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言语稚嫩,傅十九也隐隐意识到,师弟口吻中的依赖。
小廿继续道,“我们大概后天就走,这两天不出意外,师父应该都在照顾大师兄,即便要罚你,也不会有功夫监工,走了以后更是看不住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听说京城有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到时候给师兄带回来……”
采药的路上,他听着师弟叽叽喳喳的和他说话。
他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师父不允许他们之间拉帮结派,甚至接触过密都是禁止的。
有了同门相互舔舐伤痕带来的慰藉,师父给予的吝啬关怀都不会那么令人垂涎。
“不错,剑法已小有所成,正好也到出任任务的年纪了。”
最后一招落下的时候,傅十九听见轮椅边上传来大师兄的赞赏。
他归剑入鞘,恭恭敬敬的抱了拳,“多谢大师兄教诲。”
行完礼,他又一次站直。
又是初春,他已然长成了个半大的小公子。五官长开来,比小时候更为惊艳,哪怕板着脸,眉眼都是含笑的。如若不出剑,还以为是哪个书香门第的后裔,完全看不出是粗鲁的武辈,更看不出是以害命赚钱的恶人。
“下次小十二出行任务的时候,你跟着他吧。大后天动身,去北疆,暗刺的对象小十二会和你讲解,你要认真听,认真学。往后总有一日你要自己出去的。”大师兄说话还是不紧不慢,说完,自己挪动着轮椅,朝着内院移动,示意傅十九跟上。
傅十九知道对方是让他端药。
这些年来,他对医书小有见解,加上大师兄偶尔肯教他一些师父独有的毒术药术,他发现,大师兄常吃的药里,并非全都是治腿的。
有一味药尤其歹毒,书中的记录,都说是有阵痛安神之效,但时间久了,会记忆混乱,甚至丧失部分记忆。
大师兄虽然时常腿疼,但远远用不到这么大副作用的镇痛。
傅十九温好药,平稳的端进书房,故作不经意的问道,“大师兄,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得到应允后,傅十九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这双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来我读了很多医书,觉得想要根治,必须问清缘由,这才冒犯。”
他依稀记得,很久以前,小廿和他说过,偷听大师兄吼过师父,说这双腿,是师父害的。
“我的腿吗?治不好的。原本就有天生的因素,师父是我命中的贵人,从小养我到大,直到病发,还是对我不离不弃。”说这些的时候,大师兄的神色十分平和,一点也不避讳。
傅十九:“不是被人下毒害的吗?”
“小十九,你在说什么?”大师兄迷茫的反问道。
傅十九:……
他的记忆不可能出错。
即便小廿告诉他的是假的,但很多年前他翻过大师兄的日记,明明就是被害的。
“您不是,之前爱上过某位女子,求而不得,才……”
“怎么可能?我一直忠心于傅兄,没有人比傅兄更重要,怎么会对女子求而不得?小十九,你怎么了?”
“发烧了。”傅十九为了掩饰尴尬,扶了一下额头。
寒暄几句后,傅十九便找了个劣拙的借口,离开了大师兄。
出行任务当日,傅十九被迫和小时候天天欺负他的师兄一起上了路。
他虽比刚入门时长高了许多,但在师兄面前,这幅小身板还是略显单薄。
为了路上不引人瞩目,他们都换上了便装。
傅十九看了看自己身上月白色的长袍,又看了看镜子。
这幅扮相配上这幅容貌,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的真实职业。
“不错啊小十九,比小时候像样多了,想当年,你天天给我们打完水,洗完袜子,都躲在被窝里哭鼻子。让你添炭盆你还故意装聋作哑,搞得像我们欺负你一样。”
听到不善的声音,傅十九没再像以前一样嘴欠,只是微微笑道,“难为十二师兄还记得这些陈年往事。”
“待会儿把刀刃擦了,食物和水带好,明天我们就到北疆了。到时候跟好我,万一出事儿了我可不救你,最多把你的脑袋带回去,葬在遥远门后山。”
面对轻蔑的语气,傅十九还是笑了笑,“还请师兄多指教。”
“没什么可指教的,带师弟出行任务,基本就像是带个打杂的下人。这么多年,第一次跟着年长者出行任务死掉的可太多了……对了,第一次动手杀人,你要是因为害怕乱叫唤,坏了计划,别怪我大义灭亲。”
傅十九没再说话。
