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建宁帝有些站不稳,他撑着龙案,快被边上那昏黄的烛灯晃疼了眼,他耳边再次响起人落地砸出血的声音,他看见了阿榕枕着满地的红,那血浓稠滚烫,吓得他坐下的马凄惨的嘶鸣起来,他在马背上东翻西倒,胃里一片翻涌。
“呕!”建宁帝干呕了一声,半靠在龙案上,近乎低喃地问萧慎玉,“你是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你的?
谁让你看见的!
“我亲眼看见的啊。”萧慎玉冷眼看着建宁帝悚然抬头,决定用轻渺的话语去剜下他的心血,让他也尝尝锥心刺骨的滋味——
“母妃告诉我他肚里有了孩子,是我的亲弟弟,让我不要告诉父皇,说要给您一个惊喜,我自然要听母妃的话。”萧慎玉仔细地回想着那些遥远到摸不到却又熟悉得被刻入骨血里的记忆,“母妃说特殊时期,要保护好自己和弟弟,因此少出去,府里最安全。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看得出来母妃很开心,也习惯了母妃每日都躲在小院里面,一步都不肯出去,直到那一日。”
建宁帝嘴皮轻颤。那一日,他奉命出征,攻打西乐。
“先帝爷是十足的狠心肠啊!”
魏德坐在廊下,好似能隔着长长的宫道听见凉殿中的对话声,他一边伸手去接雨,一边说,“陛下遇见容妃娘娘时,尚还是二皇子。亲母身份低微,幼时受人践踏,但陛下隐忍聪慧且心智坚硬,愣是在宫里活下来了。陛下孝顺,也从不打骂身边的宫人,远比其余皇子心善,直到亲母被害。”
说到此处,魏德打了个寒颤,“我还记得,那时我和陛下一起躲在床板底下,一起听着先太后被人灌下毒酒时的呜咽声,一起看着她吐血倒地。那双好看的眼睛,红得吓人啊!我当时怕得很,捂着嘴颤抖,陛下也怕,可他只是愣愣地流泪。”
松瑞站在他身后,悬在臂弯处的拂尘被廊外的风雨吹乱了。
“当时陛下隐忍心性之强,不弱于容王爷,他投靠了杀母仇人,温驯孝顺,好似忘记了那一幕血腥,忘记了刻骨的仇恨,但我却发觉他一日日地变得阴沉可怖。他外表佯装温和,内心却疯了似的叫喊,他要往上爬,要当太子,要当皇帝,要手握权力,要雪恨,要让谁也不敢伤害他。日复一日的隐忍和痛苦中,容妃娘娘是唯一的变数。”说到此处,魏德突然叹了口气,“或许你也觉得,陛下是特意接近身为西乐公主的容妃娘娘。”
松瑞说:“不是么?”
“陛下结识娘娘时,丝毫不知对方身份,他甚至在不知娘娘姓名时便动了情。你或许不理解,因为你没有见过容妃,她远比画像上更动人。”魏德抬头看着天,说,“她笑起来的时候极美,能叫人一眼陷进去,真诚热烈,明艳张扬,天真活泼,那是陛下最缺乏的东西。”
松瑞确实不能想象,他没见过。
“陛下是真心喜欢她,真心想娶她,可大周不需要被女人和情爱引诱甚至束缚的皇子,更不允许一个文武兼备的皇子因此化狼为狗。但先帝没有拆散他们,他甚至允许陛下娶了娘娘,陛下因此欣喜若狂,他被先帝这难得的温情和施舍蒙蔽了。”魏德哭了,他收回湿透的双手,嗓音因为疼痛而发颤——
“我从未见过先帝那般心狠的人!”
“他故意放我和阿榕情深义重,他故意等我和阿榕生下了你,然后残忍地告诉我:‘去,去灭了西乐,告诉朕你还是那个理智、坚定的二皇子’,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我不敢不答应!”建宁帝笑着说,“他威胁我啊,他拿阿榕和你的性命威胁我啊!”
萧慎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撕碎了平静的假面具,又疯了。
“阿榕嫁我以来,待他有如亲父,伺候周到,极近孝顺,他却半点不会心软。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不愧是大周的皇帝啊!不愧是我的君父!一颗心冷饮如磐石,谁都转不动!”建宁帝笑着哭,又哭着笑,他胡乱地抹着脸,声音因为疼痛而混乱含糊起来——
“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斗不过他,我无能而愚蠢,我只能选择屈服。我接了攻打西乐的命令。我警告府内所有人隐瞒阿榕,却不想阿榕早已觉察我的不对劲。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不是因为带兵出征而忧愁不安,而是因为要去攻打她的母国!就像我……就像我怎么也不知道,她会用那样决绝的方式与我告别。”他掩面痛哭,近乎失声,复又扬头大笑——
“她杀了我啊!”
