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凤箨拢好衣衫,笑道:“亏得我还会找人麻烦。若不是风华会近在咫尺,师尊可能真的会打死我。”
秋离鹤:“不会。我这么一个废人,师尊也没有赶我走。”
简凤箨一噎:“师兄说什么呢。”但怎么也无法往下圆场,只得向秋离鹤一欠身,讪讪而去。他离去不多一会,房中的灯也熄了。
截止到报名结束,风华会最终参赛人员共计三百八十六人,浣剑山庄八块场地同时开赛,从早到晚,大家抽签出场,捉对厮杀,有的能僵持一个时辰,有的半刻不到胜负分晓,有的还没开始就已结束,三天过后,入围者锐减到三十二人。这一盛会规模之大,状况之乱都是前所未有,虽然本着切磋交流的良好宗旨,毕竟大家是来打架,加以参赛者全都年轻气盛,顶不住中间矛盾不断爆发,连纯观众一天看下来都觉得筋疲力尽,多亏浣剑山庄组织完善,应对得当,三天有惊无险地度过。有的浣剑山庄弟子在身为选手的同时,还要操心维持秩序,结果弄得发挥失常,主场优势也没有体现出来,三十二强里仅剩五席,渡剑台算上宗主傅万壑一共才来九个人,反而占了六席,除了镇定自若的庄主任去留和仿佛一切事不关己的少主任剑还,主办方内部的焦虑气氛已隐隐弥漫开来。
童顿就有幸跻身这五名代表之列,深感自己责任重大。跟到目前为止每场比试都是一开始就结束的任剑还不同,他能走到这步,已经多少超越了平时的水平,属于个人境界的突破,每一场都竭尽全力,毫不保留。第四日他起得极早,呼吸吐纳了一个时辰,便去往比武场。
此时抽签还未开始,随着比赛质量逐渐提高,过程渐趋激烈,用于比试的场地也缩减到两块,大概今日之内,便能决出四强人选。童顿在场边徘徊了一会,观众渐渐聚拢,人声嘈杂,他心头烦乱,握着木剑剑柄不住地比划。突然有人从后拍了一下他肩膀,说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也使剑。”
童顿随口答道:“废话,浣剑山庄,哪个不使剑?”
那人道:“我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抡大锤的。”童顿猛地转身,只见简凤箨晃着手里新鲜出炉的纸签,笑道:“童师兄,请指教。”
童顿直怀疑自己眼花,定睛看了三遍,指着他哈哈大笑,高兴得都结巴了。“你小子真是,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巧了,倒好,今天真得好好给我见识见识!”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北边的擂台。简凤箨也拾级而上,规规矩矩欠身行礼,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负责裁判的浣剑山庄弟子手中铜锣一响,童顿率先出剑,剑锋虚晃,却是一招试探。
他虽然极不齿简凤箨为人,内心并不存轻敌的意思,再者他打死不愿承认的是,能让爱剑如痴的任剑还另眼相待的人,剑上必有过人之处。果然简凤箨全不理会,木剑直奔他中路。童顿心里暗想:“他撑到今天也不是全凭运气。”侧身避过。简凤箨也无意咄咄逼人,两人拆了数十招,一个严守方寸,一个行云流水,打得有来有去。童顿又想:“这打到明年去了。”自忖已将对方家底摸个八九不离十,招式猝然一变,剑光霍霍,朝简凤箨奔袭而去。
简凤箨等的就是他沉不住气,急闪避过他攻势,瞅准破绽,剑尖直指他面门。这一剑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台下众人惊呼,觉得胜负要决。岂料童顿猛然往后一仰,庞大身躯几乎与地面齐平,脚下却如扎根一般,剑锋堪堪贴着他鼻尖掠过。简凤箨剑势收不住,脚下失了平衡,直往前倾倒,童顿两只铁钳也似大手一左一右撕住他腰,一声大吼,直将他举过头顶,就往地下一摔。
他力道之刚猛,在浣剑山庄里屈指可数,这一下摔死头牛也不稀罕。童顿倒也没想把简凤箨就地正法,手上其实还留了些力道,觉得小施惩戒,让他躺上十天半个月,这口气就算出了。正要发力时,突然肩后一酸,连带胳膊一麻,随后不知怎的,腰腿也是一麻,简凤箨轻飘飘如一张纸一般从他手中滑脱,重新站定了,笑吟吟道:“承让。”
童顿瘫在地上,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简凤箨看向场边裁判,意思问是不是可以走了,却一眼看见任剑还正凝视着他。那目光极其直白,简凤箨但感芒刺在背,连忙跳下擂台,挤到人群中去了。
他对浣剑山庄熟得跟自己家也差不了多少,左拐右拐,就到了一处僻静角落里,不过几墙之隔,比武场上鼎沸人声,竟离得很远。简凤箨叹一口气,伸手扯了一段墙上垂下的藤蔓,自言自语:“我本意是想避嫌,但这样子实在越发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身后任剑还道:“我还以为这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
简凤箨道:“少主知道挺多啊。”留神倾听四周,只有偶尔浓重绿荫下几声受惊的莺啭,叹道:“在你家里我还想跑了?你想问什么?”
