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轻笑出声:“我跟陛下说的是,策反之事是听说来的。听说的,懂不懂?是真是假未曾确认,陛下非得相信了,这有什么办法。”
管家起疑:“可是大人为何要这样做?”
韩轻冷笑着说道:“那陆小将军扣留着那个依史勒音,不杀也不放,这是要作甚?那定然是要策反。陛下此次派陆折玉这么一个从未曾独自领过兵的人前往槊州平反,那是在罚他违抗圣旨之举,若是败了,那就是新账旧账一起算。可是没想到的是,居然让他给打赢了。陛下心里能舒服?”
管家说:“也就是说,陛下更希望陆将军打败仗?”
韩轻点了点头:“这小娃娃得定远侯真传,甚至比他爹青出于蓝。陛下这挑不出他的错儿,那本官自然得给他找点儿错。这不,勾结北狄人意图谋反的罪名,你觉得如何啊?”
管家恍然大悟:“大人高明啊。”
烛光映着韩轻满是褶子的脸,含着笑的眼睛愈发显得浑浊。
……
数日后。槊州,定远军大营。
军帐中,一个少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帐顶。
此时已是深夜,帐顶外黑漆漆的,也不知外面月色如何,今夜会不会有星星。
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还穿着北狄将领的铠甲,扎了满头的小辫儿,皮肤呈小麦色,比中原人的肤色暗一些,本该炯炯有神的眼睛,在被关在帐篷里数日之后,如今却也略显暗淡。
他双手被捆着,虽然捆得并不紧,但想挣脱开也是很困难的。过了片刻,少年看帐顶看得有些累了,于是便闭上了眼睛,坐在地上靠着桌子腿睡起觉来。
他实在不知,这些中原人抓住了他,不杀也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关着,一日三餐也十分丰盛,让他在这里白白吃了好几天的军粮。
难道是想要策反他吗?可是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让他投敌是不可能的,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帡蒙被撩开,少年被这细小的声音惊醒,朦胧间看到帐外走进来一人,只见那人未曾着甲,不像军中之人,然而就在他进帐的一瞬间,少年仿佛看到,今夜的星空十分明亮,帐外的万千星辰倾洒了他一身。
这几日以来,总有人来劝降他,其中最尝来的就是他们定远军的副将,那嘴叭叭个不停,跟他讲了投降之后数不尽的好处,少年实在懒得听,只能装睡。
没想到今日,他们居然换了一个人来。
少年看着那人走近,他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来者十分有礼地拱了拱手:“我是陆折玉。前几日来看过你一次,只是那日你受伤昏迷,这几天我已经吩咐军医为你医治,你现在感觉如何?”
“你是陆折玉?”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十分不屑。“我才不信呢,陆折玉不是定远军的主帅么?说你是个书生还差不多。”
陆折玉轻轻一笑:“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北狄的依史勒音将军竟然这么年轻。”
依史勒音脸上有点挂不住,他闷声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人不可貌相,年轻怎么了?没打赢你们,是我棋差一招,不是因为我年纪小。”
“既然你懂得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为何不相信我是陆折玉?”面前之人单膝点地半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你……”依史勒音一时语塞,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你要是想来策反我,那趁早别白费力气了,你直接杀了我得了,不过最好把尸体扔回北狄地界……我还是想葬在故乡……”
陆折玉:“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依史勒音抬了抬眸子:“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养着我白吃你们这儿的军粮?”
陆折玉淡淡一笑:“你为何想葬于故乡?”
“难道我应该想抛尸荒野啊?”依史勒音轻哼一声。
陆折玉顿了顿,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陆折玉微怔。竟然比时云璟还要小上一岁。
“北狄还有你的家人?”
“没了,我是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
依史勒音也一愣。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得这般干脆。他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自称陆折玉的人,只见他不同于沙场之人身上的气质,虽然谈不上温和,甚至还略显清冷,可是那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却令人忍不住想放下一切的怀疑,心生亲近之感。
陆折玉缓缓道:“你想葬于故乡,那你可知,你们的元帅派使者求和,丝毫未曾提起过你。甚至大有牺牲你一人,换得两军和平之意。”
依史勒音身子一僵。
陆折玉又道:“还有一事。在战时,你极力要求率军于北面交战,与援军形成包抄之势,但是受到军师反对,最后那名军师派死士来我军中欲行下毒之事,你也不同意,但是最终元帅还是派了死士前来。我说的可对?”