他们都是被捡回来的,有的家破人亡前的确是地位显赫的小少爷,即便没落,那股子傲气也不减。
他不知道十二师兄原本的家世,也不好奇,只是沉默着,心甘情愿的扮演这个“打杂的下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拖了后腿,才让十二师兄……”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然入秋,难得师父也在,见到师父和大师兄,傅十九终于绷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路途遥远,弟子无能,只能把师兄就地安葬……因为师兄生前说过,想魂归遥月门,所以才斩下一只手……”还没说完,呜咽的哭声就替代了话语。
傅十九把那只手放在地上,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着眼泪。
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硬,他原本就生的漂亮,哪怕哭起来,也是可怜兮兮的。
“任务,任务完成了。那个商人的耳朵和心脏,在盒子里……”又哭了一会儿,傅十九才断断续续的说道。
一直板着脸站在轮椅边上的男人听到“任务完成”,绷紧的面色才有了一丝柔和,“做的很好。走,为师先帮你把身上的血洗了,好好睡一觉,给你炖只鸭子吃。小十二……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可惜了,但不是你的错。”
听到师父难得柔声哄他,傅十九才收敛了一点哭腔。
站在浴盆里,任由师父替他清洗血迹的时候,才彻底止住呼吸。
手臂上的烙印十分明显,那是当年,他拜师时,自己给自己烫下的。
“往后啊,我的竹儿就是独当一面的少年了,不能再哭的这么狼狈了,知道吗?”男人也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痕迹。
当年细皮嫩肉的孩子,现在身上全是伤痕淤青。
等傅十九穿上里衣,他才和十九一同坐在榻上,细细的上着药,“看到你能完成任务回来,为师真的很激动,但看见你伤成这样,又心疼的要命。当初捡你回来,教你剑法,教你认字,这些事都没做错,终于是有回应的,以后竹儿会越来越厉害……”
竹儿……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傅十九顿了一下。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只在和师父初初相识的时候,提过一句。
明明一年到头和师父相处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师父总能记得很多细微的小细节,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师父一直记挂着的。
第93章
傅十九从树干之中拔/.出长剑,回头看了一眼被火焰吞噬的村庄。
十几年前的疫病又一次卷土重来,这次官府似乎查出,是鼠灾闹的。官府有命,让他们把染病的村庄全部烧毁,至于还在疫病中苟延残喘没救的人,会直接给一个痛快。
杀人放火的事情官府自然不会亲自去做,所以便委托了遥月门。
哪怕过去了十几年,傅十九还是想到小时候的那一天,见到满村子的尸体,和父母死在面前的震撼、恐慌。
“师兄!”
正对着火焰发呆,傅十九感觉到身边跃下来了一个身影,木肢发出的声音十分清脆,像是要碎掉一样。
“怎么了?师兄一向杀人不回头的,会对着案发现场发呆,还是头一回见。”
“没什么。”傅十九收了剑。
幼年时的事情,一直是心理的阴霾,他没和任何人说过。除了把他救出来的师父知道,别的同门完全不知道他之前来自哪儿,甚至连和他关系最近的二十师弟都不知道。大多同门从他的行为举止,以及对书籍的喜爱,都推测他是书香门第没落的小公子。
“东边的村落也处理完了,没有留活物,家禽牲畜葬在一个坑,埋人的坟堆做了记号,方便以后官府的人来这儿立碑。”小廿说完,调整了一下被烟火熏到焦黑的义肢。
义肢是木头做的,在火场中难免出问题。
“嗯。收拾一下武器,我们准备进城。”傅十九没注意到师弟义肢的异样,收回了目光。
两人一起用煮好的汤药洗了身体和武器,才一起上路。
路上,傅十九想起来前段时间,师父好像说过,有一个宫中的差事派给小廿。
具体是什么,师父也不肯说,也不许他们询问。
今日正好出来,傅十九思量片刻,还是开口,“对了,前几日,师父说要派你上京?据说是要接皇家的差事?”
