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厚德狠狠一砸面前的桌子,声音如雷霆一般响彻殿中:“冯德麟,这是你儿子,他做什么你这个当爹的半分不知?!他强抢军妇你不知,他强占民田你也不知,到底是你是傻子,还是你把朕当傻子!”
这下子不仅是冯德麟,文武百官在这一声中都被惊得纷纷下跪,埋头不言。
谢昭今早擅闯宫廷的时候勇猛得不行,这会儿再次跪下的时候却偷偷苦了脸,心中叫苦不迭:他这腿可不能因为冯德麟这对父子出事啊。
秦厚德一直关注着谢昭,见这小子下跪的动作都比别人迟缓几分,再看他惨白的面容,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真是和他爹一个倔样,他这样想。
也不想再拖拖拉拉,秦厚德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着冯德麟讽刺道:“连个儿子都管不好,你让朕怎么相信你能管好户部?你这位置,还是交给有能力的人来做吧。”
他坐回龙椅上,一锤定音:“冯德麟教子无方且仗势欺人,侵占多户百姓良田,此举实在不仁不义,德不配位。但不念功劳念苦劳,朕还是饶他一命。”
秦厚德看着冯德麟道:“即刻起你便降职为同西知府,过几日就出发前往同西。”
同西地处偏僻,距离京城极远。虽然知府也有正四品的官职,但谁都知道冯德麟这一去,想要再回来就是难于上青天。
完了,真的完了,多年的辛苦都完了。
冯德麟头脑空白,觉得自己身子都软了,就连直起身说一句谢主隆恩都做不到。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忽然听到有人出声,那声音冷漠又熟悉。
这人说的是:“圣上英明——”
冯德麟如何会认不出这声音来自谁。
这声音来自他的好外甥,当今圣上的二子成王殿下。
有成王带头,其他官员都呼啦啦地跪倒在地,一齐呼喊道:“圣上英明——”
在一片圣上英明声中,冯德麟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哑的笑。
他终于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地说道:“臣冯德麟,谢主隆恩——”
谁也没看到,就在冯德麟说出这一句话的同时,位于百官之首的丞相徐一辛也低头露出了笑。
而在徐一辛身后,吏部尚书林铮看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冯德麟,若有所思地拿手指摩挲了下手中的笏板。
一切尘埃落定,秦厚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退朝吧。”
于是陈福拂尘一扬,高声道:“退朝——”
文武百官再次伏身叩首,接着依次有序退下,只留下谢昭还在大殿中央,神色尴尬。
他腿上伤口早就裂开,又因跪地许久,如今稍微一挪动右腿,便感到剧烈的疼痛。
想要靠自己的力气起身,对这时候的谢昭而言实在是有些困难。
就在谢昭发愁的时候,忽然有一只纤细洁白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谢昭抬起头,就看到同样穿着一身青色文官官服的裴邵南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见他有些惊讶地看过来,裴邵南冲他皮笑肉不笑道:“谢大人今天好威风,裴某看了心中实在钦羡不已。”
谢昭嘻嘻一笑,攥住他的手,靠着他的力气站起身来。
他搭住裴邵南的肩膀,使坏把自己的全身重量压在裴邵南身上,明明疼得唇都发白,可这时候嘴上还要逞强:“不要羡慕,改日我带裴大人一起威风。”
裴邵南承受住他的一身重量,斜睨他一眼:“谢大人变成瘸子也能威风?”
谢昭受不住这一声挖苦,气得推开他:“裴萧仪,你说谁是瘸子!”
裴邵南目光下移,放在他已经被血渗透的绷带上,眸光深了深。
他不咸不淡道:“谁现在腿伤受伤,我说的就是谁。”
谢昭还要气哼哼地与他辩驳,却见陈福走了过来。他带了两名小太监来,对谢昭道:“谢大人,圣上在武英殿里等您,太医也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说着又对两名小太监道:“快扶着谢大人去武英殿,仔细点别伤着谢大人,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圣上要见谢昭,裴邵南没有诏令,自然不能跟着一同去。
他刚要伸出去扶谢昭的手默默收回,抬眸就见谢昭被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扶着。与他目光对上,谢昭纵然脸色苍白,但还是瞪他一眼,冲他放下狠话:“等治好了腿,我就让裴大人见识一下什么是会踹人的瘸子。”
会踹人的瘸子?
这个谢昭……
裴邵南失笑,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轻嗯了声,笑意从眼角流露:“您赶紧治,我就在府上等着您来。”
这是挑衅!
