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想到傅睢不久前说的话,眼眸幽深。
“我听闻您要出兵大峪,特来相劝。”
他终于抬起头,与面前的男人双目相视,不畏不惧道:“北燕和大峪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和平,您何必要打破平衡?”
“原来你找朕是因为这事。”
傅翊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他也不想去追究傅陵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径直起身走到傅陵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不屑道:“不过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以为简简单单说一两句话,朕就会放弃自己的决定?”
傅陵冷冷看他:“大峪兵力不弱,边境又有谢家军坐镇,开战不过是劳民伤财,还会引得边境百姓流离失所。”
说到这,他缓缓起身,看向面色愈发寒冷的傅翊,最终还是没忍住嘲讽道:“——还是说您已经忘了多年前北燕铁骑被谢家军追得落荒而逃的景象了?”
话刚刚说完,傅陵只觉得身子被人狠狠一推。
若是在以往,他尚且有站稳的力气,不过此刻身负重伤且昏迷初醒,他看着从容不迫,实际上浑身使不上半分力气。
被傅翊这么一推,傅陵当即重重摔倒在地上。
胸口的伤口被撕裂,傅陵闻到了血液渗出的味道。
他明明疼得嘴唇发白,可是看着眼前男人暴怒的模样,却觉得满心畅快。
他单手支在地上,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戳中您的痛处了?”
傅陵一直知道,谢延就是傅翊心中的一根刺。
谢延出现之前,北燕的军队所到之处无可披靡。
在听到谢延这个名字前,傅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失败。
他人生最大的耻辱,就是在十多年前听到谢家军把北燕军队逼得节节败退的时候。
傅翊一把攥住傅陵的衣襟,把他往前一拉,阴冷的目光直直看着傅陵:“你别忘了,如果不是谢延,你也不必去大峪当了十余年的质子。”
他咬紧牙根挤出话来:“这一切都是他们逼的。”
傅陵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慢条斯理道:“可决定送儿臣去大峪的人是父皇。”
他这时候喊傅翊父皇,听在傅翊耳中简直是十足的讽刺。
傅翊顿时愣住。他看着面前青年与自己年轻时相像的面庞,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半晌还没说出一个字。
傅翊一时竟然有些不敢对上傅陵仿佛洞察一切的双眸。
他甩袖冷笑一声,负手站在了窗前,背对傅陵许久,突然开口道:“如果朕说,廖原现在身体快要不行了呢?”
廖将军……?
傅陵怔住。
傅翊回身看他,眼神嘲弄。
空荡荡的屋内响起他掷地有声的话语。
“多年前,谢延带着谢家军让我北燕军队丢尽脸面,现在谢延走了,廖原也要倒下了,谢家军正是最薄弱的时候,你当朕是傻子,不会抓住这个机会?”
“——这么多年他谢延带来的耻辱,唯有谢家军和大峪人的鲜血才能抹消。”
“更何况秦厚德欺人太甚,他明明知道你是我北燕的太子,居然还妄图追杀你?他根本就是没把朕放在眼里,如今自然也怪不得朕趁人之危。”
傅陵抬眸,一字一顿道:“那把剑,是我自己亲手送进胸膛的。”
他表情漠然:“您不必迁怒别人。”
傅翊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谢昭那档子事?”
这时候他居然不再以朕自称了。
傅翊讥笑道:“真是可笑,你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以把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来求一个和他的未来。”
他嘴角一勾,眼神却很冷:“皇家之人本就不该有感情,更何况你还是我选中的接班人。傅陵,你真是蠢得可怜,天真得可爱。”
满意地欣赏到傅陵骤然沉下的脸色,傅翊露出满是恶意地笑,继续道:“听说那孩子还曾经想要放你走?你说要是他听到他父亲一手创下的谢家军全都毁于北燕人之手,他会不会恨你?”
听傅翊提起谢昭,傅陵的呼吸一窒。
他勉力维持面上的平均,隐藏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握成了拳,青筋毕露。
“真像个狼崽子啊。”
傅翊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爪子还没长好,就别轻易露出给别人看。别忘了,你现在只是太子而已。”
这是□□裸的警告。
傅陵的心渐渐沉下去。
因为他只是太子而已,所以做什么都有桎梏?
