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伤口之后,傅廿回瞥了一眼,“吓到你了?”
“没,没……”
傅廿这才收回目光,没再去看身边的小太监,一头又栽回被窝里,安安静静的躺着。
伤口还在不断的向全身散发着钝痛,傅廿只能不断试图运气,以此缓解身上的伤痛。
躺了不知道多久,傅廿听见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似乎有人在说话。
傅廿顿时竖起耳朵,想要听的更清楚一些。只是外面春雷阵阵,实在分辨不出人声到底说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傅廿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隔着窗帘和屏风,傅廿看不见进来的是谁。只能从稳重沉闷的步伐声辨认出来,不是高公公。
脚步声一点点接近。
颀长的剪影绕过屏风,傅廿不禁怔了一下,随即赶忙闭上眼睛。
熟悉的呼吸声就在床边,傅廿不需要睁眼确认,也知道是谁。
他怎么来了……
傅廿不禁动了动手指,原本静如湖水的心境已经泛起一圈圈涟漪。
闭着眼睛的时候,傅廿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又离他近了一点,药草的味道几乎能拍打在他的脸上。
傅廿明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一直在调整着呼吸,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楚朝颐这是……
他想不通。现在他的身份,不过就是一个刚刚失去手脚的侍卫,和楚朝颐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怎么就能让楚朝颐夜半三更牺牲短暂的休憩,冒着雷雨来探望。
药草味的呼吸还在不断的拂面,傅廿不敢睁眼看,只知道楚朝颐应该就是这么一直静静地看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傅廿也不动,尽可能的当面前的人不存在,自顾自的运气疗伤。
过了不知道多久,傅廿才又听见房门推开的声响,紧接着是李公公压着声音开口说话,“陛下,快到早朝的时辰了。”
“嗯。”
接着,傅廿听见李公公快步退出了房门
屋内又一次恢复了安静。
好奇之下,傅廿还是稍微眯开了眼睛。
烛光昏暗,傅廿的视线对焦了半天,才勉强看清眼前的事物。
只见眼前的男人已经穿好了朝服,头上的冠冕一丝不苟的束着。正枕在手臂上,半伏在床沿边,眼下的乌青很重,呼吸倒是均匀。
原来是睡着了……
傅廿原本还思索,楚朝颐怎么能长时间面对面看着别人,保持一动不动。不过看起来……这是一夜未眠?
昨夜见面的时候,楚朝颐除了第一眼有所动容,其他时候对他几乎不正眼瞧,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愿意,语气也冷静的可怕,傅廿原本以为对方是早忘了他这号人。
结果半夜却是偷偷溜过来,一声不吭的,伏在他床榻边休憩。
傅廿看到这幅画面,第一反应不是心疼或是感慨,而是有种……畸形的快意。
意识到自己不禁扬起嘴角的时候,傅廿就没再多看,合上了眼睛,转过头去,裹上被子,继续装睡。
不过一会儿,傅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还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该是楚朝颐起来了。
傅廿没转头看,安安静静的等着楚朝颐出去。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傅廿始终没听见脚步声和门响。
正疑惑的时候,傅廿突然感觉到右侧残缺的腿肢上,没受伤的部分附上来了一只手。
为了不让血污染脏被褥,睡觉的时候傅廿特意把伤处露在被子外面。
隔着衣物,也能感受手的温度,和上面厚重的茧子,轻轻的从下面托起来缠满纱布的右腿。
傅廿怔了一下,下意识攥紧拳头。
断肢被这么捧着,傅廿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羞耻感,哪怕光着身子站在别人面前,耻感都不及现在的万一。
尤其还是在这个男人面前。
正当傅廿思考着要不要结束装睡,突然,断肢上包着纱布的伤处,突然落下来一点温软的触感。就这么轻轻贴着他的残肢,一动不动。
隔着纱布,感官不是那么清晰。可人体上,除了唇会如此温热柔软,傅廿实在想不出别的地方。
反应过来楚朝颐在干什么的时候,一时间傅廿不知道是恼还是羞,顾不得那么多繁缛礼节,直接掀开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窗户是虚掩着的,只不过看不出是人为打开,还是夜雨猛烈,拍开了窗子。
他喘着气,看着床沿边空空如也,一时间有点发怔。
“您怎么了?”