“陛下跟着娘娘和小皇子一起死了。陛下恨先帝入骨,所以他弑君弑父时一点也不怕,但他怕了自己,也怕了娘娘留下来的唯一血脉。”魏德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松瑞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他不敢见容王爷。”魏德撑着松瑞的手臂,听见了遥远又虚无的痛哭。
“他什么也没抓住。”
***
河斜月落,斗转参横,雨势渐无,萧慎玉把青玉伞忘在了凉殿阶前,两手空空地出了宫。
江砚祈靠在宫门边,他放跑了翠花,两手空空地等来了人。他直起腰身,没有多看萧慎玉一眼,转身道:“天要亮了,回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宫门,脚步快而稳地迈入了北辰街。他们离得不远,能互相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和自己一直一致。
江砚祈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绞尽脑汁想了一路,却当了一路的哑巴。直到到达容王府,他才摸了摸腰间的锦囊,极快地在心里确定计划后,才转身道:“到家了,我——”
“嘘。”萧慎玉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上前几步,与江砚祈脚尖相抵,低声问,“等我做什么?”
江砚祈泄了口气,实诚道:“我怕你发疯。”
“担心我发疯与你作对,还是担心我发疯杀人?”萧慎玉没让江砚祈回答,继续问,“如果我要发疯,你打算又怎么阻止我?这次叫哥哥也不管用了。”
“叫哥哥不管用,那就叫别的。”江砚祈又勾起了眼尾,“你想听什么,除了爹,我都可以叫。”
萧慎玉想了想,说:“怀川,哥哥,这两种称呼已经足够悦耳,我暂时想不出来旁的了,何况我也不想听你胡乱叫我。”
“那你想干——”
江砚祈没来得及问他想干什么,就被迫断了话语,他的喉咙随着腰背撞上墙面的轻微疼意而发出闷哼声,萧慎玉微微埋首时压下一片阴影,他被迫扬起脖子,看见灰蒙的天空也露出惊愕的神色——
萧慎玉咬住了他的脖子。
他因此隔着呼吸尝到了疼痛的滋味,当然远远比不上萧慎玉心痛如绞,他瑟缩道:“疼。”
萧慎玉没有回答他,他将渗出来的血珠卷入呼吸中。
他想让江易安跟他一起痛,一样痛,但江易安实在娇气,被咬上一口便要喊疼。
江砚祈在被安抚。
他被温热的呼吸热得手脚酸软,他懒得挣扎动弹,只道:“缓解疼痛的法子不只有疼痛。”
萧慎玉蹭了蹭他的下颔,示意他说还有什么,他于是难得乖巧温驯,善良体贴地回答——
“还有极致的欢喜。”
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我极致欢愉。萧慎玉无声地回答他。
“不,有的。”江砚祈埋头,与萧慎玉对视,他抬手贴上萧慎玉的侧脸,等对方放开他的脖子后才笑着说,“我教你。”
萧慎玉被吻住了。
江砚祈勾着他的后颈,与他调整站姿,自己昂着头亲吻他。萧怀川的唇果然和他的人一样温凉,找不到生气,但他江砚祈的呼吸是滚烫的。他要勾得萧怀川和他一起在滚烫的火海里打滚,要将火烧到萧慎玉身上,然后和他烧成一团。
他不仅用呼吸勾着萧慎玉,还用睫毛去勾弄。
萧慎玉被挠得发痒,他有些生气地捏住江砚祈的下巴,与他分开,哑声问:“谁教你的?”
江砚祈觉得有些丢人,但还是老实道:“禁断话本里学了理论,在花楼里受过现场教学,我学得好吗?”
