悚然的寒颤自背后生起,他猛地转身——
那一瞬间,江慕南猜测他的表情一定奇怪得令人发笑,喉咙一涩,好半晌都没唤出那个名字来。
太子将复杂的眼神从唐府后门处收回,看了他一眼,转身道:“跟上。”
“……”江慕南捏了把大腿,快步跟了上去。
夏日的夜风并没有那般凉快,吹得人心烦意乱,更容易生燥热之感。江慕南沉默地跟在太子身后,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组织了一大篇解释说明求情的话,正在算着时间点开口,就听前面的太子终于出了声——
“你跟踪的技巧并不熟稔,好在应宁武艺不高,否则你是要吃亏的。”
江慕南闻言羞赧道:“这是学生第一次跟踪人。”
太子闻言笑了一声,转头瞧见他不知是因为什么而老实成了鹌鹑,心下好笑,“那就记住这次的教训,往后夜里跟踪人,不仅要防着前头的人发现你,也要记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
江慕南从太子语气中听不出丝毫别样的情绪来,他当真不解,道:“殿下,您为何前来?”
“唐眠来向孤撒了娇,特意提及了你大哥,若是以前,孤会觉得易安又在欺负人,可现在不一样。”太子朝他招了招手,等人同手同脚地站近些后才道,“易安不会无缘无故的欺负人,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么?”
这话江慕南不敢接,他说:“所以殿下就跟着唐眠,您开始怀疑他了吗?学生觉得不对,这中间差了什么,是您其实从未相信过唐眠,还是有人及时地提醒了您?”
“今夜之前,孤是信他的。”太子面色温和,丝毫不见愤怒和伤怀,“他乖巧温驯,做事听课都很认真,对孤小心翼翼又关怀备至,孤的确动了那样的心思。”
江慕南藏在宽袖中的双手猛地握紧,在窄巷中发出狰狞的怒叫声。他直视着太子的眼睛,敏锐地从其中看出些许难过和失望,说:“他不配,殿下莫要为他伤怀。”
“孤自认藏得这样好,却被你轻易看了出来。”太子叹了口气,“不过啊,孤是有资格难过的,毕竟真心相待过,任谁被哄骗后也不会开心。孤自诩不是愚人,却叫人逗弄得团团转,这样一想,就更不好受了。”
“我……学生……”江慕南松开拳头,复又握紧,又松开,三番五次之后总算下了决心,“我觉得这样的人,殿下为他伤怀都是错给了他脸面,伤怀一分便罢了,不能再多了。殿下请恕我直言,您的眼光实在不好。”
太子闻言不怒反笑道:“这么说来,我欣赏你也是欣赏错了?”
可你对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江慕南抿唇,片刻后才将心胸之间的闷气压制住,闷声道:“我不喜欢他,请殿下别提他了。殿下能否告诉我,您为何来此?”
“因为一封信。”太子从袖袋中拿出一封书信,“你知道这信上写了什么吗?”
江慕南摇头,“请殿下指教。”
太子语气颇为惆怅地道:“‘蠢货,你被骗了。’”
“信上说,您便信?”江慕南想了想,没想出谁敢骂太子殿下是蠢货,更没想出是谁的话能叫殿下深信不疑。
太子将信纸展开、反过来给他看,说:“因为写信之人。”
江慕南盯着那一行鸾跂鸿惊的好字,最后将眼神落在了信纸下方,只见那处盖了一道朱色小章,赫然是——
萧慎玉印。
第46章 爱欲 江砚祈就是他的欲|望
容王府中,纾俞刚从房里出来,便看见萧慎玉正专心饲养着新得的兰花,那兰花算金贵,毕竟是从小郡王院中偷来的。他不太理解这事儿,主子看起来落魄,实则还有些积蓄,也不是一盆兰花都买不起的,既然买得起,还费心去偷人家的做什么?他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主子的思想境界太高了,高到他望尘莫及的地步,所以他才想不出主子派他去偷兰花的原因。
纾俞微微叹了口气,走过去在萧慎玉脚边蹲下,盯着那兰花道:“今夜三春酒楼的事儿我可打听清楚了,主子,您说小郡王是和别人一样看不上那唐眠攀太子殿下的高枝,还是他察觉到那唐眠的不对劲了?”
萧慎玉没理他,他就自顾自地道:“我觉得吧,若是前者,未免兴师动众,但也说得过去;若是后者,小郡王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还有啊,若小郡王是故意羞辱那唐眠,岂不是得罪了煜王?”
“煜王。”萧慎玉收回抚弄花瓣的手,声音很轻,“还得罪不起么?”