还没发怔几秒,傅廿就听见屏风外传来高公公的声音。
接着,屋里的灯点亮了几盏,傅廿警惕的环顾着四周。
除了他和高公公,没有别人。
“刚才,有人进来过吗?”傅廿开口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哪儿能有人进来,您放心,小的在这儿,不会让别人进来的。”高公公见傅廿发怔,又安慰了一句,“兴许是窗子不牢,漏雨扰到您了。”说完,高公公赶忙合上了咿呀作响的窗户。
“嗯。可能是做梦了。”傅廿小声念叨着。
“一定是您做梦了,今夜小的去拿些安神香给您点上。”
“嗯。”傅廿闷闷的回答道。
的确,那么忙的人怎么可能这么无聊。
刚放下心的时候,傅廿无意瞥见地上的纱布。
是他昨夜换下来,沾染血迹的那些。当时他随手丢弃在地上,也没让人收拾。
天气潮湿,纱布还没完全干涸,上面明显有重物压过的痕迹。
地毯上的血印也深浅不一,明显是人为压过的。
瞬间,刚消下去的疑心又一次涌了上来。
傅廿还没说话,只听见高公公抢先一步跪在了地上,麻溜的捡起那些带血的纱布,“夜里光线暗没来得及收拾,小的这就打扫……”
第9章
傅廿依旧狐疑的盯着地上的血迹,一言不发的看着脸色煞白的高公公清理着。
断肢上残余的触感和温度还没彻底消退,可现场的确找不到特别有力的证据证明那位大忙人来过。傅廿一时间也开始自我怀疑,到底是不是做梦。
“待会儿太医会过来给您换药,小的先去看一眼早点送到了没。”
傅廿应了一声,没说话,继续低头盯着地毯。
只当是做梦吧,傅廿没再去细想。
早饭还没进屋,傅廿就嗅见食物的味道。
饿了那么久,昨天晚上就啃了一个杂粮面饼,现在闻见菜香粥香,傅廿说不激动是假的。
菜摆上桌,桌子推到面前的时候,傅廿原本激动的心情立马平静了。
粥羹和小菜虽然精致,但连器皿都这么精致,是傅廿没想到的。
“来,小的扶您起来,慢点。”高公公摆好菜,赶忙过来扶傅廿起来,“昨夜小的专门交代了,让厨房备一点易食的粥菜。”
“谢谢。”傅廿看了看眼前的粥菜。
食材看起来造价不菲,换成几个白面馒头,不仅顶饿,可能还能余下二两银子。
他默默叹了口气,趁着高公公去关门关窗的功夫,还是端起碗,把粥两口饮尽,小菜也是一股脑的全往口中倒。
等高公公回过头的时候,傅廿面前的碗全都干干净净的摆着,就连筷子也是干净的。
“……不太习惯用左手。”傅廿瞥了一眼面前人错愕的表情,赶忙编了个理由,“直接倒进嘴里的。”
倒不是真不习惯用左手,只是傅廿自知吃相不登大雅之堂。主要上一世,傅廿也没有在大雅之堂吃饭的机会。
高公公看了一眼傅廿抱着纱布的右臂,赶忙收回了疑惑的目光,没再提这件事,“小的不是说这个。刚才内务公公来了,送来了一张轮椅,是陛下赏赐给您的。小的让丫头们搬下去洗刷——”
“不用。”傅廿难得没等高公公说完,便开口打断。
上一世,他在一次侵袭当中,伤到左膝,傅廿就记得楚朝颐命人给他做过一张轮椅。
当时傅廿记得虽然太医说,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但他还是可以靠着义肢的支撑,忍痛勉强站立,也不至于完全站不起来。即便站不直,爬行也能挪动身躯,远不到需要别人推动才能走的境地。
结果及时这种时候,被人打着要好好养伤的借口,软禁,没收义肢,加上这张轮椅,无疑是最无情的讽刺。
导致傅廿现在一听到“轮椅”二字,整个人都下意识一个激灵。
“我还有一只手和一只腿,并非完全不能站立,但还是谢谢陛下好心。”傅廿打断完,自己也觉得尴尬,又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对不起,不是故意打断你的。”
“这有什么。您有什么话尽管和小的说,别憋在心里才是。那轮椅就先放着,待会儿不让丫头们推进来。”高公公笑道,说完,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对了,太医院那边也传话,说这会儿太医都在忙,待会儿只有徐太医的小徒弟能过来给您换药。徐太医的小徒弟年纪虽然小,但脑袋机灵着呢……您可别再莽着自己换纱布了。”
“嗯。”谁来换药没所谓,哪怕没人来,药来了就行,傅廿自己也会收拾。
不过有人帮忙也好,虽然纱布的绳结系的千奇百怪,包扎的时候总是不太自在,但肯定比自己换药感染的几率低一些。
不过一会儿,傅廿就听见外面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声音紧密,大概率是孩童的步伐。
“给高公公请安。”
“小灵善来啦,进去吧,那位大人在里面。您也知道,奴才不中用,不太见得了伤口,拜托您了。对了,你师父还在忙吗?”