任剑还道:“刚才的事。”
简凤箨突然劝谏:“你要是想做个好少主,现在应该去关心关心你的同门。”
任剑还道:“童顿这次发挥已经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你更出乎我意料之外。”
简凤箨笑道:“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我赢就是了,你还管我怎么赢?”
“你根本不用和他缠斗那么久。”
简凤箨:“哪有一开始就使出全力的?不是,这我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他突然精神抖擞,把任剑还拉到一边。“你们师兄弟难道没有商量过,令尊难道没有嘱咐过,这种比武大会,和平时不一样的?赢了这一场,还有下一场,要是从开始就叫人看透了,还有什么意思。我头一次在这么多人前露脸,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小心谨慎。再者也是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混个脸熟。唉,你是不用在意这些个人间疾苦。”
任剑还听了这一番又像是讽刺,又像是自怜的长篇大论,觉得有些头痛。“速战速决,未必就不能留下印象。”
简凤箨失笑:“是,因为你都只出一剑。不过这一场过后,你就未必如此轻松了。”
任剑还道:“无所谓,我只在乎最后和你的那一战。”他全部兴趣只在剑上,提到剑,目光就亮得骇人。“我把一剑渡川让给了你,明日你必须好好补偿我。”
简凤箨连想歪的心情都没有,叹道:“你丢一块硬骨头给我,倒还说的像什么忍痛割爱一样。我看我未必过得了这一关,你还不如指望他能给你找些乐子。”
任剑还道:“不会。我说过,你跟他交手就知道了。”
☆、第 3 章
一个人身在江湖,必有所图,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有一个名号。
这是此次盛会绝大多数参与者的梦想。
它不是一件小事。天下谁人不识君带来的快乐,连俗世的加官进爵都不能比拟。名号一般来说,都是别人给予的(虽然很多年轻人从十五岁起,就给自己设计过不下一百个名号),至少要得到别人的承认;很多江湖人混了一辈子,也只是别人眼里批量生产的路人,从没得到过姓名加粗的机会。如果有朝一日幸而获得一个名号,便是从路人当中脱颖而出的第一步。
而这个名号一旦产生,又很可能跟人一辈子,没有什么更改的机会,所以首先,它应该响亮,比如“草上飞”,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其次,它应该简洁,比如“草上飞”,只要认字超过一百,就一定知道它的意思,听过一次,就立刻能够复述。再次,它应该形象,比如“草上飞”,使人一听之下,就知道此人特长在于轻功,虽然也未必不在于刀枪暗器,或者其他不为人知的方面,但总体来说,轻功是第一位的。“草上飞”唯一的坏处,可能就是过于响亮,简洁和形象,导致无论哪个年代,各地使用这个名号的人加起来都不下于一百位。
因此稍有追求的少年,就绝不会再使用草上飞这个名号。对于有理想的少年侠客来说,不能将自己和其他人分辨出来,名号就失去了它的本质。
拿以上的标准来判断,“一剑渡川”很难说是一个优秀的例子。它有一点拗口,又有一点模糊,使听到的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比如,剑还是箭?),而即使侥幸没有弄错字,一剑渡川也是个奇怪的意象,甚至无法体现出使用者的特长,有可能被误认为草上飞的一个变种。
但这个名号还是逐渐地被众人接受,可能因为他的真名比这还要拗口。
其实简凤箨个人觉得他的名字并不拗口,但也不便在这种场合表现出过多的赞美,虽然抽签时候各自对手都已决定(他知道得比那还早),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假装初次见面地自报家门。“在下简凤箨。”
赛事已进行到第五天,迈入最终阶段,这是八强战的第一场。跟迄今为止待遇全然不同,偌大会场鸦雀无声,擂台只剩下中央精心布置的一块,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起码叠了一千八百人,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上面两位选手。从头到脚无处不被人详细研究,心理素质稍差之人,可能已经晕倒。其实简凤箨感觉自己随时都处在晕倒的边缘。
一剑渡川道:“韦苇。”
他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成名却超过十年,混在这一大片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里,虽说不违反规则,总有点作弊的感觉。但他并不因为阅历丰富就显得沧桑,凌厉鲜明的五官甚至可以称作英俊,有一双极其冷漠的眼睛。
简凤箨笑道:“久仰。真的久仰。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想遇到你。”
他这话可以说是绝大多数参赛者的肺腑之言,但本该在肺腑里的言被他说上台面,无论是未战先怯,还是刻意示弱,都使观众情不自禁的产生了一些鄙视。一剑渡川对此倒是无动于衷:“你若没有把握,可以下去。”
简凤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出剑!
