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笏板也没什么。
谢昭洒然一笑,干脆双手前后交叠置于身前,微微躬身道:“恰巧,臣这两月来在瞿州的所见所闻,与林大人这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知圣上是否愿意抽出些时间来,听臣说一说?”
秦厚德见他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心下也定了定。
他嗯了一声,打量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谢昭,你有什么就直说。”
直说?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谢昭也不故弄玄虚,直接说道:“瞿州一向矿业发达、富饶充裕,哪知道臣两月前到了瞿州才发现,臣所见的瞿州与传闻中的瞿州天差地别——官员潦倒,百姓不安,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五千山贼居于侧。他们勒索知府、威胁村民,实在嚣张猖狂至极。”
五千山贼?
这数目虽然不至于让秦厚德慌乱,却也足够让他不悦:不管如何,这也算是件大事,为什么他没有听瞿州知府上报此事?
他皱眉问谢昭:“山贼一事现在处理好了吗?”
谢昭回:“全赖了瞿州知府邱大人的福,如今那五千山贼已经被缉拿在案、绳之以法。”
事情解决了就好。
秦厚德眉间的皱褶平缓下去,他问谢昭:“那五千山贼到底从何而来?”
这也是百官所好奇的问题。
五千这个数字对上一国的军队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可是若这数字指的是山贼的数量,那也称得上让人头疼。
毕竟哪里会突然冒出这么多人一起去当山贼的?
贾永韶的心脏砰砰跳动,一下比一下快。
额角似乎出了冷汗,可他却无暇顾及,只死死地盯着谢昭的背影,心中喃喃:别说出来别说出来!谢昭,别说出来
但是谢昭听不见贾永韶的心里话。
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贾永韶,唇角扬起,声音虽然轻,却不啻惊雷,将寂静的朝堂炸了个沸腾。
谢昭道:“贾大人,说起来,这些人为什么要去当山贼,似乎与您关系匪浅。”
——与贾大人有关?
官员们再也忍不住小声交谈起来,偷偷拿奇怪的眼神去看贾永韶,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贾永韶咬紧牙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成王,可看到的只是男人冷峻的侧脸和抿紧的嘴唇。
贾永韶顿时心一凉。
谢昭没有错过贾永韶的狼狈模样,他冷笑一声,半点都不同情:这贾永韶想着拖林大人和十六卫下水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这一日。
他隔断贾永韶看向成王的视线,往贾永韶的方向走了一步:“若不是贾大人下达了命令,让瞿州矿徒们日夜挖矿来赶制兵器,逼得那些矿徒们心神俱疲,再加上闹出了几条人命,那些矿徒们又何至于走上绝路,直接落草为寇?”
这五千山贼竟然是曾经的矿徒!
听到谢昭的话,所有人都恍然大悟。等嚼碎了他话中的意思,大家又反应过来另一件事:贾大人为何要下达命令,让瞿州的矿徒们连夜挖矿来赶制兵器?也没听说最近哪里战事紧张啊?
难不成、难不成,瞿州矿徒们赶制的兵器,就是如今出现在林大人府上的那一批兵器?!
想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林大人这一事,果然水很深啊。
贾永韶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当真复杂至极。
他睁大眼瞪着谢昭,半晌只憋出一句:“谢大人慎言——”
这是警告,警告谢昭适可而止。
可贾永韶不知道,谢昭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比起适可而止,谢昭还是更喜欢痛打落水狗。
贾永韶的话语谢昭只当耳旁风吹过。
他又往前一步,紧紧盯着贾永韶,似是玩笑道:“怕不是林大人庄子里的兵器是贾大人送过去的?”还不待贾永韶反驳,他就笑着自己点头肯定道:“是了,林大人身为文官,如今庄子里却能囤着这么多兵器,想来一定是有贾大人帮忙才能做到。”
谢昭轻飘飘道:“您是兵部尚书,既可以下令让瞿州的矿徒们赶制兵器,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兵器一路迢迢送到京城。谁会怀疑您?毕竟您是兵部尚书,可以调动各处的军队,运送兵器也只是您几句话的事情。”
他步步紧逼,逼得贾永韶不自觉倒退了几步。
被一个小辈逼到如此地步,贾永韶终于忍不住涨红了脸,恼羞成怒:“谢大人,君子谨于言而慎于行!你红口白牙怎说得出这种话来污蔑人!”
