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回渡剑台去。但三人同行,他没办法跑得太快,在一剑渡川的冷漠和陆一鸣的好奇中,只能故作镇定,并预料这段路程是一种煎熬。但一剑渡川走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得多,陆一鸣为了闲庭信步地跟上他,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力。结果一直到三人风驰电掣地回到渡剑台,简凤箨也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心理准备,只来得及近乎荒唐地意识到自己甫坐了一日一夜的船,必定风尘仆仆。
结果当他走进客人等待的房间,看到的竟是自己昔日的师尊时,他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然后他才想起来要感到羞愧。但这心情也只来得及持续一瞬,因为公冶治看到他的同时,就已经朝他冲了过来,抬手就是一掌。
简凤箨没有动,貌似是出于本能,也可能是因为震惊,因为一个行动如此灵活的公冶治,他印象中已经五六年没见过了。在他的记忆里公冶治矮小,蛮横,干瘪的身躯充斥着习惯性的怒意,因此时常看上去鼓胀了一圈,但他近年来多半都是深陷在那张黄花梨椅子里,简凤箨几乎已经忘了年幼时师尊精神矍铄,拎着铁锤追得他满院子跑的模样。加上数月未见,这个骤然登场的公冶治几乎很陌生,不可轻视他此刻的爆发力,这一掌打下去,有可能非死即残,但一掌过后,简凤箨仍旧站着。
他在最后关头举起手,跟公冶治对了一掌。的确势大力沉,但他也纹风不动。公冶治眼里的震惊,毫不亚于他初进门时心里的震惊。
“你觉得我现在还会站着乖乖让你打吗?”简凤箨说。这场景他在臆想中构建无数次,这台词推敲千万遍,岂料竟有成真一天,连他自己也觉得此生不枉。
公冶治也平静下来。似乎他也想起来这不是公冶庐。“畜生。”他冷冷地说。
简凤箨笑道:“您千里迢迢跑过来,就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的吗?”
公冶治道:“你既然胆敢叛出师门,自然不会没有预料到今日。”
他按住了腰间的剑。简凤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当然不是没有预料到今日,以他行为之恶劣,引起什么后果都不奇怪,任剑还的心情还可以商榷,公冶治是免不了吐血三升。简凤箨知道公冶治平生最重脸面,加之性情暴烈,惭恨交加之下,直接气死都有可能。但今日的公冶治,面上看不出激动的痕迹,连愤怒也一闪即逝;这个孤介半生的老头子,比简凤箨的预料之中要沉稳得多,也要高傲得多。
只听一声咳嗽,傅万壑不紧不慢从旁站了起来。“你要在渡剑台杀人?”
公冶治道:“我门下出了这般的畜生,岂有不清理门户的道理?”
傅万壑:“你要在渡剑台清理门户?”
他语调里没有蔑视或者嘲讽之意,只是单纯询问对方是否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简凤箨这时候才注意到傅万壑早就在此,从礼节上说,这也不奇怪,江湖剑客无数,盛名在外的铸剑师却少之又少,公冶庐虽然满打满算只有四个人,形式上足以和任何门派平起平坐。只是傅万壑与公冶治坐在一处会聊些什么,这事情简凤箨一想就头皮发麻。公冶治道:“傅宗主想包庇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傅万壑冷冷道:“你眼里的畜生,于我眼中是择木而栖的良禽。他已非你之徒,公冶治,你若还有一点清醒,就莫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得寸进尺。”
简凤箨没想到傅万壑在人前也有护短的面貌,不由大为感动,躬身道:“多谢师尊抬爱,不过我觉得无妨,公冶前辈既然冲着劣徒而来,此事也应该有一个了结。”他又朝着公冶治摊了摊手。“只是前辈应知我不会束手就戮。”
公冶治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傅万壑,他若死,你不可怨。”
傅万壑来回打量着二人,慢悠悠地踱到了角落,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公冶治,你枉称铸者,一生废材无数。也罢。简凤箨。就让他看看你真正的剑。”
公冶治充耳不闻,拔剑出鞘。
这是他自己铸的剑,自己创造的剑法。两者都已经陪伴他数十年,同名冶心。第一剑刺出,简凤箨笑了笑,挥剑以挡,一模一样,也是冶心剑。
他竟然还敢用公冶治传授他的剑!
