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给人念书听,这种法子,寻常人谁想得出来,他这样身份的人,又有谁能做到这般田地?
想必霍夫人就算是铁石做的心肠,也要因此软了。
这么想着,孟潜山不由得打眼去觑霍夫人。
却见霍夫人坐在床榻上,一言不发地闭着眼。脸色仍旧是白的,眉头却似乎不皱了……
他就说吧!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再帮霍夫人搬一次家,将他搬回王爷房里了!
孟潜山这般想着,不由得偷着高兴起来。
却在这时,那位霍夫人睁开了眼。
一双浓黑却剔透的眼睛,冷冰冰地看向他。
接着,孟潜山看见,霍夫人淡淡看了主子一眼,看见主子一心念书,没有注意到周遭之后,便又抬眼看向了他。
那双眼冷了几分,眉头皱起,满是寒意。
即便愚钝如孟潜山,也明白了霍无咎的意思。
这位主子嫌他碍事,要让他滚蛋呢。
孟潜山颇为识相,无声地冲着这位主儿躬身行了个礼,匆匆溜了出去。
而床榻上的霍无咎,冷眼看着孟潜山跑掉,才缓缓收回了目光,静悄悄地看向了江随舟。
江随舟此时全神贯注,分毫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
他声音不大,读起书来像是在跟人讲话一般,温和又清朗,与他平日里全然不同。
霍无咎的呼吸都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没想到,不过一本闲书,让江随舟读起来,竟比清心诀要管用得多。
这书的内容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个闲来无事的文人四下跑着玩,写些闲书记录他的见闻。
但江随舟却似乎对此颇感兴趣,甚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在读书的时候,目光有多生动。
唇角也是微微勾起的,看上去颇为愉悦。
霍无咎的目光停顿了片刻,继而转开了目光,缓缓闭上眼。
他不喜欢看书,不光是因为懒得看字,更是因为他对那些文字所记载的内容,统统不感兴趣。
但是此时,他闭上眼,那清朗的声音却似乎变成了流淌的清澈的江水,淌过那文人所记载的巴蜀与湖广,在千万里的阳光之下,泛着粼粼的光。
他似乎很喜欢那些东西。
而霍无咎竟因此莫名地生出了些许冲动。
他想要让江随舟所喜欢的那些东西,统统属于他。
他像个终于被典化了的俗人一般,终成了神佛的信徒。
这使他有了在神像前跪下的冲动,想将属于自己的和不属于自己的所有财富和珍宝,一并供奉到神前。
——
江随舟一直在这里待到了夜幕降临。
他颇为自然地和霍无咎一并用了晚膳,才起身要走。
见他与霍无咎相处得颇为愉快,孟潜山识相地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问道:“王爷明日可还来?”
江随舟顿了顿,不由得看向了霍无咎。
他其实是想来的。这些时日,他因着装病休沐在家,哪儿都不用去,清闲得很。霍无咎这阵子又刚开始治腿,按着那大夫的说法,他今日这种疼法还要持续一个月。
江随舟总有些不大放心。
许是因为之前太怕死了,使得他养成了事事以霍无咎为先的习惯,让他一时间有点改不过来。
霍无咎抬眼便见江随舟在见他。
“不必征求我的意见。”霍无咎顿了顿,有些别扭地淡淡道。
孟潜山面露喜色,不等江随舟开口,便笑道:“哎!那奴才便安排人去收拾收拾,将王爷要看的书和公文,一并搬到霍夫人这儿来!”
江随舟瞥了他一眼。
就见孟潜山笑嘻嘻道:“正好儿!奴才今日还觉着,霍夫人这儿比王爷的书房光线还好些,王爷多晒晒太阳,准没错儿!”