纾俞闻言忙将那兰花搬走,连连道:“得罪得起,得罪得起,他煜王算是个什么东西?主子对付他都不能说是得罪,是给他脸了!”
“嗯,不对——”萧慎玉纠正道,“得罪他的是江易安,与我有何干系?”
那您在那儿反驳什么劲呢?纾俞腹诽,嘴上却道:“您现在不是和小郡王结盟了吗?他得罪就是您得罪啊,有什么两样?”
萧慎玉闻言蹙眉道:“谁说我们结盟了?难不成我去一趟花楼,幸了一个小倌,往后都必须日日幸他且只能幸他一人么?”
这是什么奇妙的比方?纾俞挠了挠头,了然道:“那就是一夜春宵度,翌日不认人啊!”
萧慎玉自矜道:“可以这么说,结盟与否,何时停止,得看我。”
“好吧好吧,但是为什么说是幸一个小倌呢?”纾俞抬头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又忠诚地提醒,“按照正常的说法,应该是幸一位姐儿。”
萧慎玉张口,又闭上,再张口道:“我想如此说。”
“好吧好吧,那——”纾俞陡然停止了问话,因为他再一次听见那道熟悉的脚步声偷偷摸摸地靠近了墙外,他收回调笑的心思,下意识地看向萧慎玉,却发现他家主子面部表情极其怪异——说不悦吧,不像,因为主子的嘴角以极其细微的幅度微微上勾;说高兴吧,不像,因为那双眉毛不知怎么又蹙起了;怎么说怎么不像,复杂得不像是他这种思想境界低下的小侍从能体悟的。
就在纾俞用尽此生最大的力量去体悟这表情背后的意思时,江砚祈终于翻身落地。他今夜喝得有些高了,一落地便胃里翻腾,好生难受,这就是为什么他鲜少喝烈酒的原因。
哦,不对。
他今夜喝得是荷花露,不是烈酒。不过荷花露也是酒,喝多了也要醉人的,他感受了一下身上的酒味,心想许是喝到后面时上了头,拿错了岑乐沂的酒杯,喝了烈酒吧。
见他脸红得厉害,纾俞连忙上前去扶他,道:“小郡——”
“别动。”江砚祈伸手戳了戳纾俞的肩膀,撇开后者,直直往萧慎玉那方撞去,两人脚尖相抵,他轻晃着停下了步伐,抱怨道,“你跟人家,简直没法比。”
放屁!纾俞瞪眼,心道:谁配和我主子比!
萧慎玉没躲,任凭那酒气裹挟着江砚祈的呼吸喷洒而来,他说:“哪里没法比?”
“你知道户部尚书家的嫡子汪阕礼吗?”等萧慎玉摇头后,江砚祈才道,“今夜散场的时候,汪阕礼家的马车来接他,下来的是个小郎君,生得那叫一个秀美,不仅如此,性子乖巧极了。他一上来便扶着汪阕礼,问候的声音又软又糯,跟他的名字一样,他叫唐酥,听着甜不甜?”
萧慎玉理开挡在江砚祈脸上的头发,说:“与我无关。”
“哎呀,继续听我说嘛!”江砚祈挠了挠脸,嘿嘿道,“汪阕礼说那小郎君是他的朋友,这话是拿我当傻子哄!哪有朋友是那样的啊,搂腰贴|胸,就差当场嘴对嘴了,真当我没见识,他俩肯定不一般。”
“所以呢?”萧慎玉挡下他挠脸的手,果然瞧见本就红润的侧脸被挠得艳红。
江砚祈摆手道:“我以前啊,不太理解这种,男人和男人能得什么趣嘛!但是今儿我算是隔空尝到滋味了。那个唐酥啊,我瞧着都喜欢,又乖又软,抱在怀里的时候不知道多舒服呢!”
不知怎的,纾俞下意识地看向了他家主子,鬼使神差地道:“主子,小郡王喝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吧?”
别他娘死在这儿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
“不必。”萧慎玉握住江砚祈乱动的手腕,往自己这方一拉,吩咐道,“煮碗醒酒汤,再烧好热水,让他沐浴更衣,醒个酒。”
“好嘞。”纾俞不放心地看了眼搭着眼皮、笑得一脸傻样的小郡王,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萧慎玉抚着江砚祈的手腕,那处已经没了咬痕,但到了今日,他依旧能准确地回忆起当时咬住这截手腕时所品尝到的滋味。他不知若人间能有这般滋味,此前没尝过,尝过后也没想过要在别人手腕上尝上一尝,毕竟此时这么一想都觉得恶心。但当此时再次握着这截手腕时,他借着月光从那细细的血管中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