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十九难得被注意到,先是欣喜了一下。
随即,没理会师父的呼唤,依旧在原地板着脸站着。
男人也不勉强,爽朗的笑道,“阿弟,你看看十九,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样,聪明机灵但就是特别欠揍。”
“嗯。”轮椅上的大师兄闷闷的,也跟着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孤零零的傅十九,“可惜我后来腿废了,机灵不起来,就只剩下欠揍了。”
“说什么呢阿弟,肯定会好的……”
傅十九没理会他们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自顾自回到杂物间,寻找筐子,准备出门找药。
还没找到药筐,突然,身后传来了一点动静。
傅十九回头,发现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匆匆行礼,“师父。”
男人倚靠着门框,不急着言语。
“您……”还没说完,傅十九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朝他扔了过来。
他伸手接住,发现是一柄长木剑。
“还记得当年,我从疫病村里把你捡出来,你稀里糊涂的认了我这个师父……当时你还那么小,一转眼快长到为师腰间了。只是没想到性情和小时候相差甚大,明明小时候还怯懦懦的,现在长成个会咬人的小老虎了,”男人的声音很低,说完轻笑了几声,故意停顿了一下,“这次回来,见你这段时间训练刻苦,身上的志气不输任何人,决定把长剑的剑法传授于你。”
傅十九愣住。
长剑剑法……
他依稀记得,当年,师父保护他不受官府那些狗贼伤害的时候,用的就是长剑招式。
进了师门后,同门都是以基础武学配合短剑格斗以及暗器使用居多,没见过谁和师父一样,手拿长剑的。
“以后每日过了午时,来内院的桑树下。这段时间趁着我在遥月门,把你的剑法基础打扎实了,往后你大师兄给你讲的时候,你也听得懂。”
傅十九顿了一下,“长剑剑法……大师兄也是会的吗?”
“当然了。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拿剑了,毕竟他的腿……”男人说到这儿迟疑了。
傅十九没再问下去,双手握剑,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叩首道,“多谢师父。”
待男人走后,傅十九有点欣喜。
自打师父回来,他的惩罚就没断过。他原以为,这个男人不喜欢他这个便宜徒弟,见到就烦,所以才不分青红皂白只罚他。
没想到,对方还记得把他捡回来的细节,记得他小时候的性格,甚至……给他特殊对待,传授同门学不来的剑法。
想到这儿,傅十九发现挨罚似乎也多了一丝乐趣,心甘情愿的背上药筐,步伐也轻巧了不少。
晚归回来,傅十九耐心的熬着刚采摘回来的草药,心情依旧沉浸在早些时候,师父来关怀他的喜悦。
即便饥肠辘辘,伙房里也找不到吃的,傅十九还是十分开心的干着活。
正煎着药,空气中突然多了一点食物的香气。
傅十九努力的嗅了嗅。
“师兄。”
正嗅着空气,身侧冷不丁传来低哑的声音。
“小廿?你怎么还没睡?”刚问完,傅十九的目光就被小廿手上的食物吸引了过去。
小廿没说话,只是把食物递了过去。
傅十九也没说话,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肉饼的馅料很足,无疑是抚慰饥饿的良药。
“你从哪儿弄得食物……”傅十九一边咀嚼,一边含糊的问道,“平时我们的伙食没有这么好啊……”
“从大师兄那儿偷的,”小廿冷静的说道。
听完,傅十九眼睛瞪大,恨不得把刚才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
“怎么了?”
“你怎么敢偷大师兄的——”
“我街头流落的时候,偷过更为位高权重大人的财物,现在只是偷一两个肉饼,不会被发现的。”小廿说完,又解释了一句,“我已经吃了一个了,给你留了两个。”
傅十九:……
最终,他还是说了一声谢谢,继续啃完了剩下的食物。
偷窃在师门是绝对禁止的。
相互包庇更是。
可是这些违规的行为,都是为了他,这种被偏爱的感觉,别说让傅十九去揭发,没沉溺在此就是万幸。
吃完,傅十九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腿疼,睡不着。”
傅十九:“腿疼?”
