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方才和你交手的是什么人吗?”
“晚辈从未见过这样的剑者。”
墨镝看了一眼简凤箨。“你呢?”
简凤箨也摇摇头。“那样的剑,闻所未闻。”
“这也不奇怪,毕竟你们还小。”墨镝说,语气赫然以长者自居,但看他的面貌,只似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可能驻颜有术,给他神医的光环又添了几分说服力,只是始终愤愤地皱着眉头,似乎心情很差的模样。“剑绝纵横江湖之时,你们恐怕还在吃奶,没听过他的名号,也是情理之中。”
简凤箨委婉地:“若是剑绝远天南这个名字,晚辈倒还有几分印象。”
他看了一眼任剑还。任剑还道:“此人曾是江湖的异数。据传他喜怒无定,杀戮之性极重,一柄螭厄剑下亡魂无数。十几年前,家父与傅宗主联手将之诛杀。”
墨镝:“这就对了。你现在想一想,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他往破烂的藤椅中一倒,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还不明白只能说明悟性不够。任剑还道:“前辈认识剑绝?”
墨镝:“认识。虽然他如今跟个野人一样,可能也不会说人话了,但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不但认得他,还认得他的剑。”
他自顾自道:“你们运气不错。我今天刚从琅琊回来。琅琊剑赵延龄是我的朋友。他邀请我去,说有事相商,但我还没走到,他就已经死了。”
简凤箨道:“百重山那场决战时,我记得曾见过赵前辈到场。”
墨镝:“是。他死得很蹊跷,连他两个徒弟,一起死在回山的路上。若不是我赶到,他门人已经将他埋了。两个小的干干脆脆身首分离,延龄却似还抵挡了一阵。我看他的伤势,不是寻常的剑伤。我想起曾经的剑绝——不是说完全相似,但那种走势,总让我觉得熟悉。”
简凤箨:“前辈之前就见过剑绝的剑吗?”
墨镝笑了一声。“傅万壑也中过他的剑。当时还是我给他诊治的。剑绝内功亦正亦邪,霸道非常,能受这样一剑而不死,恐怕天下间也只有傅万壑。我无法根除他的伤势,只是让他好过一点,之后是否又发作过,我就不知道了。”
简凤箨:“前辈这个猜测,也告诉了旁人吗?”
墨镝道:“我当场就说了,只是没有人信。毕竟十五年前那一战天下皆知,而剑绝此后销声匿迹,也是事实。但剑绝的下落只有那两人知道,傅万壑已死,所以背后八成是任去留在做手——妈的,我说这几句的时候,满屋子连个敢答应的人都没有。”
他讲话肆无忌惮,任剑还的脸色已经发青,右手几次攥紧又放开,缓缓道:“前辈并无证据。”
墨镝:“我就是先入为主瞎猜的啊,要什么证据?”他突然不怀好意地一笑。“任少主,你可知赵延龄身亡之前,曾跟令尊有过争执?”
任剑还沉默着,没有答话。墨镝径自往下说:“好似是因为近来萧山长老身亡之事争吵。他讲话很不好听。说你父亲阴谋算计,一边在百重山之战后佯装伤重不治,一边却暗地中派人灭渡剑台满门,行事毒辣,非名门正派之作风,如今又暗中剪除异己,野心昭然。当然,令尊是一概否认的。”
简凤箨适时开口:“傅万壑之前就树敌甚多,此事在江湖上未有公论。”
墨镝冷笑道:“是。这也没有证据,但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他看了一眼任剑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突然道:“你们可知道,刚才剑绝明明有能力将我们几个当场诛杀,为何突然停手?”
任剑还硬着头皮:“请前辈赐教。”
墨镝:“废话,当然是因为少主你。虽然远天南不见得跟你有什么感情,但背后操控之人,怎可能认不出庄主的宝贝儿子?”