这小子这么热络,反倒给江随舟省了事。
他没反驳,权作默认,嗯了一声,便起身走了。
正在这晚,有书信送到了江随舟的房里。
是徐渡送来的。他安排在长乐坊的探子送回消息,说那些刑部的官员摸清了位置,这两日便要动手抄宅了。
他们早在做此计划时便知,因着上次陈悌邀请霍无咎去参加赏花宴,颇在后主面前得了脸,因此这些时日领了个肥差,正在苏州公干。
那宅子里如今只有他养的外室在那儿,是个青楼女,想必这两日,就要被抓到后主面前了。
江随舟看完信,沉吟片刻,笑了起来。
按着他记忆中史料的记载,陈悌虽明面上讨好巴结庞绍,实则自己也有些小算盘。庞绍贪财,即便自己的手下也逃不过他的搜刮,因此陈悌的那处宅院,是连庞绍也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待刑部收网后,那处宅院,连带着那个青楼女,都会被第一时间算在江随舟的头上。
那么,后主绝不会不深查,这案子也必然会被他闹大。
到了那时……便可静等他们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了。
江随舟只觉眼前有出好戏等着他看,心情都好了许多,将信妥善收起之后,神色仍旧是愉悦的。
偷眼看他的孟潜山在心里啧啧称奇。
平日里王爷处理公事时,哪会有这么不严肃的时候,甚至看着密信还会笑?
密信上都是要事,能有什么好笑的?
一定是王爷看信的时候分神,想到霍夫人了。
这般想着,孟潜山退出卧房时,偷偷看了江随舟两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笑容暧昧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你笑什么?
孟潜山:我想到了高兴的事:D
第47章
不出两日,朝中果真有了消息。
礼部尚书贪墨皇上千秋宴钱款之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两日之前,刑部忽然查出了端倪,找到了赃款的去向,竟是个朝中官员购置的大宅。
陛下当即下令,派人将那处大宅抄没归案。
刑部立马派官兵动了身,因着行动突然,所以颇为顺利,非但抄出了宅中数额惊人的金银古董,还从宅子里抄出了个养在那儿的青楼女子。
不知为何,陛下得知此事后,并不关心宅子里藏了多少钱,反而对那女子极感兴趣,立马着人去查此宅的主人,以及这女子的身世。
却没想到,刑部官员查出,宅子是这女子名下的,这女子,却是礼部的陈悌赎出来的。
而陈悌,就是那日最先发现端倪、向上检举季攸贪墨的官员。
这结果,是朝中上下谁也没想到的。
不知怎的,皇上对这结果极不满意,对着刑部官员发了好一通脾气,继而下令要严惩陈悌,绝不姑息。
赎买青楼女并不算罪状,不能真让陈悌定罪,但却能证实这宅子以及宅中的金银钱款都是陈悌所有的。
这些年南景朝中的官员鲜少有手头干净的,这个数额的赃款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景朝的律法却有明文规定,一旦官员被捉,自然要按着律法规定量刑。
不出几日,陈悌便被定了罪,而朝中众官员,很是因此风声鹤唳了一段时日。
——
庞府的桃花开得正好,热热闹闹地开了满园。
而在庞绍的院中,却是一片干净淡雅的新绿。
那是徽州歙县进贡的绿萼梅,因着先帝喜欢,打从数十年前起便会年年送到景朝后宫中。
因着水土不同,运输又困难,所以每年能送到宫里的植株超不过百棵。今年即便是后主的殿外,也不过栽了数棵,但庞绍的院里,却云雾一般种了一整院子。
庞绍面前的炉上正煮着茶,一个官员恭恭敬敬地坐在他下首,另有个浑身颤抖着跪伏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
赫然是那天去江随舟府上查案的刑部官员。
庞绍掀开茶壶,慢条斯理地朝里看了一眼,在氤氲的热气之中,缓声问道:“靖王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那官员哆哆嗦嗦地哭道:“大司徒明鉴!小人按着上峰的指示盘问了靖王殿下一番,靖王殿下所有的供词都记录在册,小人绝无虚言啊!”
庞绍淡淡一笑。
“那么,那个宅子呢?”他问道。
那官员忙道:“是靖王府上的小妾说的!”
庞绍动作一顿,将茶壶的盖子盖了回去。
“他告诉你的?”庞绍的神色有些古怪。
官员摇头道:“不是!是下官偷听到的……那妾室在同他的丫鬟抱怨,说靖王殿下在外头养外室,还给那外室在长乐坊买宅子……下官想着,此时重大,不得不告诉陛下,这才……!”
他吓得声音都打了哆嗦,却听庞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张大人紧张什么?我不过问问罢了。”他说。
那官员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庞绍淡笑道:“好了,我的茶要煮好了,便也不留张大人了,您请回吧。”
那官员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正要躬身谢恩,却听庞绍又开口道:“不过,张大人。”
那官员忙应声:“大司徒?”
