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家弟虽才十九,然师承白……一位前辈,武功并不弱,父亲将他送入谷中,也只是为了磨去他身上的戾气。那现场虽然狼藉,也有两三具尸体,却并无交战痕迹。显然是有密道,或是事前已提前出谷了。”
燕归天将茶盏搁在桌上,沉声道,“我只是不知,那些人大张旗鼓的攻入谷中,是为何事?”
“我也猜不透。”南宫晟说,“不过我瞧那些人穿的衣服,应当是漠北的教派。明日入了安阳城,我寻人去微雨楼打听一番,他们那些刺客同样做情报买卖,消息必是灵通的。”
燕归天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交谈暂时告了。
季无鸣垂眸:机关、被围攻、漠北教派……如此巧合之下,二人所言之地除了天机谷不作他想。
燕惊雨是燕归天弟弟?季无鸣抬眸,看着从后厨走出来的燕惊雨若有所思。
燕惊雨也看到了大厅中多出的两人,但他视线也只是一掠而过,便在季无鸣对面坐下了,捧着茶眼观鼻鼻观心。
难道猜错了?季无鸣眼中一片疑惑。
这时,老头终于从楼上下来,突然“哎哟”了一声,拍着扶手道,“这不是大雀儿吗?三年不见,你这是也被老雀儿发配出来了?”
“——前辈?!”燕归天“噌”的一下,满脸震惊的站了起来。
第5章 燕归天
05.
季无鸣确定,在老头说出“大雀儿”“老雀儿”时,对面稳坐的燕惊雨表情一瞬怔忪,讶然的抬起头看着正对面站起来的燕归天——他先前在后厨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以为是进来了两个客人,出来后也只是习惯的细看了一眼。
未曾想这般凑巧。
燕归天也若有所感的看过来。
四目相对,气氛却有些沉默滞涩。
片刻,燕归天才压下面上的震惊,试探般的开口,“小弟?”
燕惊雨放下手中热茶也起身,点了点头,“大哥。”
没有亲人相见的热泪盈眶,也没有兄弟再会的百感交集,有的只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尴尬在两人相视中持续蔓延。
季无鸣:“……”他有九成的把握,这两人一直到刚才,压根就没有认出彼此。
果然,燕归天率先打破死寂的沉默,僵硬的动了动唇角,掩饰般的上下看他一眼,没话找话道,“……三年不见,小弟长高了许多,五官也张开了,都快让大哥认不出了,挺好。”
燕惊雨默然,垂眸违心的附和,“大哥也变了许多。”
兄弟相见的剧情,愣是被两人不尴不尬的对话,弄得像是远亲投奔。
小春看看这个,又扭头看看那个,凑到季无鸣耳边,一语道破真相,“姐姐,他们明明都不认识,为什么要装作很熟的样子啊?”
在场的除了老头都是江湖榜上有名的高手,便是再小的悄悄话也躲不过耳朵。
燕归天:“……”
燕惊雨:“……”
季无鸣差点笑出声来,他抬手掩住上翘的唇角,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没说话。
最后是南宫晟实在看不过去,帮忙解围说道,“燕兄,这便是令弟?果然一表人才。”
“是了,这是家弟惊雨,这是——”燕归天介绍到第二个人就卡了,有些迟疑的看着老头,不知该如何称呼。
老头背着手一瘸一拐的从楼梯上下来,嘻嘻笑着,脸上的疤痕狰狞可怖,让人看着陡然冒出一身冷汗。
他摇头晃脑的说:“老头我无名无姓,也没有名号,你若看得起便叫一声前辈,若看不起便是叫臭要饭,那老头我也管不着你。”
“前辈莫要说笑。”燕归天介绍道,“这位是天机谷谷主,与我父亲同辈,南宫便随我叫前辈吧。”
南宫晟从善如流的喊了声前辈。
老头坐到季无鸣边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怪笑,“小子倒是还算规矩,没惹老头不开心,便不罚了。”
南宫晟“哦”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问,“不知前辈不开心,是要怎么罚?”