他深呼吸一口,勉强露出笑:“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与林大人勾结到一处去。”
“为什么您与林大人不会勾结在一块?”
贾永韶用了勾结这个词,谢昭也顺着他的话用了这两个字。他笑吟吟地看向贾永韶,那笑容灿烂,落在贾永韶眼里却比鬼怪更加可怖。
谢昭道:“今年林大人生辰摆宴席的时候,贾大人应该也去了吧?据下官所知,往常林大人举办的宴席聚会,贾大人参加得也不少。既然如此,想必您与林大人的关系一定也很好,共同密谋谋反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这话中的嘲讽之意毫不掩饰。
当日万旭既敢拿十六卫的将军们参加林铮的寿宴一事,给林铮盖章勾结十六卫的罪名,今日谢昭也能用贾永韶参加寿宴的事情,来给贾永韶扣上共同密谋谋反的帽子。
有好事的官员转头想去看万旭的脸色,可是在工部官员的队列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才反应过来,今日并不是朔望朝,身为从六品员外郎的万旭是没有资格参加早朝的。
他唏嘘道:多好的一出好戏,若是万大人也在,少不得更加精彩纷呈。
谢昭话语刚落,十六卫中的右武卫上将军已经噗嗤一声笑出声。
他莫名其妙被人扣了屎盆子,又被迫在宫中被□□了两日,心中早就憋闷已久。此刻听谢昭挖苦贾永韶,当即忍不住煽风点火:“是啊是啊,贾大人不仅与林大人好,和我们十六卫的关系也好的不行。”
看着贾永韶黑下去的脸色,上将军满心畅快,哼笑道:“贾大人是十六卫和林大人来往的中枢,没有贾大人在的宴会,我们十六卫从来不参加的。”
队列中的的裴邵南低下头,免得让人看到自己眼中快要溢出的笑意。
原本今日谢昭出现,裴邵南还有些担忧,可是如今见着他快要把贾永韶气死的样子,裴邵南又觉得比起谢昭,贾永韶才是那个值得担忧的人。
贾永韶当真是要被气晕厥过去了。
听着谢昭和上将军一唱一和的话,他恨得要咬碎一口牙齿,怒目而视道:“我之所以让人赶制兵器,是因为瞿州周边州县驻军人数扩张,谢大人请勿血口喷人!”
这是贾永韶早准备好的最合情合理的理由。
事实上,瞿州周围州县的驻军人数的确增加,可这增加的数目远远比不上他下令赶制的兵器数量。
贾永韶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看准了谢昭身为御史台一个小小官员,对于驻军人数自然一无所知。
反驳的话说出后,贾永韶有些紧张地看着谢昭,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驳斥的话来。
哪晓得谢昭只是轻挑眉毛,轻巧地说:“哦,原来是这样啊。”
这是不再追根究底的意思了?
贾永韶摸了摸额头的冷汗,刚要舒出一口气,却听谢昭又道:“我还有第二件想不明白的事情,希望诸位大人解惑。”
——还来???
贾永韶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晃得脑袋疼。
谢昭转身,看向户部尚书的方向:“瞿州知府邱大人遭山贼勒索两年,赋税全被山贼夺走。我想知道的是,为何这两年来瞿州的赋税大减,户部却闷声不响?”
新上任没几个月的户部尚书张如晦原本还在旁边看热闹,猛地听谢昭把矛头对准了户部,当即大惊失色地撇清自己:“谢大人,隐瞒赋税这种事情,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做不出来啊。”
生怕自己步了贾永韶的后尘,他连忙回答:“过往两年各地的赋税数目,全都是由上任尚书冯大人负责的。”
怎么死了的冯德麟也掺了一脚?
有心思活络的官员已经想到了冯德麟和成王的关系,于是看向成王和贾永韶的视线顿时怪异起来。
成王低眉不语,藏在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头。
谢昭似是想不明白:“冯大人为何会隐瞒这事?”
贾永韶刚刚被谢昭吓得一身冷汗,心跳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如今听了谢昭的话,他一心想要把自己摘出去,竟然说道:“这还用说,一定是冯大人与林大人勾结在一起了!”