“嗯,交给我罢。我师父正在配药,我待会儿也要回去帮忙配药。”
徐太医的小徒弟都进宫了。
傅廿记得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刚听闻徐太医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孩童为徒。
话说高公公原来是见不得血…难怪昨夜他换纱布的时候,把人吓得不轻,早上收拾纱布的时候,还煞白着脸。
太医全忙着,那应该是承元殿里的那位有什么状况,昨天傅廿记得那个男人的精神就不太好,还一直咳嗽。
还没来得及想陈年旧事,傅廿就见门口进来了一个豆丁大小的孩童,拎着小药箱。
四目相对的时候,傅廿发觉到面前的小朋友突然止住了脚步。
“……”傅廿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面前的小朋友一副欲哭又止的表情,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
沉默对峙了一会儿,只见面前的孩童突然“呜哇”一声哭着跑了出去,手里的药箱跌落在地上,药箱里面的药材和纱布,还有一些手写的方子,散落了一地。
“呜哇哇,高公公,他,他长得好像,好像之前陛下旁边——”
“安静!你师父没教过你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傅廿安安静静的听着外面的争吵。
他长得好像陛下旁边什么?
傅廿寻思着,他上一世离宫之后这个孩子才被徐太医带进宫,肯定是没见过他的。
怎么张口就能说他像……
想了一圈,傅廿也没想通。
正猜测的时候,只见高公公拎着小太医进来了。
“对不住,这孩子……平时挺伶俐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对不起,不然待会儿看看哪个太医得空,您别动气……”
“没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挺吓人的。小朋友嘛,哭闹很正常。”傅廿说完,瞥了瞥自己的断肢,又看了看已经止住抽泣的小太医,“吓到你了吧?”
徐灵善赶忙摇了摇头,洗过手后,蹲在床沿前提傅廿耐心的拆着纱布。眼泪虽是勉强止住了,但手还是抖得。
换药的时候,傅廿见着高公公出去了,这才开口问道,“小太医,刚才你说……”
“我,我不是太医,我师父是。”徐灵善的声音还带着点抽泣,说完赶忙闭嘴。
“那好,徐太医的小徒弟。刚才你说,我像陛下旁边的什么?”傅廿是真的好奇,尽可能把声音放软一点,轻声问道。
虽然刻意放软了声音,但似乎也只是傅廿自以为放软了,面前的小朋友还是吓得不轻。
徐灵善不断的摇头,“不,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是你的师父交代你不可以说吗?”傅廿继续追问道。小孩子容易说漏嘴,或许能套到些信息。
结果傅廿低估了这个小朋友的定力。
不管他怎么问,始终闭着嘴。
可越是这样,傅廿越是好奇。
一个没见过他的孩童,见到他不是被他的断肢吓到,而是因为他像什么人而吓到。
难道楚朝颐收着他的画像?被看到了?傅廿想起来,楚朝颐的画功的确有点……不敢恭维。
“到底像什么?”傅廿见着好言好语的哄不通,语气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锋利,逼问道。
徐灵善还是除了摇头,什么回应都没有。
傅廿见此也没再说话,瞥了一眼地上刚才药箱打翻,散落在地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方。他伸手,直接拿了几张起来。
果然见此,眼前的小太医一下就停止了换药的动作,立刻急了,“放下,那些药方不能碰的!”
“你回答我我就放下。”傅廿平淡的说道,说完,还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药方。
【浸寒参二两,煮茶】
没想到傅廿还真看清了一句,愣了一下,下一秒,方子就被直接撕掉,扔进了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