“也无甚,老头从谷中匆匆出来,身上只有些许银钱和药丸,也只能叫你尝尝——烈火焚心的滋味。”
老头刻意加重“烈火焚心”四个字,话却说的漫不经心,神色也嘻嘻哈哈的叫人当不得真。
南宫晟果然以为他是玩笑,还打开折扇直说“前辈风趣”。
唯有季无鸣手指一紧,暗暗咬紧后槽牙,半眯起双眼,视线阴恻恻的。
南宫晟见他们桌坐了三人,显然都是一起的,便好奇的又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季无鸣早在老头下来时就做好了准备,他气沉丹田,暗自运气,打算一旦有被识破的可能,就一掌击杀南宫晟,再同燕家两兄弟周旋。
一袭绿色长裙半湿长发披散的女子转过身来,只见肤色白皙,面若敷粉,眉如远山,眼若桃花;五官无一处不精致,眉宇间沉着两三分英气。她抬眉瞥来,眼尾微红,眼波若水,似有水波荡漾。
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有春松秋菊之貌,让人见之不忘。
燕归天和南宫晟眼中满是惊艳之色,显然是没认出来。
季无鸣心头情绪纷杂,也不知是庆幸抑或郁闷,只略了让人遐想的姓,道,“阿蛮。”
“阿蛮姑娘!”南宫晟眼眸晶亮,合扇欲上前,口中道,“方才满心思虑,竟未曾注意姑娘,晟当真该死。”
“……”季无鸣有些嫌弃的撇过眼,就瞥见了燕归天随手放在桌上的半块木制面具。
面具陈旧普通,布满细小的豁口,裂口平整是被锋锐利器所伤。
季无鸣认出那是在无尽崖上交战时,他硬受了燕归天的天意剑诀,被剑气劈裂遗落的半块面具。
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霍然站起,将一直盯着他说话的南宫晟骇了一跳。
他一站起,挺拔的身高比盛人的容貌还叫人注意。
南宫晟江南生人,七尺有余八尺不足,比燕归天矮半头,也算是个高个子,结果今日燕惊雨比他高便罢了,阿蛮这位姑娘都比他要高!不止比他高,比燕惊雨也高一些,同燕归天伯仲之间。
虽说北方女子是比寻常高些,习武的女子一般比闺阁小姐要高一些,但高成这样的,他也是头一回见。
南宫晟瞧着他压迫的身高,喉咙动了动,没出息的将滚到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季无鸣没看他,冷淡的丢下一句“诸位请便”,便一身寒气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目送着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南宫晟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道,“在下口拙,怕是说了些不该说的,惹阿蛮姑娘生气了。”
正巧后厨的饭菜做好了,老板娘喊小春端菜,老头招呼他们一并吃,摇了摇筷子道,“并无并无,阿蛮便是这样的脾性,你们便当她是羞怯,无需在意,无需在意。”
“没有惹美人生气便好。”南宫晟打起精神,同燕归天一起坐下,几人话锋一转,说起天机谷遇袭一事。
季无鸣关好门,还能听见楼下喝酒吃肉的动静。
他不知道燕归天留着那面具是要作甚,但那半块面具也提醒了季无鸣。
八门十一派围攻邪宫,除去林月知率领潜入漠北和清州的精锐人马外,留守宫中的其余人等死伤大半,他将燕归天等武林高手引向无尽崖崖边时,右护法已经力竭,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同燕归天、南宫晟等武林众派之间,隔了太多生死人命,他们不该是能坐下饮酒谈天说地的关系。
在天机谷修养月余,外伤已经基本恢复,内伤还需调养,如今解药已经服下,是时候运功疗伤,以备不时之患。
季无鸣盘腿坐在床上,闭眼屏息,气沉丹田。
他一入定也不知多久,只听木梯“吱呀”声渐近,来人脚步虚浮,逐渐停在门外。
季无鸣睁开眼皱起眉,“谁?”
门外的人自以为悄无声息,被他出声吓了一跳,“姐姐,是我……”
季无鸣听出是小春,“你来作甚?”
“娘亲说这边靠近山林,蛇虫鼠蚁繁多,让我给各位客人拿些熏香。”小春说着要推门而入,“姐姐,我进来给你点罢?”
“不用,我不需要。”季无鸣逐客。
小春诺诺,“姐姐,那些小东西很烦人的,而且大多有毒,咬一口可疼了……”
季无鸣皱了皱眉,还是没让她进来,只道,“你点了就放在门口,不必拿进来。”
“……哦。”小春委屈的应了声。
门口悉悉窣窣一阵响,片刻后就有异香从门缝飘进来,季无鸣莫名觉得这个味道挺熟悉,他在天机谷中住的竹屋里到处都是这味,不过味道没有这个浓郁。
难怪天机谷地处两山之中,按理说是最适合动物栖息的地方,却从未见过恼人的蚊虫。
小春在门口磨磨蹭蹭多时,在季无鸣不耐烦吐出“还有事吗”之后,才小声道,“那姐姐你好好休息罢,我下去了。”
脚步声又随着“吱吱呀呀”的木梯承重响,渐渐下去。
别的屋子都不熏?季无鸣确定小春一上来就直奔他房间来了。
不待他想明白,门再度被敲响。
没走?季无鸣颇惊讶,“小春?”