他想的是,冯德麟已经死了,反正死无对证,全推到他身上也没什么。
这是认了兵器是从瞿州来的?
谢昭觉得贾大人真是昏了头了。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自以为摆脱了嫌疑的贾永韶,忽的叹息一声:“可是冯大人不是这么说的——他为之愿意隐瞒赋税问题的人,可不是林大人。”
亲口承认?
冯德麟不是已经死了么!
谢昭的话语刚落,所有人都不由瞪大了眼,不解地看着谢昭。
死人如何会说话!更何况,冯德麟之所以被贬谪,谢昭也算是一大缘由,若冯德麟真的愿意说出实话,又如何会告诉谢昭!
贾永韶干巴巴地笑了笑:“谢大人,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
谢昭弯眸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来,缓缓道:“冯大人为官多年,为人的确谨慎。他替人撒下弥天大谎,自然会给自己留下后手——冯大人丧礼那一日,家中奴仆曾在花园中烧书,我见了奇怪,便偷偷藏下了其中一本。”
他指尖微动,随意翻了翻书册,继而把书册合上,脸上写满了自得:“我手气的确好,恰巧拿到了最关键的一本。”
贾永韶离得近,看清楚书册的名字,努力镇定道:“这不过是普通的诗词整理册罢了。”
“没那么简单。”
谢昭竖起手指摇了摇,一本正经道:“冯大人的确谨小慎微,这册子表面上是诗册,实际上每一页冯大人点评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能串成一句话。”
他笑道:“既然您不信,那我把这些字连起来读给您听。”
朝堂中不止一人的手脚开始冰冷,神色也开始僵硬。
谢昭恍然不觉,只慢悠悠开口:“六月十五,瞿州山贼乱起,我与——”
听到谢昭真的要念出与冯德麟一起参与此事的人名,所有官员都又好奇又期待又紧张。他们心中已浮现了几个人名,只待谢昭说出来好确认。
哪知道谢昭都要念出人名了,刚才抨击谢昭的给事中突然高声打断谢昭的话:“谢大人,我们又如何确认,这册子不是您随便写了糊弄我们的?”
这回谢昭没有忽视这名给事中。
“你说得对,我的确有这个可能。”
他似模似样地肯定了给事中的话,继而又朗然一笑,把书册啪的一声合上:“既然这样,我就把这书册呈于圣上。冯大人写了这么多年的奏折,想必圣上对于冯大人的字迹和遣词造句十分眼熟。”
谢昭抬眸直视秦厚德,顿了顿,说道:“既然如此,冯大人所要包庇之人的姓名,就由圣上来亲自念出,如此可好?”
秦厚德与他对视良久,抿唇道:“陈福,把册子拿来给朕看。”
陈福早在一旁看傻了眼。
他连滚带爬地一溜烟跑下来,从谢昭手中取了册子,又一溜小跑回秦厚德身边,把册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秦厚德一把拿起册子,开始快速翻动起来。
他很快认出,这的确是冯德麟的字迹,这书并不是谢昭伪造而成。
秦厚德按照谢昭的话,把冯德麟每页批语的最后一个字连在一起,翻动纸张的速度越来越慢,眉头也越来越紧。
半晌后,秦厚德抬头,神色复杂地看向谢昭:“这的确是冯德麟的册子。”
谢昭问:“既然是真,圣上不妨告知百官,冯大人要包庇之人为谁?”
冯德麟是成王的亲舅舅,他会包庇的人除了成王还会是谁?
文武百官都这样理所当然地想,一个个觑着成王,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来好。
谁知道下一刻,秦厚德却看向了贾永韶,面无表情,气势沉沉道:“贾永韶,对于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真是贾永韶?
所有人既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意料之中。
贾永韶被这一声吓得险些握不住笏板。
他惊慌失措,下意识就要去看成王:“我……不是,我只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大人:你们瞎讲话,我也瞎讲话。你们能扣帽子,我也要扣。
自我催眠:四千多字不短小不短小……明天肯定能走完这一段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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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诈骗
难道那个册子上真的写了自己的名字?
贾永韶跪在地上,满目惊慌。明明知道为今之计自己应该快点想出对策,可是大脑却偏偏怎么都思考不动,只剩下一句话在脑海中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