“好。”萧慎玉因为这一句天真的询问起了动静,于是坏心眼地和罪魁祸首贴得更近,将他吻住了。他自觉天分奇高,将江易安的技巧学了个透彻,但他比江易安更坏,他追求极致,他要让江易安呼吸困难,手脚发麻,浑身瘫软,只能揪着他的袖摆借力,只能呜咽着向他求救,以此来让江易安后悔这不合时宜的撩拨。
他要告诉江易安:想救我,先救你自己。
他要在江易安的窒|息中寻找极致的欢愉。
江砚祈觉得自己好没出息。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攀着萧怀川的手臂,又因为无力而落下,只得揪住后者的手臂,好似溺水之人手脚并用抱住浮木时狼狈。
脚下踩的路变成了云团,他在绵软上虚浮着身体,他喘不上气,出不了声,喊不了疼,他开始呜咽,讨好地向萧怀川撒娇。
怀川,萧怀川,我要死了,来救我。
江易安,你自找的。
萧慎玉用愈发不受控制的呼吸和情动如此回复他,他抵着江易安通红的鼻头,与他亲昵地依偎在一起,搅得他撒娇的力气也无,只能依靠自己这个杀人凶手才能呼吸。
江砚祈哭了。
温热的泪珠子顺着他的鼻侧滑下,滴在了两人相接的唇缝之间,萧慎玉微微放开他,又陡然咬住,和他一起吞下了咸湿的委屈。
雨水跟着融入地面,萧慎玉放开他,得意地道:“江易安,你哭了,我赢了。”
江砚祈连辩解恼怒的力气都没有,他被萧慎玉困在方寸之间,从头到脚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懵了好半晌才低声委屈道:“萧怀川,你坏死了。”
第53章 果子 “来哄你啊~”
晨光熹微,太子在玉蓬阁站了一夜。
江慕南在楼下守着,此时也终于担忧不过,上楼替他披上薄衫,说:“站了一夜,殿下腿麻吗?流民之事未了,事务繁多,保重身体最重,我带您回去休息吧。”
“昨夜的雨好大。”太子拢了拢外衫,“安王没了,煜王暴露,父皇不会放过他,皇子们越来越少,就剩下四个了。”
皇家之事,江慕南不好谈论,道:“他们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
“他们是自讨苦吃,有些人却是无辜遭难,被老天爷追着喂苦药。”太子伸手放在栏杆上,沾了些雨水,他于是收手,“三宫六院,住的都不是父皇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容王爷是容妃娘娘的儿子,陛下不疼他,早早地将他赶出了宫,是害怕见他么?”江慕南不太明白,“如果只是如此,为何要任他被轻贱呢?”
“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住在安逸里,可以端出一副清贵,但皇子住在安逸里,就难得彻底长大,尤其是一个母妃身份禁忌,没有母族帮衬的皇子。”太子几不可见地抬起右脚,一瞬间浑身僵麻了个透,他嘴唇轻颤,顿了顿才继续道,“父皇若真厌弃容王,那容妃仙逝后,他也该没了。‘虎毒不食子’这个道理在天家是虚谈。容王既是容妃的儿子,父皇的儿子,也是会勾动他曾经痛苦的存在,让他悔恨愧疚难当,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曾经无用又残忍。”
江慕南到底不是天家人,他虽父母早亡,但义父待他如亲子,他实在无法完全理解这样复杂的情感。
“父皇憎恨先帝,但他打心眼里认为只有尝过苦痛的皇子才堪大任。十多年来,父皇为什么对容王不闻不问?”太子转头笑了笑,“因为他才是父皇心中的太子,就如同容妃才是他唯一的妻。”
江慕南闻言心里一跳,他惊觉自己依旧没有看明白太子殿下,尽管他们此时并肩而立,看起来也算亲近。他咽下心中的酸苦,问:“那为什么又突然要容王爷主理流民之事呢?”
“因为父皇身子没有以前硬朗了,他觉得自己老了,力不从心了。或者说,他不愿意再管了,他想逃,彻彻底底的逃开。”太子放下右脚,轻轻抬起左脚,微微呼了口气,“他心软了。”
“可容王爷会心软吗?”江慕南终于伸手去扶他,自然地说,“杀母杀弟之仇,深入骨血,换做谁也无法介怀,何况容王爷能隐忍至今,绝非良善之辈,心肠早比旁人更硬,恐怕如今他心里只有仇恨,再无父子之情。”
太子搭着他的手臂,微微一按,说:“谁也没有资格要求他对父皇心软,至于他愿不愿意对自己心软,对无辜旁人心软,孤和你都无能为力。”
***
萧慎玉绝不会对任何人心软,就算是对江易安也一样。
红木脚凳不知什么时候被挣扎中的江砚祈踢翻了。他被压在雕花红木软榻上亲|吻,袖口被扯开,再一次被系上了红绳。
这一次的红绳不是纾俞从花楼里顺出来的便宜玩意儿,而是萧慎玉不知从哪儿得来的——
一圈质地上乘的玛瑙珠子围在红绳上,鲜红如血,艳丽精致,触手温凉,衬得他手腕更加白皙。江砚祈觉得好看,如果不是萧慎玉实在过分,他还想要夸这人一句“眼光高”的。
将人欺负得迷糊,萧慎玉终于舍得放开他,起来时气息微急。
他们在逐渐迷离的晨光中对视。
江砚祈的眼睛里仿佛盛了露珠,肉眼可见的清澈,萧慎玉无法抵挡,只能暂避锋芒,他伸手握住了那一圈红绳,也握住了江砚祈的手腕。
他摸索红绳时好似在挣扎,看起来隐忍万分,就在江砚祈受不住这怪异气氛时,他终于开了口,语气恰似温柔,“这手绳,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