他不待两人开口,打了个极夸张的哈欠。“我要去睡了,一切明日再说。啊,对了,寒舍很欢迎两位光临,请务必就在这里留宿一晚,最好是两晚三晚,虽然也只好打地铺——毕竟只要任少主在此,至少我暂时没有丧命之虞。”
在黎明到来之前,任剑还又听到了那种呜咽。
不同于之前听过的任一种音调。那些喑哑的,急促的,对鸟兽刻意的模仿,或者一道戛然而止的命令。每个音都拖得很长,这回确乎像是一种曲调,那粗糙而质朴的音声中,流淌出一种悲伤之感。
这不是梦。他一秒钟也不曾合过眼。
连日来先是奔波劳碌,又是突如其来的凶险一战。他的体力和精神都逼近极限,随时可能垮塌。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无论对他还是对旁人,都是最为明智的做法。
但在垮塌之前,他仍旧清醒得可怕,好像他身体里亢奋的血液无法回归安详的状态,不惜一次燃烧殆尽。在他心中野草一般疯长的困惑解决之前,除非有人来把他打昏,不然他不可能自然地入睡。
他并非不知道人往往必须抱着困惑活着,就好像藏在动物毛发皮肤间无形的虫豸。它们让人烦躁,让人瘙痒,有时候几乎让人发疯,又无处捉摸。只有死心断念,承认不可能消灭它们,才能逐渐习惯,乃至无视这种细微的噬咬的疼痛。有少数能人,有朝一日可能还沉醉其中。
这无关贵贱高低,这虫豸为每人量身定做。如果说他的烦恼比别人的要少,并不是因为他的皮肤特别不敏感,只是因为他习惯于将一切集中于内心的缘故。
他到底在困惑什么?他早已经接受了渡剑台所见的一切,适应之快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诈败设局的任去留的形象,很奇妙地并没有给他判若两人之感。这仍旧是,不如说这才是他那个沉稳的,悠闲的,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父亲,那个他曾以为永远也不能望其项背的剑者。在他要求自由的时候,也一如既往地爽快和大度。难道他在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做好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心理准备?他难道不是正因为隐隐地有了这种预感,所以选择了逃避?
任剑还坐起身。旁边简凤箨的呼吸轻微得几不可闻,任剑还鬼使神差地去探他的腕脉。确实还在跳动。
他掀开身上的粗布被子,拿起墙角的凤剑,然后走了出去。
晨曦中泼墨一般的山体已经有了隐隐的轮廓。任剑还绕到屋后,顺着荒芜的山径往上攀登。那曲调始终断断续续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在指引他的方向。任剑还循声上到一处断崖,从这里正好能俯视洗墨池和墨镝的住处。
崖边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扁圆的古怪物事,猛眼一看有点像埙。他朝任剑还恭敬地低下头,原本瘦长的身形显得有些伛偻。
“少主。”他说。任剑还没有答话;他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是你在叫我上来吗,三师兄?”过了一会他说。
“是因为少主想知道,才会上来。”高永畏说,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很胆怯,眼角皱纹聚成一团。任剑还突然想起来,他并不知道高永畏具体多大年龄。
“原来你还会吹这个。”他说。
高永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将那物事往身后藏了藏。“小玩意儿罢了,入不了少主的眼。我小时也在山上长大,比起人,更亲近飞禽走兽,什么猴啦,鸟啦,狐狸啦,甚至还有一头狼。我一吹起这支笛子,”原来他把这玩意叫做笛子,“它们就会出来和我玩耍,有的甚至能听懂我的号令。”
任剑还道:“远天南对你来说,也只是头凶猛一点的野兽罢了。”
高永畏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人还是麻烦的,但剑绝本来就更接近野兽。那本来就不是人类应有的力量。”
任剑还:“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高永畏:“他本已是一个死人了,是师尊将他救活的。二师兄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名贵的药物,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这样的状态。我又花了很长的工夫,才琢磨出与他相处的诀窍。真的,就凭我们在他身上耗费的这么多心血,让他做一点事情,并不算太过分。”
任剑还:“渡剑台那一次,是他做的吗?”
高永畏赞叹:“少主好聪明。是的,只有我和他。虽然之前也做了不少试验,那是头一次真正让他派上用场,真是我也捏着一把冷汗,生怕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少主也见过他的剑了,那真叫一个所向披靡,所过之处,一切都是死物。可惜,不能无节制地驱使。”
任剑还:“他真的完全听你的话吗?”
高永畏歪了歪头。“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任剑还深吸了一口气。“墨镝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你带着他回去。父亲那边,我会自己去交代。”
高永畏微笑道:“少主,若你守着墨神医寸步不离,我可能束手无策,两三日后就不得不回去。但你既然在此,你觉得他会在什么地方?”
任剑还沉默着。高永畏完全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动作,晶莹的剑尖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锲进了他的脖颈。“叫他回来。”
高永畏打了个哆嗦,但表情却仿佛比方才舒展了一些。他小心地转动眼珠看着任剑还止不住颤抖的手指,脸上的笑容几乎可以称作怜悯。
任剑还喉咙发紧,眼白里密布的血丝让他神情带着几分可怖。
“我说,我让你住手!”