依史勒音的视线微有闪躲,他闷声道:“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做什么?”
陆折玉道:“若你们元帅听你所言,或许今日,北狄与定远军仍胜负未分。只可惜,他听信小人谗言,所以才导致你被我军生擒。即便战败求和,也毫无营救之意。”
依史勒音闻言,顿时一阵委屈袭上心头,他侧了侧身子,用力咬紧了唇。
陆折玉继续道:“我不会杀你,相反,我会放你回北狄。只是你要想好,回去之后你要做些什么,是否要回军队继续在你们元帅手下做事,或是有其他打算。”
依史勒音低着头,沉默不言。
陆折玉站了起来,背过身去走向门口,又止了步:“考虑好了就喊一声,让外面的士兵给你松绑。此后随你去何处,都与我定远军无关。”
陆折玉正欲撩开帡蒙离开,依史勒音却突然喊了一句:“陆将军,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新配角出场,时云璟:“我不是这本书最年轻的角色了。终究是错付了。”】
第60章 构陷
陆折玉已经迈出一步,却又听到里面的人喊住了他。立在军帐外面的士兵向他行礼,陆折玉吩咐道:“去把封副将叫来。”
“是。”
陆折玉回到帐中,问:“这么快就考虑好了?”
依史勒音脸上微红,闷声道:“我不想回北狄了。”
陆折玉站在他面前,故意问道:“哦?那你想去何处?”
依史勒音抬头看着他,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可以留下来么?”
陆折玉轻笑:“自然可以。不过你也只能从百夫长做起了。”
依史勒音急忙答应了下来:“我可以的!”
封扬本以为陆折玉让他来有什么要事相商,风风火火地闯进大帐,看了一眼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俘虏,又望向陆折玉:“公子,有事吗?”
陆折玉说:“去给他松绑。”
“啊?”封扬一愣。
“日后,依史勒音就是定远军一员了。”陆折玉淡淡道。
“嚯。”封扬微微一惊,走到依史勒音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打量着他,“你这小娃娃,我的话你软硬不听,我家公子一劝,你就愿意降啦?”
依史勒音恼怒地看着他,哼了一声故意将头偏向另一侧。
那日他率兵与定远军交战,他本主张侧翼包抄,然而北狄主帅未曾采用他的计策,正面交战再加先前敌方暗中袭营烧了他们粮草,最终导致败北,他自己也受重伤后昏迷过去。再次醒来之时,让他没想到的是,定远军的人把他捡了回去,还治好了他的伤。
这些日子以来,便是面前这个人三番五次地来劝降他,他本来就已经存了死志,誓死不降,没想到最终,却还是被定远军的主帅说服了。
封扬取出匕首,将缚在他手腕上的绳子割断,拿着刀柄敲了敲他肩膀,玩味道:“既然如此,那可要好好干哟,我们军中可不养闲人。”
依史勒音看了看他匕首,后退一步躲开,恼怒道:“你……你是不是想打架!”
封扬瞧着他模样,轻嘶一声,凑在陆折玉耳边小声说:“公子,你确定让这小娃娃留下?这难搞的性子,跟那位小殿下有一拼啊。”
陆折玉说:“你带他熟悉熟悉军务,先在营中四处转转。”
封扬十分不情愿:“为什么是我啊?”
陆折玉:“因为他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下属了。”
闻言,依史勒音和封扬同时道:“不行!”
依史勒音说:“我要做你的下属!”
陆折玉平静回应:“我的直系下属只有他一个,你若想做我下属,日后便争取顶替了他的位置。”
封扬:?
陆折玉问封扬:“你有何疑惑?”
