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就歇在我们家,”梁春很兴奋,“给我讲讲北边的事!”
谢无风嫌他聒噪,拉着纪檀音跑了:“带你看海去!”
他们循着浪涛声,逆着海风的方向,来到出海口,看见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水。
这日天色阴沉,海水并非纪檀音想象中的碧绿,而是暗淡的灰蓝色,被躲在远方天际线的巨手推动着,一浪接一浪打在岸边突出的礁石上,发出“轰、轰、轰”的闷响。
谢无风问:“怎么样,失望吗?”
纪檀音摇头,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是看着、嗅着,甚至蹲下来握住浪花。
谢无风指着西北方,对纪檀音道:“若是天气晴朗,能看见赤尾屿的影子,小小的一个黑点。”
纪檀音“嗯”一声,发丝在风中轻轻舞动。
到底是冬日,海水冰凉,谢无风担心纪檀音染上风寒,制止了他下水的提议。
他们吹了一会风,牵着手慢慢往梁慎宏的三层小楼走。半路上,谢无风吸了吸鼻子,道:“有好酒。”
纪檀音使劲闻,除了咸腥的气息外一无所获。
谢无风带着他在密密麻麻的吊脚楼之间穿梭,最后真的寻到一家酒肆。
纪檀音揶揄道:“比狗鼻子还灵。”
酒肆并不宽敞,拥挤地排列着大小不一的坛子,醇厚的酒香四处弥漫,其中还混杂着桃花、桂花、竹叶等的味道。甫一踏入,吸一口气,已是半醉。
小二热情地招呼了他们,舌灿莲花地介绍起店中不同品种的美酒。纪檀音眼花缭乱,每种都觉得好,即使凑上去闻,也分不出差别。谢无风却是行家,从容地穿梭于酒坛中,评价道:“你别瞎吹了,这些酒不是太新便是太陈,都不好。”
“嗨呀,”小二捶胸顿足,“客官,你不喜欢,也别砸本店招牌呀,我们家是祖传的手艺!”
“话还没说完呢,”谢无风指着一坛放在角落,积了层薄灰的酒,“都不好,除了这个。”
小二喜笑颜开,立刻夸赞谢无风好眼力,说这是老师傅去世前酿的,仅剩一坛,只赠有缘人。
谢无风笑笑,也不知信了没有,随口问这酒可有名字。
“有啊,老师傅亲自取的,名叫笑红尘。”
谢无风愣了一愣,点头道:“好名字。”
他们拎着美酒,悠然出了酒肆,走了一阵,谢无风脚步一顿,与纪檀音对视一眼。
纪檀音也察觉了,眉头轻皱。这阵子过得十分太平,突然又被人跟踪,让他既震惊又疑惑。
两人默契地没言语,转而走向村口那片榕树林。后面的人不近不远地跟着,气息和声响都很微弱,是个内家高手。
榕树林边,刻着“梁家村”三个大字的石碑旁,停了一辆马车,装饰得低调却精致,显然不是当地居民的风格。
谢无风见四野无人,转身道:“出来吧。”
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于树林间现身,身穿锦绣长袍,头戴圆帽,唇上两撇黑胡子翘着,不苟言笑。
谢无风有些失神:“是你。”
男子欠身行了一礼:“小少爷,许久不见了。”
这称呼让纪檀音警惕:“你是什么人?”
“卫阳王府的管家,”谢无风简短地作了解释,冷淡地盯着对方,“你想干什么?”
“老爷病重,总是念叨着想见你一面,因此派我来寻你。若你愿意,以后就在王府长住,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王爷说了,待他百年之后,东西……都是你的!”
谢无风讥讽道:“怎么,他终于发现他那儿子是扶不起的阿斗了。”
管家叹息道:“少爷,我知道你有怨气。只是当年夫人的娘家权势滔天,王爷有许多无奈之处,还望你体谅。王爷对你是用了心的,幼时服侍你的冯婆婆,便是特意请来保护你的,否则,谁稀罕她那一口桂花糕。就说几个月前,朝廷通缉你,也是王爷暗中周旋,用了个死囚犯李代桃僵,才保住……”
“他真要死了?”谢无风不耐烦地问。
“这……”管家犹豫了。
“我看他不是真病是假病,盘算着犯上谋逆之呢。”
管家大惊失色,四下看了一圈,叱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我不会回去,你走吧。”谢无风摸着冰凉的沉沙剑:“再不走,性命不保。”
管家本能地退了一步,有些恼怒地低声辩驳:“少爷,当初我可没有欺负你!”