比试已随时都可以开始。但气氛明显还处于互相寒暄的阶段,寥寥几句还不足以缓解内心和肢体的紧张,所有人包括一剑渡川在内,都等着他的下半句。但简凤箨却没有话了,只有这剑。
言语和姿态不过是掩饰。他从踏上擂台一开始,就在寻找这个松懈的时刻。
这一剑太快,几乎没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似乎有一声轻微的闷响,然而定睛去看时,又令人怀疑纯属错觉。简凤箨仍旧站着,一剑渡川也站着,两人连站位都没什么改变,只是好像离得近了一些。
两人伫立良久,都没有说话。半日一剑渡川道:“你想一招定胜负?”
简凤箨倒也老实:“不过痴心妄想,实在让阁下见笑了。”
一剑渡川说得很慢:“简——凤——箨。一见之下,我知你绝非如此简单。但你想凭一招就胜我,却也不是这么容易。”
简凤箨道:“不必了。我认输。”
一剑渡川:“认输?”
简凤箨道:“我以全力,攻你不备。阁下不备之时,都可挡住我全力的一剑,再打下去,我也不会占到什么便宜。”
他向一剑渡川一拱手,将木剑放回到场边的剑架上。众人如梦方醒,这才纷纷议论起来,会场炸锅一样嘘声四起,夹杂着“卑鄙”“无耻”之类合情合理的品评。突然听得一人朗声说道:“小子,你师承何门何派?”
简凤箨循声望去,只见渡剑台宗主傅万壑已从贵客席站起身来,一双鹰鹞般阴沉的眼睛紧紧盯在他身上。他身边任去留笑道:“他是公冶先生的二弟子。”
傅万壑道:“没想到那样迂腐的老头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声音极大,在场听见的起码有五六十人。简凤箨并不答言,只微微向他一点头,就跳下擂台,人群中与任剑还擦肩而过,低声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他很快离开了浣剑山庄,中间没遇到一个熟人,遇到也只是低头装不看见,出来也没回公冶庐,找了个僻静的小茶馆,要了一壶茶看人打牌,直直坐到半下午,百无聊赖,只是把玩剑上的穗子。又过了一会,夕阳西下了,天边一片火红,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回去。回去天色已经黑透,公冶庐两扇大门敞着,像一张大口。诸间房屋都暗着,唯有厅上灯火通明,简凤箨登堂入室,头也不抬,直接跪下。余光里扫到秋离鹤衣角,刚想张口,就听秋离鹤抢先发问:“凤箨,你可知错了?”
简凤箨并不答话,只是仔细地脱去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在一旁。他听见公冶治站起身,椅子吱嘎作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谁赢了?”
堂上一片默然,只有公冶治呼吸越来越粗重。过半天秋离鹤叹了口气,轻轻道:“任剑还。”
简凤箨道:“多谢师兄。”□□着脊背伏下身去。
时至黄昏,擂台边燃起了数十支火把,在白日的余晖里显得虚弱,有一种奇妙的无所适从之感。一日八强四强半决赛下来,围观众人的体力和精神极大消耗,行动说话似乎都迟缓了不少,但也知道马上就要结束,于是都为这铺垫了一天的高潮调动起全副的注意,耐心地等着最后一场胜负。任剑还垂头看着手中的木剑。
一剑渡川突然道:“你好像很累。”
任剑还道:“我们是一样的。”
一剑渡川道:“我不介意等到明日。”
他这种通情达理,别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意味。台下的浣剑山庄弟子已经有些义愤填膺,若非傅万壑和任去留还情同手足的坐在那里,和大声叫好的渡剑台弟子之间难免就要发生一些争执。任剑还充耳不闻,好像还在做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