“公子,敢情你让我养一个日后会顶替我的人?”封扬十分不解。
陆折玉微微颔首:“你若不愿,那我便亲自教他。你就可以回邺城,跟在我爹身边做事了。”
封扬:……
封扬诚恳道:“……公子,我愿意让他做我下属,你放心,我定然会好好教他。”
陆折玉点了点头,见依史勒音似乎还有异议,陆折玉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军令如山,想必你懂这个道理。”
依史勒音撇撇嘴,还是不情不愿地道:“我知道了。”
陆折玉便离开了大帐。
封扬抬眼瞧了瞧他:“行了。走罢小娃娃,带你熟悉熟悉军务。”
依史勒音仍是十分不服气:“你才是小娃娃,你们全家都是!”
封扬乐呵着走向门口:“我全家就我一个。”
依史勒音跟了上去,脾气瞬间没了:“真的吗?我全家也就我一个哎,你的家人呢?”
“我是侯爷也就是公子的父亲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哇,我也是被捡回来的。诶,你为何叫他公子啊,不应该叫他将军吗?”
“侯爷是我主子,公子是我小主子啊。”
“哦,原来如此……那你能不能再跟我说说你家公子和定远军的其他事情啊?”
两人走在军营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边陲的月色十分明亮,月光在军营里倾洒了一地。高原地带显得与星空的距离十分接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星辰。
一月之后。邺城皇宫。
韩轻到碧霄殿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崇德帝卸了冠,身着中衣,披着一件外袍,坐在暖阁里看公文。
“韩爱卿。”崇德帝将手中公文放到一旁,说道,“今日午时,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韩轻恭声问道:“敢问陛下梦到了什么?”
“朕梦到了武帝在位之时,西平侯驻守边关,拥兵自立。”崇德帝轻声道。
武帝在位,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那西平侯是武帝的堂兄弟,被派去驻守雁霞关十余年间,四处招兵买马、招降敌军,从起初的五万大军,扩充到了后来的十三万大军。后来也不知为何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以清君侧为由,率兵攻入邺城。
十三万大军自然不容小觑,那一战,邺城血流成河,哀嚎遍野,陈国险些易主。后来,彼时身为征东将军的陆鸿风也就是陆迟的祖父率兵勤王,这才将西平侯擒获,平息了这场战乱。后来,陆鸿风便被封为定远侯。
韩轻心中斟酌片刻,躬身道:“近来国事繁多,陛下公务缠身,想必是过于劳累,方才多梦难眠。”他抬了抬头,用商量的眼神看着崇德帝,“陛下要不要传御医瞧瞧,开一些安神的方子?另外,依臣看,陛下虽然年轻,但也该多当心身体,过度劳累,定然伤身。”
“可是朕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他顿了顿,默默道,“难不成,是武帝给朕的预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轻也心里也多少明白崇德帝心中所想,然而他面上依旧是一副疑惑模样,上前一步,说道:“老臣愚钝,未曾明白陛下所言,还请陛下明示。”
话已至此,崇德帝索性直言道:“那西平侯起初手中兵权仅五万,最后是如何成十四万的?他在雁霞关那十年,若不是四处收买人心,岂会有这么多人投靠他?”
韩轻跟着叹了一口气,状似可惜地道:“盛极易衰,想必若非这兵权,那西平侯也不会起这谋反的心思。不过幸好有那陆鸿风大将军率兵勤王,免了邺城战乱不止。”
崇德帝道:“定远侯现在手中兵权,也有将近十万了罢。比当初西平侯可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韩轻笑了笑:“毕竟这几十年以来,陈国江山皆系于定远侯府。”
“哦?”崇德帝冷笑,“没了他定远侯,朕的江山不保?”
韩轻一愣,连忙跪了下来,磕头请罪:“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崇德帝看了看他,轻叹一声:“朕又未曾问责于你,认什么罪?起来罢。”
“谢陛下。”韩轻站起身来,思忖片刻,问道,“臣敢问陛下,今日为何会突然提起定远侯手中的兵权呢?”
崇德帝眼神暗了暗,低声说道:“不瞒爱卿,朕今日时常梦到武帝时,邺城之乱的情景。武帝一生骁勇善谋,然而一着不慎被西平侯谋反。朕不比武帝聪颖善战,若邺城再起战事,朕恐怕……”
崇德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韩轻见状,急忙劝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靠着陛下的圣明,陈国如今四海升平,陛下哪里比不过武帝呢?”
“可即便是武帝在位之时,都会发生谋反之事,更何况是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