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女也不矫情,行过礼后就挨着岑乐坐下。
他二人举杯对酌,一杯复一杯,看得柜台后的林叠满腹狐疑。
“掌柜的,楼上可有雅间?”
林叠猛然回过神来,眼前一二十来岁的男子正面带微笑望着他。今儿店里人多,小二正招呼其他客人,没顾得上他。
“哟,客官您来得不巧,雅间现在没空余的。楼下还有张空桌,您看行不行?”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那行吧。”
林叠引那人入座,问道:“客官面生,是第一次来吧?你看看想吃些什么。”
“鲜笋有吗?”
林叠笑道:“后天都端阳了,哪里还有嫩笋。笋干是有的,炒咸菜,味道老好了。”
“也好。”
“松鼠鱼鱼、响油鳝糊,都是我们店的名菜。对了,您有几位?”
“两位。我的朋友随后就到。”
“两位的话,菜不用多,再给您来盘水芹。另外,新摘的毛豆,清水煮的,给客官开开胃,您看如何?”
那人客气地道:“都听掌柜的。”
“要不要来壶酒?”
“酒就不必了,来壶茶水就好。”
“好咧,您稍坐一会儿,菜马上就来。”
林叠转身走开,有一人的目光却离不开那年轻人了。
自打这人进了屋,岑乐就注意到了他。温柔憨厚的笑容无比眼熟,岑乐记得他名叫孟科,清明前来苏州探亲时迷了路。自己曾在天元赌坊附近的茶寮替他解过一次围。岑乐一直疑心,修竹巷王家那个虎形枕就是给他买去的。若真是如此,那他可能不是外表看来这般普普通通。
这次,他又是只身而来,他等的人会是当日身边的老叟吗?
不多一会儿,天上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听起来分外吵闹。街上一些忘了带伞的行人纷纷跑到屋檐下躲雨。
孟科朝外探头张望,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雨势渐弱,门口忽有一抹青衣显现。一把黄色的油伞伞檐朝下,打着转,滴沥沥地在门槛上留下一条水痕。
那青衫人收了伞,在门外用力抖了抖水。外头风雨交加,尽管他打了伞,但肩上、衣衫下摆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可一身狼狈掩盖不住他的风流恣意,那满面春风的样子好似从仙山来,往瑶池去。
靠在岑乐身上的歌女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岑乐仿佛无动于衷。
歌女小声说道:“那位好像是张府的舅少爷,秦公子。”
就在这时,孟科笑着上前迎他:“秦兄。”
打野火的歌女常年混迹市井,最擅长察言观色,她立刻就感受到岑乐身体一僵,于是不再多言。
孟科面前桌上,菜已经上齐了。
“秦兄,快坐。”
“我刚出门就下雨,只好折回去拿伞。迟了些,还请你莫怪。”
“诶,你说这些就见外了!”
“也是。”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孟科又道:“昨夜你睡得晚,我怕你身体不适,今日就不饮酒了。”
一听不能喝酒,秦思狂就老大不高兴。
“那还不是你的错……”
“九爷和金伯都关照我,让我盯牢你,少喝酒。”
“哦?那昨晚同我举杯邀明月的又是谁?”
“胡说,昨晚哪里有明月?”
两人怔了片刻,又一齐笑出了声。
他二人谈笑风生,岑乐若无其事地喝着酒。
歌女忽然道:“公子好像有些郁闷不乐?”
岑乐闻言失笑道:“此话怎讲?”
“快半个时辰了,您一口菜都没喝,酒却喝了两壶,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岑乐这才正眼瞧那歌女,她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脸孔并非绝色,眼眸水汪汪的,清澈明亮。
“姑娘尊姓大名?”
“奴婢叫崔筱。”
“崔姑娘,风大雨大的,我也没带伞。你肯不肯送我一程,我家就在隔壁。”
岑乐说得有些隐晦,不过意思还挺明白。
“恐怕不成。”
岑乐恍然大悟:“是在下唐突了。”
“也不是,”崔筱道,“别人都成,唯独公子你不成。”
“这是什么道理?”