他想,那如果不仅仅是太子呢……
傅陵的沉默让傅翊很高兴。
“你就该知道,那些情啊爱啊都是骗人的东西,身在帝王之家,你注定是孤独的。”
傅翊坐在塌上,懒懒散散挥了挥手:“你回去好好养伤吧,也别再记挂谢家那个小崽子了——你和他之间,恨才正常,至于爱?”
他嗤笑:“死了心吧。”
傅陵静静看了他许久,双眸幽暗。
半晌后,他唇角微扬:“儿臣多谢父皇教诲。”
如果身为太子还阻止不了,那如果……站得更高一些呢?
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没有人能阻拦他和谢昭了?
胸口的伤溢出的血越来越多,傅陵捂上胸膛,却觉得有欲望像藤蔓在胸口不断滋生。
在这一刻,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何大人:如果我在北燕……(突然有了这么一个设想哈哈哈哈哈)
是的,殿下亲爹的确是个不可一世的自尊心极高的疯狗皇帝。
之后就是谢昭视角啦。
第85章 姬妾
自傅陵离开后,谢昭一直在关注着北燕的消息。
等到三皇子被正式册封为太子的消息传来京城后,谢昭这半个月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心情又是庆幸又是失落。
庆幸的是殿下还活着,失落的是殿下真的成为了太子,如无意外将来就是北燕的帝王。他将是君,统领着另一方土地上的人民,而那一方土地上,注定不会有他。
两人的未来笼着烟雾,谢昭看不清。
谢昭偶有恍惚的时候,会想起两人的过往。
那些他原以为稀疏平常的日子,原来有朝一日也会变为奢望。
既然殿下没事,谢昭便把全部精力都转移到别处。
他开始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对待自己的御史工作。
京城的官员过上了战战兢兢怕被找错的日子,何大人却乐开了花。
他这样不善夸奖的人都没忍住在私下相处的时候拍了拍谢昭的肩膀,欣慰道:“谢大人今年及冠,果然成熟很多。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在,我大峪兴盛有望。”
谢昭被被何大人逗乐,憋着笑一本正经回答:“还是窦大人和何大人教得好。”
“哪里哪里,全都是谢大人自己的功劳。”
何方被谢昭这么一说,努力压下快要上扬的嘴角,咳了咳嗓子,下一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瞪了谢昭一眼:“谢大人这是哪里学来的拍人马匹的说辞?”
他哼了一声:“谢大人要记住,我可不吃这一套。别以为说些好话我就会待你好一些,若是你犯了错误,我可是要第一个告到圣上面前,让他撤了你的官。这样一来,你可就要背着包袱回江南了。”
背着包袱回江南?
谢昭暗想,我还巴不得您这么做呢。
江南多好啊,江南可比京城好多了。
要说这些日子谁最头疼,那可非窦舜莫属。
御史台绝大多数御史虽然也会弹劾人,但好歹会顾忌着一点弹劾之人的身份地位。在过往几年,唯有何方谁都不怕,皇帝犯了错他都敢指出来,皇帝之下的其他大臣犯了错,他自然更加直言不讳。
一个何方就够窦舜头疼,现在又多了一个谢昭。
每到朔望朝的时候,这两人你一唱我一喝,气势汹汹地揪出了许多犯错误的官员,上到丞相下到县令,官不论大小,反正有错就指出来。
因此一到初一十五,一些往常曾做过亏心事的官员参加朝会时都抹汗抹个不停,深觉这朝上得简直和上刑没什么区别。
大家纷纷哀叹:何方一人就够大家受得了!眼下又来一个谢昭,这日子还要怎么过!
有官员苦中作乐安慰自己:“幸好这谢昭只是个从六品的侍御史,每个月也只上两次朝。”
应付一个何方已经够让人心累的了,再来一个谢昭简直累上加累。每一日上朝都要提心吊胆的话,怕是阳寿都得折一折。
记得当初谢昭当上文状元的时候,朝中还有不少人觉得他这状元之位完全是靠秦厚德偏心得来的。
这谣言最近已经无人提起。
按照礼部尚书崔沪的话来说就是:“这谢大人往朝上这么一站,弹劾的说辞从来都没重复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不时还要拿圣贤的话来压一压你,态度好点的话认个错就算过去了,若是死倔着还指望瞒天过海,少不得最后要被他说得涕泪聚下。这舌灿如花、引经据典的本事放在这,谁还敢怀疑他读书的本事?”