谢昭还想说什么,可是想到圣上还在武英殿等着自己,到底只能噎下这口气,跟着陈福走了。
第28章 请求
武英殿里,太医替谢昭包扎好腿上的伤,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谢昭一眼:“这刚包扎好没多久的伤口,被您自个儿弄得又裂开了。”
见谢昭疼得冷汗直下,他轻哼一声,用略带责怪的语气对谢昭说:“您再这样来一回,便是大罗金仙也治不好这腿。”
谢昭刚才在殿上面对尚书还面不改色,这一会儿对着太医却缩了缩脖子,满脸心虚。
他左顾右盼,看哪儿都不看气哼哼的太医,打哈哈:“也没再来一次的机会了。”说完,他不确定地歪了歪头,“……至少应该不会这么快?”
秦厚德在旁边看得忍不住想笑。
“你放心好了,便是再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你也没办法擅闯进皇宫了。”
他斜睨谢昭一眼,见谢昭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继续道:“廖青风已经和我告罪过,并且承诺自己会增加宫里金吾卫的数量——下次别说是谢大人这么一个大活人,怕是一只苍蝇想要飞进来都困难重重。”
听他戏谑地称呼自己为“谢大人”,谢昭便是有再厚的脸皮,这时也不由面上一红。
他讷讷道:“您别怪廖大人,也别怪其他金吾卫。”他看着秦厚德,兑现了自己对廖青风许下的诺言,勇敢地把一切都承担下来:“金吾卫的诸位青年才俊都英勇正直,今日之事,实在是是微臣诡计多端,才让金吾卫们防不胜防……”
哪有人说自己诡计多端?
秦厚德被逗乐了,见他一脸追悔莫及,终于朗笑出声:“你这不叫诡计多端,叫机敏行事!”他摸了摸谢昭的头,忽然满目怀念,轻叹道:“你知道上一个擅闯宫廷,把金吾卫玩得团团转的人是谁吗?”
男人的手掌温和宽大,轻轻地落下头顶。
谢昭看着秦厚德,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了另一个身影——在他幼时,祖父也是经常这么抚摸他的头顶的。
这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昭很快回神。他抿了抿唇,抬眸看向秦厚德,试探道:“……是我父亲?”
“嗯。”秦厚德眉眼舒展,“是谢延。”
虽然已经猜到,但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秦厚德口中说出,谢昭还是愣了一楞。
谢昭不自觉问出声:“我父亲他……他为什么闯进宫?”
秦厚德笑了笑,没有回答谢昭的问题,转而问旁边的太医:“谢昭的腿要多久才能痊愈?”
太医低头,声音沉稳:“如果谢大人老老实实一点的话,一个月就能完全痊愈。”
秦厚德笑道:“看样子这小子赶得上。”
赶得上?赶得上什么?
谢昭微微睁大眼,怔住。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秦厚德轻笑一声,并不解释。
旁边的陈福很有眼色,走到谢昭身边同他道喜。谢昭问他有什么喜事,他笑眯眯道:“夏日酷暑,因而每年七月,圣上都要带些官员后妃去成源避暑——谢大人应该知道成源吧?这可是个好地方,冬暖夏凉,离京城也不过五日行程,来回方便得很。”
谢昭顿了顿:“……陈公公的意思是?”
陈福两只眼睛都要笑眯成一条缝:“谢大人没猜错,您的名字哪,也在那前往成源的名单上。您还不赶快谢谢圣上?”
他替谢昭开心:“能够伴驾前往成源,可是寻常四品官员都没有的福分!”
陈福原以为自己这样说,谢昭应该感动得立刻蹦起来道谢才对——毕竟连他在看到名单上有谢昭的名字的时候,都忍不住吃了一惊,心中再次将谢昭的地位往上提了一提。
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谢昭看起来并不十分惊喜。
在陈福诧异的目光中,谢昭犹豫半晌,竟然鼓起勇气与秦厚德双眼相对。
在对方温厚慈爱的目光中,谢昭的右手不自觉攥紧了衣摆,他抿唇,轻声开口:“圣上,谢昭能有一个不情之请吗?”
似乎是预料到了谢昭要说的话,秦厚德面上的笑渐渐消失。
气氛一时变得寂静起来。
陈福看着无声对视的秦厚德和谢昭,后背渐渐出了冷汗。
一阵无声后,秦厚德定定地看着谢昭,意味深长问:“知道是不情之请,你还问?”