小廿:“义肢不太合身,师父说会有小半个月的磨合期。”
傅十九点了点头。
“话说十九师兄,大师兄的腿是怎么回事?我今天问师父,怎么不给大师兄也重新装一副义肢,结果被骂了。”小廿的声音还是呆呆的,“问了其他同门,又挨了一顿骂。”
傅十九忍着没笑。
大师兄的腿的确是个禁忌话题。
他刚入门的时候也好奇过,不过没傻呆呆的去问别人,而是慢慢认字了以后,偷偷去翻书寻找记载。
“我只告诉你,不准说出去。”傅十九想了想,还是决定和小师弟分享这件事。
反正两个人早就是一条贼船上的了。
小廿点头。
“大师兄的腿原本是好的,只是某次出行,和某家的小姐相识,他便回来求师父放他出师门。师父虽然不舍,但还是同意了,结果师兄下山后,小姐的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便给他下毒……再然后腿就废了,又回到了遥月门,和师父成了结拜兄弟。不过这么多年师父一直再想办法给他治腿,有的时候大师兄还是能站得起来的。”傅十九使劲儿回忆着日记上的内容,“什么毒也不清楚,那小姐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本事弄到这种奇毒,最后嫁的人家也没大师兄富有帅气,可惜了。”
“那奇怪了……”小廿喃喃说道。
“怎么奇怪?”
“刚才偷肉饼的时候,一直听大师兄对着师父大吼,说是师父害了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所以我才好奇。照十九师兄这么说,大师兄从小承蒙师父教诲,长大一意下山,最后追爱不成被下毒,师父还肯供养着他,每日替他找药煎药……大师兄却还吼着是师父害了他,未免太不懂得感恩。”
第92章
自从师父说了教他长剑剑法,这两个月以来,傅十□□雨无阻的起早贪黑,甚至深夜惊醒,脑子里都是剑谱,恨不得当场跳下炕,去院子里练两套再接着睡。
冬末春初,他手中挥舞的木剑已经有几分样子。
“偷听到了,差不多仲春师父就会再次出山,好像说是要上京。”
入夜,傅十九正在院子里练剑,身边传来师弟的声音。
他放下石剑,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
傅十九:“这么算来没几天了,得赶紧把剩下几招剑法学会,往后再慢慢练。明天还得早起下山给大师兄采药……”
“我和师兄一起去。”小廿没等傅十九说完,连忙道。
“大冷天的,你跟着我受罪做什么?挨冻挨饿,还得担心被蛇咬或是遇见猛兽,我巴不得多睡——”傅十九还没说完,忽然注意到了师弟左手腕上的伤痕,不是习武留下的,也不是写字写差了打板子的伤,“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
傅十九没等师弟说完,先一步拽过师弟的左手,二话不说卷起袖子。
只见原本就枯瘦单薄胳膊上,淤血,刀痕,和其他不明的伤混合在一起,有的还在流脓。
“谁打的?”傅十九说完,弯腰捡起来地上的石剑,攥紧。
自打这个师弟入门,也许是先天残疾的原因,格外受师父和大师兄的关注,尤其是大师兄,对这个腿脚不便的小师弟格外怜爱。那日傅廿替他偷了馅饼,大师兄知道了不但没斥责,反倒每日多给傅廿些甜食肉食,让傅廿多吃些好长高长壮。
就凭那些食物一大半都进了他肚子里这份情谊,傅十九就不可能对师弟坐视不管。
“不说?不说我现在就去问!”
“别别别别,”小廿见此赶忙拦着,“你再惹是生非,往后师父不仅得罚你每日采药,还要罚你清理茅厕。上次你掉下去……洗了半天,废了两罐玫瑰露的事儿你忘了吗?我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再替我出头。”说完,小廿不禁蹙眉。
不久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师兄即是为他出头,虽深受感动,但替掉进粪坑的师兄洗澡……两者硬要二选一,小廿宁可被同门霸凌。
傅十九:“那我不冲动,你告诉我谁欺负你,我先记下。反正不出半月师父就出山,大师兄腿脚不便,又镇不住我,他罚我做什么我不做就行。”
“上次你也说你不冲动的。”
傅十九:……
“跟着师兄早起出门采药就不会有事了。正好这几日从大师兄手中得来一些钱币,明日采药的时候咱们溜去镇子上,吃点糖水之余把师兄上次说想要的那个什么医书和话本顺道买了。”
医书和话本。
听到这个条件,傅十九不免心动,一时间也忘了要给师弟报仇的事儿。
傅十九刚想答应,突然,背后倏地一痛。
突然被打,傅十九龇牙咧嘴,大吼道,“谁啊?没长眼睛?”