斗室之内,一老一少,如对镜照影。行招走式,仿佛毫无二致。可是简凤箨的剑又总有一丝后发先至的余裕,似乎公冶治每一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流畅地拆过了四十六招,这不像一场战斗,只如一场练习,一场发生过无数次的师与徒之间的授业。只是师徒身份已调换了。
四十六招走完,简凤箨的剑极有分寸地停在公冶治喉前一寸。公冶治咳嗽起来,嘴角溢出粉红的血沫,落在锈迹斑斑的剑身上。仿佛之前回光返照的力量瞬间耗尽,他泄了气一样颓萎在地,抖动的嘴唇甚至发不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简凤箨可能是此生第一次这样俯视他,已经无论如何不能找出那个怒发冲冠的形象,只是一堆日薄西山的腐肉。剑和人一样,都已经太老了。
傅万壑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出手?”
简凤箨叹道:“他虽然想要我的命,我并不想要他的。您如果想要他死,尽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只是恕我不能代劳。”
傅万壑用那种曾令他双膝发软的目光逼视着他:“为什么?难道你对他仍存一丝师徒之义?”
简凤箨道:“他纵然待我苛刻,毕竟抚养我成人。要亲手杀他,就算是我,也实在有一丝勉强。”他全天都如履薄冰,身心俱疲,到这时已经放弃了,干脆连猜带蒙一吐为快。“而他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动动指头都能捏死,为什么又特地要留给我来完结?宗主不过是想断我的后路。但我若真能毫不犹豫下手,宗主却又未必需要这样没心没肺的畜生。”
傅万壑还未答言,公冶治突然右手暴长,抓住了简凤箨剑身,往里一拽。简凤箨只感剑上传来一股巨力,不由自主的将手一松。那剑尖直搠入心脏,只是中途力衰,没能透出后背。简凤箨转过头去看傅万壑,难得两人都语塞了一瞬。
简凤箨摇摇头道:“你看,宗主,自打我来到这里的那一日起,就没有什么后路了。”
☆、第 9 章
渡剑台的宿舍是一排青砖平房,虽然狭窄,保证有私人空间,除了一剑渡川独门别户,其他弟子人人平等。这时候众人去上晚课,院内寂静无声,尽头那间跟其余房屋一样,都是一片漆黑。
李向道本来只是路过门前,突然改变主意,在那门上敲了敲。门内毫无动静,李向道轻轻推开,摸索着走了几步,差点被硬物绊倒。他骂了一句,一脚将其踢开,那玩意砸到墙上,发出钝重的破裂声响,李向道又往前迈了一步,这回踢到的是个软软的东西,他蹲下/身,小心地从怀里掏出火折点亮,火光里猛然显出简凤箨有红似白的呆滞面容,比鬼还瘆人。李向道往后退了一步,简凤箨半眯着眼睛道:“是李师兄。你也逃课了?”
他靠着一个木头墩子慢慢坐起身,醉得神志不清,似乎想站起来,但挣扎了几下都不能成功。李向道哼了一声,到桌旁点着了灯。房内只有一桌一榻,方才踢坏的酒坛子歪在墙根,浑浊的酒液从裂缝汩汩往外淌,使得本来就弥漫全室的酒气又浓厚一层。严格说来,渡剑台并不禁酒,逢年过节,厨房也会准备佳酿,师兄弟也经常呼朋引伴出去小酌几杯,只要不误事,傅万壑不会责罚。但凡事有个度,像简凤箨这种情况,无论什么度,都肯定超过了。
李向道回到他面前,拍了拍他面颊,简凤箨随之机械地偏过头去,有些疑惑地奋力睁开眼睛,但无论他怎么凝视,眼前的人都跟涂坏了的画一样有着渲染得重重叠叠的轮廓。他打了一个嗝,又说:“师兄。”
李向道冷笑了一声。“我听说,公冶治今天来过了。”
简凤箨:“公冶治……是谁?”
李向道冷不防朝他肋下踢了一脚,简凤箨痛得弯下腰一阵干呕,酒液混着涎水慌不择路地往上反,连眼睛都是一片狼藉。他举起衣袖擦了擦脸,又问:“公冶……治、是……谁?”
李向道揪起他衣领,只感觉手下的肉/体沉重而滚烫,显然毫无自控能力,心头一畅,低声道:“简凤箨,无论你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讨到师尊的欢心,在老子眼里只是个养不熟的逆贼,留着你迟早是个祸害。喝成这个狗彘样子,你算是什么东西?就算卸你一条胳膊,你又能怎样?师尊不怕你反咬一口,可是渡剑台不养废物。”
简凤箨:“有道理。”他慢腾腾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李向道的手腕。“一只手是吗?师兄,这只手行吗?”