☆、第 28 章
任剑还甫离去不久,远天南就悄然现身在洗墨池畔。
这数个时辰,他大概从未离开过此处。即便野兽,行动也有张弛之分。但任何看见他的人,都很难考虑到这位还需要什么特别的休息。
他只具备一个人的躯壳。内中也未必藏着什么杀戮的魔鬼;他可能只是一把人形的剑。
茅屋静静地伫立在破晓的艳光中,完全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姿态。但他全然感受不到几乎要涨溢出来的诡谲,径直伸手推开虚掩着的门,还未适应眼前洞穴般的黑暗,三柄刀就朝他迎面飞来。
每一把都纤巧而狠辣。刀刃上闪着见血封喉的青光,只要被擦破一道口子,须臾之间就能使他气绝身亡。但远天南只是貌似随意地一旋身,毫无行尸走肉应有的僵硬。他还没有站定,又是三把。远天南单手将剑一挥,小刀被剑风绞得七零八落,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下。他微微皱眉,就好像被虫蚁玩命啃噬的大象一样,感到一阵不耐。
屋外红日初升,门窗草顶都已不能再阻挡洪水般涌入的光线。剑绝终于能看清楚屋内的一瞬,一柄剑已如猛然昂头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将红信吐向他的心脏。
墨镝:“你现在感觉如何?”
简凤箨:“酸。特别酸。好像我右胳膊里流的都是醋。”
墨镝:“很好。”他将长长短短的针收入盒中,“任剑还接他几剑来着?就算三剑吧。这次没人来救场了,你必须比他更多。五剑吧,五剑起步,上不封顶。”
简凤箨嘴里都是苦味。“前辈,这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别说我这刚刚恢复,感觉握剑都有困难,即使我完好无损,远天南的五剑……您当是送我五文钱吗?”
墨镝眼睛一瞪:“如果放着你不管,快则数天,慢则数月,你就会变成一个残废。既然我治好了你的右手,你就得给我派上一点用场。”
他在简凤箨背后坐下,手掌贴上他背心。简凤箨闭目不语,真气流转过一个周天,终于又道:“前辈,还可以商量。”
墨镝:“商量什么?接不下五剑,先死的是你。”
简凤箨:“暂且隐忍一时,我们还有机会。”
墨镝冷冷道:“老子最讨厌的,就是机会明明在眼前,却还要等待机会。”
剑绝眯起眼睛,手中螭厄剑仿佛早有准备般往上一挑,正磕在简凤箨剑脊之上,剑尖猛地一斜。简凤箨一击不成,立刻后退。剑绝步步紧逼,大开大阖的剑势在狭窄的茅屋之内却有点周转不开。简凤箨左遮右闪,屡次险险从他剑锋边缘滑过,须臾之间已是五剑过去。
剑绝双手握剑,再一次当头劈下。身后已是小屋西墙,退无可退。简凤箨横剑一挡,剑上巨力如惊涛骇浪,右手酸软得几乎融化,手肘被迫往回一收,左手顺着剑身往上一抹,双手前推,倾力抵抗如泰山压顶般的重量。螭厄仍不断逼近,凰剑剑身弯成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几乎要嵌进他的前胸。
简凤箨闭上双目,间不容发之际,剑上的压力突然一轻。
墨镝不知何时已经转到远天南背后,手中墨毫针没入了他背部数处大穴。远天南身形一顿,墨镝飞快地握住他胳膊将他转过来,扬手又是毫厘不爽的数针。
远天南动作完全定在半空,仿佛控制他的神秘力量突然消散。他乱发覆盖之下的浑浊双目里,首次闪过了一丝不同于野兽的清明神色。
同样映入眼帘的这间陋室,和其中乱七八糟的家什,被打翻在地的研钵,靠墙分门别类的药草,之前仅仅是一些阻碍,现在却突然间有了意味一样相互之间连贯起来。
他目光最终落在面前陌生的青年身上。墨镝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
“成功了!”他说。
高永畏伸出手去,握住了任剑还凸起的腕骨。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惋惜,又有些好笑。
“师弟,你只懂剑,你不懂杀人。”
任剑还默默地收回了剑刃。他走到崖顶,低头看着脚下漆黑的怪石和石缝中紧紧攀附的草藤,好像方才的暴怒只是一时失态,他已经为此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