谢昭原本绷紧的后背放松下来。
窗外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切割出细碎的光影。谢昭低头看着这光影,眼中渐渐漾起星星点点的笑。
他轻声嗯了一声:“虽然知道圣上大概不会同意,可还是想问一问。”
在陈福紧张的视线中,本该发怒的秦厚德却意外的平静。
他再度抚摸了下谢昭的头顶,谢昭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温和低哑的笑。
他说:“谢昭,你的不情之请,我准了。”
这话一落,陈福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
他擦了擦额上不自觉渗出的冷汗,轻声道了一声谢天谢地,在心中又将谢昭的地位往上再拔高一截。
又是一个惹不得的谢大人。
陈福这么想,把拂尘搭在右边手臂上。
谢昭出了武英殿的时候,就看到廖青风正斜倚在门外不远处的赤红色长柱上。
见谢昭终于出来,原本百无聊赖的廖青风顿时精神抖擞。他歪着头朝谢昭挥了挥手,兴冲冲地打招呼:“谢大人呢,在这里,我在这里,你不要错过了!”
听到他的呼喊,扶着谢昭的小太监停住了脚步,看着身边恍若什么都没听到的谢昭,一时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做。
谢昭淡定道:“怎么停下了?我们继续往前走。”
廖青风气笑了。
他坏心眼地使劲把那小太监拉开,看着谢昭一时因为失去倚靠而险些跌倒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谢大人这是过河拆桥?您能顺利闯进大殿,可没少了我的功劳。”
谢昭勉强站住身形,轻飘飘看他一眼:“别当我不知道,廖大人一开始可是想将我拦在门外的。”
廖青风不置可否。
事实上的确如谢昭所说,他起初并不打算放谢昭进去。直到后来听到谢昭的承诺,他才改了想法。
廖青风笑嘻嘻地跳过这个话题,搂住谢昭的肩膀:“好兄弟哪有隔夜仇。”见谢昭不说话,他又把谢昭当孩子哄:“不气不气,生气会变老,老了就不俊了。”
谢昭懒得理他。
他跳过这个话题,语气自然地问:“元娘的事你解决了吗?”
“兄弟我办事,你放心就是。”
廖青风拍了拍胸脯,“冯德麟那老家伙还在和你打太极的时候,我就命人去他家逮冯瑞明那小子了——你猜我的人去他家见到了什么?”
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廖青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小子把人抢回家后就自己先昏睡过去了,把个美娇娘捆在房里,自己却在床上呼呼大睡,真是个奇葩。”
谢昭此次进宫也不算全无准备。
在与廖青风相遇之时,他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纸条塞入廖青风手中——他也不知道要在宫里耗费多少时间,能找人早点把元娘救出来才是正事。
幸好廖青风这人粗中有细,没有关键时刻掉链子。
听到元娘没事,谢昭呼出一口气来:“那真是太好了。”
廖青风对着小太监一挥手:“你回去复命吧,我来替你把谢大人送回去。”
见小太监还站在原地,他一瞪眼睛吓唬人:“还不走?你是觉得我会对谢大人不利吗?”
小太监被他吓到,连连说不是,犹犹豫豫地看了眼谢昭,见谢昭温和地颔首后,他才松了口气,转身武英殿内跑去。
他跑得又快又急,像是身后有什么恶鬼在追赶似的,叫谢昭看了哭笑不得。
廖青风扶着谢昭向外走去:“你准备纸条之前,就觉得会在宫里见到我?”他挑眉,“你来京城才多久,居然已经摸清楚我们金吾卫的日常了。”
“那你高看我了。”
谢昭说:“我只是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而已。”
打赌?
廖青风一愣,好半晌后,突然没头没脑说:“谢昭,你该请我吃冰糖葫芦,请吃一个月都不过分。”
怎么扯到糖葫芦了?
谢昭偏头看他:“为什么要请你?”
廖青风啧了一声,理直气壮地回看谢昭:“我让你赌赢了,你不该请我吃点东西?”
谢昭败下阵来:“好像你说得有道理。”
他叹了口气:“走吧,请你吃冰糖葫芦去。”
廖青风眼睛一亮,拉着谢昭的动作快了点:“走快点走快点,吃完还能赶上中饭,我带你上大酒店吃顿好的去。”
见谢昭的身影出现,在午门等了许久的秉文和小峰一时都露出欢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