李向道还未答言,肩膀处突然传来一道无可比拟的剧痛。他连惨嚎都没能发出,就瘫软在地上。在混沌意识稍复清明的间隙,他模模糊糊听见另一个声音说:“你喝多了。放开。”
随即又是一阵不亚于之前的剧痛。但伴随着这痛楚,李向道反应过来右臂已经重新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他捂着肩膀站起身,没敢多看来人一眼,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
一剑渡川把窗户和门都开到最大。滞涩浓稠的空气得以流通,酒意变得淡薄,就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唯有简凤箨这个人形酒坛,还在源源不绝地散发异味。一剑渡川将桌子拖到角落里,离他尽可能远地坐了下来。灯油质量很差,一股臭味,光线极其微弱,而断断续续的雨稍作停歇,即使门户大开,也得不到星光月色之类自然力量的帮助,只是沟通了内外的黑暗。
他脑海里浮出一些模糊的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其他人下课回来了吗?一剑渡川为什么会在这里?
最后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渡剑台弟子中,唯有一剑渡川不用跟众人一起练剑,时间表几乎完全自由。他无论在哪里都不奇怪。
他无论有再多的特权都不奇怪。他在渡剑台创立之前就跟随傅万壑,傅万壑对他也极为放任。只要傅万壑没有开口,谁都不敢对他有什么意见。
简凤箨举起衣袖,仔细地看着上面那一长道口子。“我的衣服破了。”
一剑渡川道:“吴妈明天会来,你可以拿给她修补。”
简凤箨:“你会补吗?”
一剑渡川:“我会。”
简凤箨愣了半晌,才苦笑道:“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我以前有一个师兄。”
他终于站起身,挪到桌前坐下,朝一剑渡川伸出一只手。一剑渡川将粗瓷茶壶里的冷水倒在他掌上,简凤箨又抹了把脸,感觉自己比较清醒了一些,继续方才的话头。
“我有一个师兄,我的衣服都是他补的。他病恹恹的,一个月有十五天要躺在床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他说完才觉得这话比刚才还要不妥。万幸一剑渡川没有跟他计较,只是问:“世上有这么多天才吗?”
简凤箨:“我只认识他一个。”
一剑渡川道:“任剑还不是天才吗?”
简凤箨第一个反应“你知道我认识他?”好在他及时地吞了回去。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慎重地回答:“我觉得他不是。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谈论他的剑。”
他又笑道:“说不定你跟他会比较有共同语言。”
一剑渡川:“其实我对剑兴趣不大。”
简凤箨大吃一惊。那你对什么有兴趣?难道是杀人?好在他又及时吞了回去,只是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除了剑,对什么都没兴趣。”
一剑渡川:“人一定要对什么有兴趣吗?”
简凤箨:“那当然也不是。但如果有什么兴趣,就比较方便我投其所好。”
一剑渡川平静地注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讨好我?”
简凤箨坦然地眨了眨眼。“新人讨好一派的大师兄,不是极正常的事情吗?难道你不曾被可爱的师弟们讨好过?”
一剑渡川表情还是毫无波动,但简凤箨直觉比刚才阴沉了一个程度。“那并不能得到任何好处。”
简凤箨道:“这可以想见。只因为你是一剑渡川的缘故。只有傻子才会想跟你为敌。”他不等对方反驳,就飞快地问:“陆一鸣杀人是跟你学的吗?”
一剑渡川道:“杀人不用学。”
简凤箨失笑:“他好像对你有些竞争意识。”
一剑渡川道:“除了师尊之外,他将我当做渡剑台唯一值得他挑战的敌手。他确实很不错。也许到了我这个年纪,他会超过我。”
简凤箨:“那等他活到你这个岁数再说吧。”
他又拍了拍额头,感觉脸上的温度已经降低,太阳穴疼得像有一把锥子在里面翻搅,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和人声,简凤箨突然伸手盖在灯焰上,光芒便彻底熄了。似乎耳目建立起共通的屏障,一切声响,包括屋檐下时而受惊一般突然滑落的雨滴,都显得十分遥远。
“你今天心情很不好。”一剑渡川说。他平静的声音仿佛也是从黑暗中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可能是另一个世界。
简凤箨叹道:“是真的不好。”他已经不再去考虑一剑渡川为何还留在此处。他们完全可以将这黑暗中的声音当做毫无关系的人,将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放心地抛出。这一刻他对这种缥缈无定的信任,甚至可以超越对自己的信任。
一剑渡川道:“你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简凤箨笑道:“我痛苦吗?按理说我应该是很痛苦,但怎么也没办法感到痛苦。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确实十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