吼完,他才转身。
看见黑暗中男人修长的身影,单手执剑,面色肃然。
“师父。”瞬间,嚣张的气焰就委顿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地上的时候,傅十九瞥了一眼旁边的师弟,也挨了一棍子,只是没出声,正趴在地上艰难的试图起身。
“还挺厉害,觉得阿弟腿脚不便,治不住你是吧?”男人的声音冷冷淡淡,说完,瞥了一眼还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小廿,“遥月门的门规,第一条是什么?你入门不久,应该还没忘吧?”
小廿咬牙,揉着肩膀,低声道:“师兄弟之间应礼貌相处,但不可太过亲近,更不允许私下拉帮结派,相互包庇,也不准向师父有所隐瞒。未出行任务之前,不应有私有钱财……”
说完,他看见师父向他伸出手。
小廿没说话,乖乖把身上的锦囊上交。
“阿弟待你这么好,希望你能记住门规,”男人颠了颠荷包,收在了袖子里,目光又转回傅十九身上,“刚才不是还挺狂吗?”
傅十九:……
他能感觉到男人目光中的怒火,随时可以将他烧成灰烬。
正冒冷汗的时候,突然,内院传来柔和的声音,“傅兄?是那群小家伙又闯什么祸了吗?”还伴随着轮椅吱吱呀呀的声音。
瞬间,傅十九感觉到头顶暴怒的目光收敛。
“他们哪儿能闯出什么祸,我马上回去。”男人的声音瞬间温柔了不少,笑完,才回来吼了傅十九一句,“今天是你最后一个能好好睡觉的晚上,明天采完药来书房领罚。”说完,他一把揪起地上的小廿,“待会儿让哑婶帮你收拾东西,往后搬到内院住,不会有人欺负你,走。”
男人说完,一手提剑,一手提傅廿,快步朝着内院走去,“阿弟,夜风冷,好好的出来做什么……”
“……”
“……叫我回去推轮椅啊,自己动手干什么?”
“……”
看着内院的大门关上,傅十九面无表情的一拳砸在树干上。
大多时候,他会因为得到师父的关注而喜悦。但偶尔,会像现在这样,怨恨这个男人。
次日清晨,傅十九故意磨磨蹭蹭的背上药筐,不紧不慢大摇大摆的往外走。
反正采药迟了,着急的是师父和大师兄,横竖他都要挨罚,不如破罐子破摔。
刚走出起居的院落,傅十九就听见背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
步子很小,明显是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童。
他回头,发现是师弟拖着义肢,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小廿?”昨天晚上,小廿就没和他们共住一屋,应当是搬到师父和大师兄起居的内院去了。
“十九师兄!”小廿的声音还是哑哑的,但能听出语气里多了一丝激动。说完,他把荷包递到傅十九手上,“给!”
“什么?”傅十九接过,拆开一看,顿时愣住。
这么碎银……以前他家一年的收成换的钱都不及这些一半儿。
小廿赶忙解释道,“昨天师父没收完,大师兄又偷偷塞回给我的,我马上要出门,用不上这些银子,给师兄拿着吧。”
傅十九:“出门?”
小廿:“昨天偷偷听见师父说了,这次出山入京,是进宫去见天子,要带一个弟子随行。带年纪稍大些的害怕乱跑惹事,带我正好,因为我没有右腿和右手,随时可以限制我的行动。”
后半句,让傅十九原本生出的羡慕之焰顿时熄灭。
“这些他和大师兄说的。和我说的是因为喜欢我,看我天赋好,才带我入京,”说到这儿,小廿垂头,“虽然师父对我很好,但……我不太喜欢师父,也不想去。”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不能让师父听见,所以只说给师兄听。”
傅十九赶忙接道,“我肯定不会说出去。”
自打一夜家破人亡,来到遥月门,他不信任任何人,就连对师父都有所保留,理所应当的,也没有同门信任他。
小廿是例外。
他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我平时脾气也不好,小廿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不会。我最喜欢师兄了。”小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师父对我虽然好,但对别的同门也好。师兄不一样,师兄只对我一个人好,所以我最喜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