门外人默了片刻,沉声道,“不是。”
“燕惊雨?”无怪乎他未曾注意脚步。
季无鸣从床上下来,“进来。”
季无鸣看着进来的青衣少年,有些疑惑,“有事?”
燕惊雨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鼻尖嗅了嗅,神情若有所思,在季无鸣的示意下,在桌前入坐。
季无鸣给他倒了杯茶,想到之前楼下兄弟相认却互相沉默的一幕,唇角还忍不住上扬,笑道,“你兄弟二人三年不见,不多叙旧,来找我作甚?”
燕惊雨流露出局促,脸颊生红,眉眼压低发沉,看着却像是发怒。
他垂眸一股脑说道:“我幼时与家人失散,在南疆长大,十四五岁才知道还有父母兄长,在南宁住了不足一年,便进了天机谷。”
“我与大哥统共就见过几面,相处时间还不如与你多。”他顿了一下,又说,“若无旁人,我与他并无话讲,只能沉默以对。”
“原是如此。”季无鸣也算是知道,燕家这样自诩武林表率的名门,是如何教出精通暗杀之术的后辈的了。
他扬眉问道,“那你来我这,便是为了躲个干净?”
“……不是,我有事问你。”
燕惊雨指腹在茶杯上轻轻摩擦,似乎是在斟酌,片刻后下定决心抬眸直直盯着他,“我不知如何委婉,便直接问了……”
他眉眼生的凶悍,一瞬间让季无鸣恍若被野兽盯住,下意识便绷紧了背脊。
季无鸣心中发笑,本欲松弛,却听少年声音发沉,径直问道,“你,是季无鸣?”
第6章 软筋散
06.
季无鸣深深看了燕惊雨一眼,燕惊雨不闪不避,眉眼深沉。
季无鸣心内发沉,面上却反而笑起来,他眼睛半眯,眼尾无端带起一片艳色,眼底却凝着淡淡的冷气和杀意。
青衣少年眸色微深,面无表情,只唇角微不可察的抿紧了些。
“怎么知道的?”季无鸣问。
燕惊雨如实回答:“大哥随身带了一面具,同我在寒潭中见过的一样,裂口正好能拼凑起来。他们说那是邪宫宫主季无鸣的。”
“哦,原是这样,我还以为那面具尽数落在无尽崖上了。”季无鸣当时奄奄一息,能爬出寒潭都是因为本能驱使,自然没闲心去关顾寒潭中掉了什么。
他挑起唇角,颇有兴致的问,“他们还说了我什么?”
“说了八门十一派围攻的事情,我并未仔细听。”燕惊雨事无巨细,将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一遍,“后来便是又说回幽冥教之事,大哥问我在天机谷中生活,我不想多说,便上来寻你。”
季无鸣“哦”了一声,神色莫名的看了他几眼,“如今你已知晓我的身份,当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想问便问了,并无目的,也不因谁而来。”
季无鸣不说信与不信,只是笑着,一双桃花眼中潋滟一水春光,那笑浮于表面不达眼底。
燕惊雨眉头一皱,心中腾起烦闷,忽而道,“你若不想笑便不笑,若不想答便不答,我不会如何。”
季无鸣一愣,心里将他这话逐字读了一遍,看着他憋闷的神色,倒是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
他勾起燕惊雨瘦削的下巴,微微凑近了一些,含着几分懒散的笑意半真半假的问,“你这小子,脾气大的很。你可知邪宫宫主究竟代表什么?”
燕惊雨被他笑容摄了一下,嘴角抿了抿,移开视线,闷声闷气的答,“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季无鸣笑容淡了一些,收回手倒了杯茶,托着茶盏手指指了指他,“你瞧,你也晓得。先前同大魔头吃面,如今同大魔头吃茶,天下人人得我而诛之,你不趁我此时内伤未愈杀我,更待何时?”
最后四字落下,他唇角泛起讥笑,眼中潜藏多时的杀意霎那迸溅而出,明明未着武器,却仿若有一把出鞘的利刃悬于颈间。
杀气中心的燕惊雨立刻就绷紧了肌肉,内力在经脉中自行运转起来。
就在季无鸣以为他要动手之时,少年却只是埋下了头,声音沉闷的道:“你不是。”
季无鸣有些错愕:“我并非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