就见庞绍从小泥炉上提起了茶壶,炉中的火焰一下一下地跳跃着,泛着热红的光。
“人呢,若是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庞绍没有抬眼,一边慢条斯理地倒茶,一边道。
“这代价,若是自己不主动付的话,就不能怪旁人翻倍地去取了。”
说完,他放下茶壶,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官员。
便见那官员一愣,继而连连作揖道:“多谢大司徒,多谢大司徒!”
庞绍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懒洋洋地摆了摆。
那官员退了下去。
庞绍吹着热茶喝了一口,淡笑着赞道:“江南的龙井,确实比邺城的要清透些。”
说着,他拿起茶壶对旁侧的官员道:“你也尝尝?”
那官员正是此番负责抄没清点陈悌府中赃款的官员。
他岂敢让庞绍给他倒茶,连忙双手将茶壶接过,又替庞绍灭了火炉。
“大司徒,您就这么放过他了?”那官员问道。
庞绍嗯了一声。
“不放过他又如何?本就不是他的错。”庞绍淡笑,神情温和又宽仁。
但旁边的官员却是知道庞绍的意思。
他们庞党之人,也有几个是曾经招惹过庞绍的人。庞绍抓住了他们的把柄,留了他们的命,将他们纳入党羽,这些人便不得不加倍地为庞绍卖命,加倍地给庞绍好处。
对庞绍来说,留住他,可比杀了他收益要高。
那官员闻言笑起来,顺着庞绍的话夸赞道:“大司徒向来宽仁,有大智慧。”
庞绍淡笑不语。
便听那官员接着问道:“那……那陈大人?”
庞绍看向他。
便见那官员义愤填膺道:“定然是靖王记恨陈大人,才会出此阴招!大司徒,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让靖王得逞吧?”
却见庞绍摇头,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窗外如云的绿萼梅。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我岂敢违抗?”
他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像是看见面前死了只飞过的鸟一般,轻描淡写。
“只可惜了陈悌那孩子。”
旁边的官员连忙闭嘴,不敢再言语了。
如今朝中说话算数的是谁?闭着眼睛也知道,不是陛下,而是庞大人。
没有庞大人改不了的圣旨,只有庞大人不想改的圣旨。
这官员此番前来,本就为了陈悌的案子来的。他试探了两句,便大致明白了。
庞绍本就从没把陈悌放在眼里,只将他当成只随意使唤的狗。这两次,陈悌自作主张,越过他去巴结圣上,已经犯了庞绍的忌讳,又被查出藏匿了那么大数额的、庞绍不知道的金银,那么就算皇上不动手,庞大人也不会留下他的命。
这官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陈悌贪念蒙了眼,活得不明白。
如今朝中,谁不是在庞大人手下讨生活?背着他做小动作,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这给官员也弄清了自己该怎么做。
自然是在陈悌临死之前多踩他一脚,换庞绍个高兴,再在将金银古董送入国库的过程中,想办法捋走二三成,送到庞大人的府上来。
这官员暗自打算了起来。
便听旁边的庞绍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就是没想到,这关进了笼中的败犬,原还在盘算着怎么咬人呢。”
官员不解。
庞绍也没跟他解释的意思,垂眼喝茶,掩住了眼里的厉色。
“有意思的很。”
——
江随舟虽不在庞绍身侧,却也知道庞绍有多恨他。
陈悌虽不是个大官,但朝中谁人不知他是庞绍的远亲,是庞绍的人?即便庞绍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处置了陈悌,就是在公然打庞绍的脸。
那是不痛不痒,极具侮辱性的一记冷刀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江随舟心里高兴。
他早看陈悌不顺眼了,这次既顺手救了季攸,又解决掉了陈悌,对他来说,可是一箭双雕的好结果。
至于庞绍会怎么记恨他……
反正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庞绍也不会放过他,不如便同他斗斗法,让他也讨不到好。
自从得到消息起,江随舟便心情极好,刚在霍无咎床榻前坐定,便被霍无咎看出来了。
“你今日如何?”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面色仍旧难看,但神情却是自如的。他手背上青筋分明,但却还分得出两分精神,多看了江随舟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