“嗯,”小廿并未隐瞒,“好像是五皇子殿下,叫什么……颐来着?据师父说,是作为影卫进王府,监视他的动向,时而汇报给陛下,必要的时候……可能需要动手,”说完,小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马解释,“刚入门的时候,师父带我进宫,和他见过面,相比于陌生人更容易接触。加上我天生残疾,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所以才把这个差事给我。反正是没什么油水的活儿,不然也不会给我。”
傅十九:“那往后,是不是就不能经常见到你——”
他还没说完,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站着的师弟,右腿猛地一塌,整个人重心失衡。
“小廿!”傅十九也顾不上说话,赶忙一把拽住师弟的后领,把人提溜起来,“身体不舒服吗?”
“义肢,义肢断了…”小廿被勒着喉咙,虽然不至于摔倒,但窒息的感觉没比摔在地上好受几分,“师兄松手我就身体健康。”
傅十九赶忙蹲下/.身。
果然,原本上好的木料已经烧的焦黑,从中间折断成了两半。
断肢被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小廿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无处可躲,只能轻声咳嗽了一下,“跳着勉强也能赶路,到城里在找木匠修缮,马上天就黑了,我们的马已经杀死在疫病村……”
“我背你吧。”傅十九没等师弟说完,打断道。
听到这句话,小廿怔了一下。
“上来。跳着走又慢又累,”傅十九见师弟不动,又加了一句,“快点啊。小时候不是经常背你吗?上来。”
“小时候体重比现在轻的——”
傅十九没等他说完,直接拽着他的左臂强行拉上了后背。
背上的重量其实很轻,毕竟比常人少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即便长大了,也沉不到哪儿去。
小廿见师兄面色并无嫌弃,这才稍微放心了一点,放松身体趴在师兄后背上。
他记得上次趴在师兄背上,两个人还是垂髫孩童的年纪,转眼,师兄已经身形接近成人,只是面容稍有稚嫩。
他则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身高矮了师兄半截。
“小廿,你这么去京城,是不是会很久都见不到你了?”沉默了一会儿,傅十九开口道。
“嗯,”小廿的声音闷闷的,似乎也很不开心,“我不想离开师兄。而且据说那位王爷年纪不大脾气暴躁,虽然他小时候就挺暴躁的……不过我会尽量经常给师兄写信,争取早日完成任务,赶回来和师兄重聚。”
傅十九:“那可记得把地址留给我,我有机会得了空就去看你。”
他和小廿从小一道长大,相互相伴走过来,情分不比亲兄弟差。小廿给予他的情感填补,取代了举目无亲的空虚,也是手染鲜血麻木之余的唯一慰藉。
亲眼目睹过双亲死在面前,加上很多同门,暗杀过程中一身殉职,他不敢想象这些事情发生在小廿身上。
“如果你挨欺负了或是感到性命受危,你可千万别忍着,和我说,别说王爷,哪怕是天子也得砍他脑袋。先斩后奏,管师父同意不同意,不同意哪怕是师父我也得反,反正你不能有事儿。”
听到这儿,小廿笑了一下,“倒是不会有事,寻常人也杀不了我,最多活的比较艰难。师兄来探监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点糖水点心。”
“骗吃骗喝。”傅十九瞥了一眼。
小廿也没否认,只是又笑了几声。
夜风算不上温柔,刮子脸上有点疼。
进城的时候,傅十九感觉到背后的师弟已经睡着了。
他今年满打满算十九岁,对往后的人生还怀着无限的期望。傅十九其实大小就羡慕过大师兄和师父的那般亲密,师父脾气喜怒无常,可大师兄却一直温柔如水,从来没急过眼。
过了弱冠,可以自由出入师门之后……他也想把小廿认作义弟。待小廿过了弱冠出了师门,他们就像师父和大师兄一样,共同生活。
处理完疫病,傅十九把小廿送到京郊,才折回师门复命。
这才刚离别,傅十九就想着以后该怎么找机会,偷偷去看望这个给暴躁王爷当影卫的小倒霉蛋子。
回到师门,问了新来的师弟师妹,都说师父在师门,只是院门紧闭,也不允许他们出入。
傅十九自然不会理会这道禁令。
汇报任务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以前师父教他的。
他越过内院院门,径直走向书房。
叩门之后,迟迟没人开门。傅十九凑近,察觉到屋内有打斗和低吼的声音,突然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