其他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十五这一日,谢昭再一次参加朝会。
等到其他官员汇报完琐事后,秦厚德问道:“还有谁有奏本吗?”
看似是问话,但其实说着的时候,秦厚德的目光已经向御史台的何方和谢昭两人身上望去。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身着青色文官官服的谢昭就拿着笏板站出队列。
刚刚及冠的少年清俊得像是一根竹,微微俯身的动作都比其他人看着更加赏心悦目。在下方乌压压一片官员中,谢昭唇红齿白、眉目清朗,好看得出类拔萃。
在满殿死寂中,他微微一笑,高声道:“禀圣上,臣有奏本!”
官员们一动不动地屏气站在原地,在短暂的紧张的间隙里再次问自己:过去几个月曾经做过什么错事没?是不是判了什么冤案?又是不是贪污了银钱?
更甚者还要问自己:手下的人有没有做错事被人抓到把柄?
毕竟有时候下属做错了事,身为上级也免不了被苛责。
做了亏心事的人在此刻自然脸红耳赤低头不语,恨不得自己变成隐形人。
一直兢兢业业任职的官员却身正不怕影子斜,此刻还有闲心猜测:今天又是哪个倒霉鬼被揪出来了?
答案很快出来了。
谢昭直起身子,掷地有声:“臣要弹劾成王殿下作风不正、为害风教!”
嚯
一听谢昭口中蹦出成王殿下四个字,官员们齐齐直起腰抬起头,一边庆幸自己不是这个倒霉鬼,一边又钦佩地朝谢昭看去。
成王生活作风的确不好,往常惹出的荒唐事也不少,但考虑到他是圣上的亲儿子,大家便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子哪有隔夜仇,这成王还是留给圣上自己管教去吧。
是以谢昭这会儿站出来,大家看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猛人,当真是猛人。
谢昭倒也不是故意要和成王对着干。
他之所以会站出来弹劾,也实在是成王在这一方面做得实在太过分,别人都求到御史台了,他自然也不会因为忌惮成王的身份就怯于弹劾。
想到那些姑娘婆娑的泪水,谢昭心下叹息,面上却是从容镇定。
他看向成王,问:“听闻殿下府中姬妾成群?”
被人以作风不正、危害风教的理由弹劾,这相当于是在文武百官面前被人指着鼻子骂私生活有问题,成王自然满心怒火。
他阴沉着脸看向谢昭,冷笑一声:“谢大人还要管到本王的后院来?”
与竭力忍耐着怒气的成王相比,谢昭要显得淡定许多。
“臣当然不敢管殿下的后院,但若是殿下做了对百姓不好的事情,臣便是不得不管了。”他静静看着成王,不疾不徐道:“听闻殿下府上没了两位姬妾?”
秦厚德坐于上方,听到谢昭的话,眉头不由皱起。
他每日要操劳天下大事,对于儿子的后院的确没有多加关注。若是成王的私生活的确问题很多,他身为父亲和皇帝,无论是出于哪个身份,都有必须出手管教的理由。
秦厚德不出声制止谢昭,成王很快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在这一事上得不到秦厚德的支持。
他冷冷看向谢昭:“是又如何?”
“不如何。”
谢昭定定看他:“只是听闻今年开春您府上也有两名姬妾去世了——一年没了四个姬妾,这数量似乎不算少了。”
不少官员都听出了谢昭的言下之意,看向成王的眼神怪异起来。
成王如今还未婚配,家里有适龄女孩的官员都在心中悄悄给成王画上一个叉号:……且不说荣华富贵,还是先把命保住吧。
成王气极反笑:“谢大人难不成觉得是本王动的手?”
他理直气壮道:“本王身份地位都放在这,谢大人觉得本王会和几个姬妾过不去?”
若不是谢昭知道真相,怕是真的要被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蒙混过去。
是的,那些姬妾的去世不是成王动的手,却和成王脱不了干系。这成王外表看着英俊堂堂,实际上却是个暴虐的性子,心情不好就爱拿姬妾出气。
谢昭知道这一切,还是因为御史台前几日来了几个梨园的姑娘。
从她们口中,谢昭得知成王之前看戏时看中了一位叫做柳莺的戏子,找了关系把柳莺带入府中,不畅快时就拿鞭子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