“恕奴婢不能多言,公子可以去别的地儿问问。”
什么叫别的地儿?在苏州,自然是秋水坊、风月楼、芷兰院这样的地方。
其实岑乐也不是一定要找个人陪一晚,他就是不信邪而已。
天已经黑了,雨还没停。岑乐离开花月楼前,回头望了秦思狂和孟科一眼,那两人还在说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尾声
岑乐向林叠借了把伞,直奔最近的秋水坊。
秋水坊的仇妈妈是布庄的常客,跟岑乐颇有些交情。所以当这位难得一见的贵客上门时,仇妈妈极其客气地说姑娘们今日都接了客,请他去别家吧。比起来,风月楼的魏妈妈就直接多了,为难地说不是她不想,实在是不能做他的生意。
岑乐没想到,有一天他这样有财有貌的人,竟然能在青楼连吃两回闭门羹。
芷兰院是没有必要再去了,免得自讨没趣。岑乐转身回了花月楼,对林叠说自己来还伞。他“顺便”四下望了一圈,秦思狂和孟科已不见了踪影。
林叠认识岑乐日子可不短了,从未见过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说二人走了有一会儿了。
走出花月楼,岑乐迈了两步又停下。他没注意到自己不在屋檐下,雨水都打在了身上。因为此刻他正想着某人,想得他咬牙切齿,想得他头顶上都快冒出了火。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太过入神,旁边来了一人都没发觉。
直到头上有伞挡住了雨滴,他才注意到一双桃花眼正含情脉脉地凝视他。
那人持伞而立,因为比岑乐矮了一点,所以微微仰着脖子。脸上没笑,但眼睛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与同岑乐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神情。
幸亏下着雨,雨水打在地上、伞上的声音盖过了岑乐的心跳声。
色相迷人眼,于是他愈加生气了——生自己的气。
“敢问阁下是?”
“一个月不见,先生就不认得秦某了?”
“我只认得集贤楼的玉公子秦思狂,不认得凤鸣院的少东家。”
“你眼前的就是秦思狂呀,只是二十年前他有另外一个名字罢了。”
“那二十年前你是谁?”
“在下扬州人氏,颜行。”
俞毅洗完澡,本来已准备睡觉,忽然听到外边有动静。
“什么人?”
想起去年夏天里的一个晚上库房被毁的事,俞毅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去看看。
他刚要拉开门,外面传来岑乐的声音。
“是我。没什么事,你睡吧。”
话虽如此,可动静依然不小。罢了,先生的事,哪里轮得到他插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伴随着雨滴声,门板、木板,还有其他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俞毅渐渐进入了梦乡。
房里没点灯,岑乐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忽然,原本靠在他胸前的人动了动,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脖子、下颌、耳垂。
岑乐没睁眼,他将贴在自己身上的人推了下去,翻了个身背对他。
秦思狂一愣,只听岑乐气鼓鼓地说道:“我还没气完。”
他笑笑,俯下身从背后搂住岑乐,磨蹭着他。
“哟,方才还兴致奇高,一眨眼就跟我置气了?先生怎么气性这么大,你要是气坏了身体,我罪过可就大了。”
蹭来蹭去,两人都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
岑乐板起脸,他是那种会被色相迷了眼的人吗?
很不幸,他是。
楼下的俞毅在睡梦中好像被什么动静唤醒,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岑乐仰躺着,身上大部分地方都如同他的脸色一般平静。只听坐在自己身上的人道:“是秦某对不起你。我叫你一句‘先生’,你来教训教训我好不好?”
岑乐嗤笑:“天下谁人敢教训你?韩九是你养父,颜芷晴是你小姨,说不定哪天整个江南都会尽在你掌握中。你不难为我就不错了。如今我连个青楼都上不了,恐怕也是拜你所赐吧?”
江南的妓院,多多少少都有颜芷晴几分关系。她要是真下了什么命令,岑乐以后最多也就能听听曲、摸摸手了。
“不管你信不信,此事真的与我无关,”秦思狂抓着岑乐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诚恳道,“再说了,我这不是赔你了吗?”
“赔我,就这?”
岑乐冷笑一声,上身一动坐了起来,两人就此贴在一起。
“嗯……”秦思狂将手按回岑乐胸口,“那先生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可曾骗过你?”