“是啊,”谢无风冷笑,“但你也没制止。”纵容恶,也是恶的一种。
管家张了张嘴,最终默默退让至一旁。
纪檀音问道:“马车里是什么人?”他一直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能感觉到马车里有人在注视着他们,那微微掀开的布帘就是证明。
“是我儿和儿媳,才成亲不久。新妇说自己曾受过少爷的恩惠,因此想见少爷一面。”
纪檀音心里不太痛快,问这媳妇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答道:“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她亡父曾是任城卫指挥使。”
“温小姐?”纪檀音吃了一惊,想不到世间的缘分如此错综复杂、兜兜转转。他看向谢无风:“那,你还是去和她说几句话吧。”
“不必了,”谢无风拉着纪檀音,平静地从管家面前经过,“转告她一声,她父母的仇报了。”
走出去很远,纪檀音还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灼热注视。“你真不去?”他好奇地问。
谢无风道:“小两口刚成亲,我和她见面不妥。”
纪檀音悻悻的:“我还以为你是怕我生气呢。”
谢无风笑了:“也有这个原因。”
纪檀音心里一甜,闲话道:“她爹好歹是个官,嫁一个管家的儿子,算是下嫁吧。”
“也不一定,毕竟是王府的管家,日后说不定还要飞黄腾达。再者,温慕晴对自己的婚事也做不了主,想必是母舅家安排的。”
纪檀音轻叹一声,过了一会,谢无风听见他说,还是我师父好。
他们在梁家村等了两日,终于迎来一个可以出海的好天气。谢无风表面上对师父的信件不以为然,实则放心不下,一直催促梁慎宏启程。
“不能急,”梁慎宏道,“要先拜妈祖娘娘的。”
他们爷孙俩去了当地的妈祖庙,纪檀音和谢无风跟着去看热闹,被梁慎宏强令拜了两拜。
草草用了饭,一行人收好包袱来到出海口,梁春麻利地解开渔船。纪檀音看见甲板上放着四五个木箱子,边角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梁春抢答:“布料、盐、笔墨纸砚,拿到赤尾屿上贩卖的。”
村里的少年大多都离开故乡去福州府谋生了,他平时没有同龄的伙伴,于是逮着纪檀音说个不停。
“出海咯!”梁慎宏一撑竹篙,小船轻巧地一蹿,滑离了码头。
纪檀音不禁低呼,脚底下的感觉很微妙,好像踩着一只在夏日风中晃悠的秋千。他急忙坐下来,紧紧地攀着两侧船舷。
渔船很窄,梁慎宏和梁春分别在船头船尾司橹桨,谢无风和纪檀音则与木箱子为伴,挤在船中。
迎着和缓的海风,顶着灿烂的太阳,渔船如一只离弦的箭,划开蓝色碧波,奔向远方的海平线。
纪檀音适应了一会,眩晕的感觉慢慢消退了,于是将手伸进微凉的海水里。白色浪花亲吻着他的指尖,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彩,随后坠落、破灭,又融进深沉的大海之中。
“想什么?”谢无风问。
这时他们已完全被大海环绕,目之所及全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梁春高亢的歌声直上云霄。
纪檀音道:“师父,大师兄……好多人。”
谢无风支颐看他,唇角勾着:“有没有我?”
纪檀音未及回答,渔船擦过一块礁石,颠簸了一下。他没稳住,撞到了谢无风身上。
“没压着你吧?”
谢无风轻微挺了挺胯,意味深长地问:“压哪儿啊?”
纪檀音赶忙挪开,暗中白他一眼。
这一日的航行甚是顺利。申时左右,海面上起了雾,一个小岛的轮廓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
谢无风指给纪檀音看:“那便是赤尾屿。”
纪檀音惊异、兴奋地张望着,小声问:“到了?”
“到了。”
也不知怎么地,他忽然一阵激荡,不禁用小拇指去勾谢无风的手,很快被对方紧紧地握住了。
两人十指相扣,百感交集地遥望赤尾屿的影子。
纪檀音忽而喟叹:“世界真大。”
他走了太远了。这一路近千里,玉山葱郁,海洋壮阔,从北到南,天地永恒而寂寞。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可是并不难过,因为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还有一个人与他并肩偕行,共看山河。
仿佛是欢迎他们一般,薄雾后响起了唢呐的乐声。梁春跟对方较劲,歌唱得愈加欢快高昂,渔船的速度也加快了。
纪檀音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烟波浩渺之处,有新生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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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第75章 番外一
纪檀音至今记得他初次见到赤尾仙人的情景。一片湿润的白雾中,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负手立于岸边高耸的岩石上,须发皆白,胡须垂至胸口,被海风吹得直往身体两侧分叉。他脸庞通红,深陷的眼窝里有两只精光闪烁的招子,腮帮凹陷,下巴很尖,松弛的皮肤在眼下、嘴角堆积出许多皱纹,看着是个凶恶的面相。
纪檀音很忐忑,偷偷地观察他,避免与老人家直接对视。
船还没靠岸,谢无风就嬉笑着耍起了嘴皮子:“哎呀,师父,怎么劳动您亲自来迎接了,徒儿惶恐啊。”
赤尾仙人脸一鼓,骂道:“谁是你师父?你师父已经死了!”
他又对梁慎宏爷孙说道,送来干什么?你们该把他淹死在海上!
梁慎宏道:“老陆,你这话说的,淹死他,我们还得赔上三条命呢!”
谢无风嚷嚷着,师父,你好狠的心呐。
赤尾仙人的目光移到纪檀音身上,或许是看他和谢无风靠得很近,问道:“这是谁?”
纪檀音行了个礼,抢先道:“前辈,我和谢大哥在路上相识,听说他来自海岛,一时好奇,因此跟过来看看。”
谢无风没拆他的台,反正来日方长,真相总有败露的一天。赤尾仙人沉吟着,上下打量纪檀音一番,未再追问。
在一片喧闹中,渔船靠了岸。纪檀音跨上陆地,粗糙的砂石硌着他的脚,那感觉很微妙。他打量着怪石林立的海滩、风格粗犷的房舍,以及来来往往的岛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他第二个故乡。
蓬松的白云在天际变换着形状,有时快、有时慢地飘过赤尾屿,在风暴不来的日子里,这里的生活平静得出奇。
一晃,竟过去了五个月。
纪檀音被晒成了秋日的小麦,成天在不大的岛屿上四处撒欢,岛上的几百户人家不到半月就都识得了他。他们善良宽容,对从外头来赤尾屿定居的人,从不刻意打听往事,只当成邻里相处。因此,若非谢无风告诉他,纪檀音一点也瞧不出这个荒僻之地竟卧虎藏龙,隐居着十几名上一代的武林高手。
但岛上从未有人舞刀弄枪,拿起斧头来,也不过是为了砍柴。任何人,只要放任自己融入这宁静悠闲之中,都不会舍得再破坏它。
纪檀音很快便适应了当地的饮食与风俗,深得谢无风的师父陆尚平的疼爱。因他生得俊俏,眼神又干净赤诚,岛上的渔民也爱跟他逗趣。
在赤尾屿上,纪檀音闹出的第一个大笑话,就是在初次见面时郑重地尊称陆尚平为“赤尾仙人”。
当时谢无风、梁慎宏爷孙俩捧腹大笑,把停在一旁礁石上的海鸥都吓跑了。
纪檀音一头雾水,尴尬又无助地站着,陆尚平却满意地眯起眼,点头道:“好小子,我喜欢!”
后来纪檀音才知道,赤尾仙人是陆尚平自号,岛上根本没有人会这么称呼他。他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又被谢无风作弄了,两日都没搭理他。
不过有一点谢无风并未说谎,陆尚平的脾气果然很古怪。他刀子嘴豆腐心,言语上从不肯落下风,两眼一瞪,直叫人心中惴惴。
谢无风嬉皮笑脸惯了,并不怕他,纪檀音一开始有些畏惧,后来发现陆尚平对他异乎寻常的慈爱,于是慢慢卸下了心防。
陆尚平有一排五间大瓦房,谢无风和纪檀音各分了一间用作起卧。每天晚上,等师父歇息下了,他们才偷偷摸摸挤到一个屋子睡觉。谢无风抗议过多次,奈何纪檀音坚持不肯向陆尚平坦白,只好继续“偷情”。
如此过了一月,某个深夜,陆尚平将他们抓了个现行。
纪檀音紧张而窘迫,谢无风却是一脸轻松,嘲笑道:“师父,您这爱听墙角的毛病真应当改一改了。”
陆尚平吹胡子瞪眼了半天,粗声道:“我早知你们有鬼!”
言罢拂袖而去,此后不再提及此事。纪檀音和谢无风嘀咕一阵,便正大光明地搬进了同一间屋子。
傍晚,太阳仍在西天上挂着,海面上闪烁着璀璨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