岑乐气结,自己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今夜真得教训教训他。
黑暗中,秦思狂看不见岑乐黑了几分的脸色,但是能从他的动作感受到怒气。
玉公子不挣扎,也不推拒,反正什么都顺着岑乐的意。他主动亲了亲眼前人气得发抖的嘴唇,柔声道:“你喜不喜欢我?”
这话叫岑乐一呆。他二人都是年纪不大,但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了,说句老于世故也不为过。情情爱爱的事,他们白天晚上都纠缠过多次,可两两相望嘴上探讨这个,还是头一遭。
眼下这样的场合,若是说不喜欢,未免也太无耻了。岑乐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一争长短,于是点了点头。
秦思狂继续追问:“那你喜欢我哪儿?”
岑乐忽然生出一分玩乐之心,眼睛往下一瞟,接着他右肩就被人锁住了。
“不许说那儿!”
岑乐冻住许久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你这人呐……”
人品、性子都一塌糊涂。心不大,里面放的人倒不少。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除了武功、样貌,大概也就剩……
“有趣。”
秦思狂又道:“那我仰慕你,因为你为人稳重、随性,深藏不露。有哪里不对吗?”
简直强词夺理。
岑乐拿他没辙,讪讪道:“哦,稳重、随性,深藏不露——正好与九爷相似?”
秦思狂一手搂着岑乐的脖子,一手在旁边已经揉成一团的衣服堆里摸索了半天。
如此不专心又惹恼了岑乐,他刚要发作,一个冰冰凉凉的小东西贴上他的脸颊。
“先生,别生气了。思狂心里有你,真的。”
小小的东西在眼前上下、前后晃荡,岑乐认出是先前自己赠与他的那枚水草玉髓。
屋外雨声不停,婀娜多姿的水草摇摆着仿佛活了。看在眼里,长在他心里,张牙舞爪地蔓延开来。
“我同颜芷晴也是这么说的,我是爱慕九爷不假,可从来没有做过辱没颜家门楣之事。”
“你呀……”
岑乐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日子还长着呢。他年少有为,一表人才的,还比不上一个老头?
五月了,卯时天色已大亮。
秦思狂推开了窗,下了一夜的雨,此刻外面湿漉漉的,闻起来分外清新。房顶上的积水,顺着瓦当滴水,滴滴答答打在地上。还有宛转悠扬的鸟鸣之声,给原本静谧的清晨增添了欢快的韵律。
岑乐的书案上,还放着他画的峨眉刺草图。
“那张纸是我撕的。”
卧在榻上的岑乐缓缓睁开了眼。秦思狂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过岑乐知道他说的是卷宗上少掉的那一页。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自己在漕船上问他的事。
“其实十六岁第一次去扬州陪妹妹相亲的那日,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随我娘姓颜,单名一个行字,凤鸣院的颜老板就是我的小姨。当时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连夜逃离了扬州。也就在同一年,我可以自行进出天机堂。”
“你思前想后,决定继续做集贤楼的玉公子,于是就撕掉了你生辰不明的那一页。”
“颜芷晴也曾在扬州附近寻我,没想到我早已漂泊到了几百里以外。”
“她把凤鸣院做大,拥有在江南最灵通的消息,想来也是为了你。”
“后来我再江湖上混出了名头,颜芷晴借着妘姬探过几回我的口风,都被我闪躲了过去。”
“你既不认,她也没有法子,只当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你已经是集贤楼的玉公子,有家人,有名气,也没什么不好。直到……”
“直到那天,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颜芷晴发现的秘密,就是秦思狂不肯回到凤鸣院的真正原因。岑乐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也没有晚辈,可他能想象得到颜芷晴当时的震怒。
“颜老板有你这样的外甥,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哼,三宝斋的墨兰图,万花楼里的屏风,我还没跟她生气呢。”
“你个不肖子,脸皮还真厚。既不忠也不孝,枉世人称你玉公子。”
“怎么,仁义智勇洁,哪点我差了?再说,我跪也跪了,她打也打了,还想怎样?”
“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不然九爷也不同意啊。你呀,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所以最擅与人来往。我要是你,就去做温时崖的女婿。”
“此话怎讲?”
“你要是做了温家的女婿,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你。”
秦思狂轻轻敲了两下桌案,瞄了眼画纸,道:“先生真是热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