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如钩打了个“请”的手势,把手里的书递给了怜江月,道:“素雅,去把是真喊过来。”
全素雅转身跑开了。怜江月用桌上那套茶具给禾小暑泡了杯茶,卞如钩以眼神示意他也坐下,他坐下后一看卞老师父给他的书,恰是木竹道人写的《既见妖魔录》,正是昨晚老师父说的唯一提起过哭雨剑的文字记载。怜江月忙翻看了起来。
禾小暑和卞如钩攀谈着,道:“这一趟上来,跑了好几个地方,老九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卞如钩道:“发了丧,我没去,一来是交情不深,二来是见了些老头老太,不过徒增伤心。”
禾小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卞老师父抚着木桌,道:“最近这大半个月,接连听说了好几档丧事,不是不服老,只是没想到,鬼门关就这么近在眼前了。”
怜江月闻言,跟着一阵哀伤,那书也翻不下去了,单是抓在手里。
禾小暑拍拍桌子,笑了声,大约是想缓和下气氛,提道:“有空去我那里坐坐,趁大家都还有口气,多见见,多聊聊,我和这些年轻人是没什么料好聊的了,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聊天就是忆旧嘛,可是,我一讲以前的事,我儿子就要皱眉头。他讲,听你讲,还不如去看电视剧,我讲,那好嘛,我们一起看看,你师叔当武术指导的电视剧正在播,我们一起看看。
“他不要看那些,他讲,他们打得好假。他看就看什么在太空里面开飞船打仗 ,什么特工去抢核武器,我就奇怪了,这难道不假吗?他讲,假啊,但是它们假得有意思,不像武打片里假得好像要告诉你真的是这样,那叫假模假样,看了就叫人生气。”
卞如钩听了就笑,禾小暑也笑,怜江月的思绪还停留在卞老师父感慨生死的那番话上,笑不出来。
师父是老了……师父如何突然这么老了呢?老到好似变了一个人,脾气温和了,笑声多了,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见他发过一次脾气。
或许,频繁地面对死亡,人真的会被死亡碾得柔软。没有比触碰、接近“死”更能改变一个人的了。这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约是同一个道理。
怜江月无边无际的想着这些时,卞是真从外面进来了,衣袖卷到了臂膀上,满头的汗,她看到禾小暑,拜见了他便说:“我去给您拿刀!”
卞是真就往后院去,禾小暑望着她,对卞如钩道:“你就带着明明和是真一道来佛山玩玩嘛,住几天,你们做的又不是拼快拼量的生意,我看啊,是真是被你困在这座大山里啦,”他问道,“是真,去过广东吗?”
卞是真回头冲禾小暑笑了笑,道:“我就算啦,这阵子生意好,是有些忙不过来了,您劝劝我爸吧,家里现在也用不着他上手,我们都能应付,我让他多下山走走,多出院子逛逛也好,他现在啊,恨不得天天窝在房间里,就快连房门都不肯出了。哪里都不去,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才能请他出一次山,您看,要不是今天晒书,怕是又是在房间里当宅男的一天!”
她说着笑着进了后院,身影便隐去了。
卞如钩笑了笑,喝茶。怜江月在边上给两位长辈看茶,默默不响,心里有些惊讶,以前大师姐要这么和师父说话,恐怕又要挨骂——恐怕给大师姐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师父这么说话。如今师父竟然笑眯眯地不置一词,看来他走的这一阵,师父的心境确实变了不少。
又喝了几口茶,禾小暑起了身,走到那晒著书的两张木桌间,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翻了几页,道:“这晒得都是些什么书啊,木竹道人……”
卞如钩侧过了身,看着禾小暑,道:“都是些闲书。”
“没听过,没看过,还是卞师父学问高啊。”禾小暑摇着头,放下了手里的书。
那卞是真出来了,捧着个木盒,奉上给禾小暑。禾小暑接过盒子,笑着拍拍她,便回到了卞如钩这儿。他把木盒放在桌上。
卞是真道:“您看看,还是我们去道场?”
禾小暑摆了摆手,没看她,瞧着卞如钩,声音轻了些,口吻带着些试探,道:“这次路过扬州,有一位朋友托我传个信。”
“扬州的朋友?”卞如钩的声音也轻了,眼神一凛,笑意全无,又成了个不怒自威的面相。他一挥手,道:“阿月,是真,你们都去忙吧,”他还特意叮嘱:“是真,有志那里,你盯紧些。”
卞是真还站在原地,本有些失落,听了卞老师父这话,提了提气,叫上怜江月,便出了卞宅。
他们两人进了卞宅边的一间院子,这院子只一进,迎面便是个敞开了门,往外滚热浪的大房间,左右两边各设有两间房间,眼下只一间开着门。这里便是卞家的工房了。
卞是真领着怜江月去了那开着门的房间,屋里阴寒,光照不足,白天仍需开两盏灯。两人进去时,全素雅正坐在里头,一手捏着一根鹅毛从两层乌金纸的夹层中取下一片金箔。她面前的大桌上叠放着三堆乌金纸,一口竹刀,还有一副由竹条拼成的巴掌大的正方形竹框子,另有一只木匣。
卞是真吩咐道:“阿月就帮着取金箔吧。”
怜江月便去给全素雅打下手,从木匣子里取出两个指套,又一根鹅毛,戴上指套,翻了些乌金纸垫在手边,拿鹅毛捞了些散在桌上的金箔放在纸上。卞是真走了出去。
全素雅探头看了看,问怜江月:“还是发配边疆吧?”
怜江月笑了笑。全素雅道:“三师兄,‘淬光揽月’到底是什么啊?我问师傅,师傅总说我还没到时候,说了我也不懂,我问四师兄,他说是很考验人的一门技艺,他领悟不到,还说师父也是知了天命后才领悟到的,他还说,你十年前就开悟了,我问大师姐……我一问,她就生气,我猜啊,是不是在满月夜,在月光下面铸剑啊?这样做出来的剑有什么特别的啊?吸收了日月之精华?”
怜江月道:“和月亮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月亮有吸引潮汐涨落的作用,而用‘淬光揽月’这种技法制作出来的剑或者刀,一定程度上能控制对方手里的武器。”
“什么意思?难道掺了吸铁石?万磁剑?”
“万什么?”
“哎呀,说了你也不知道,你继续,你继续。”
怜江月便继续道:“师傅教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这门技艺现在已经没什么实用价值了,现在还来找师父铸剑的,要么是收藏,要么是电影道具,博物馆修复,基本都不是用于实战的了,而‘淬光揽月’做出来的剑,是有杀意的剑。这样的剑,不见血不归鞘。”
全素雅打了个哆嗦:“听上去好邪门,”她遂换了个话题,道:“照我说,大师姐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娇,师父带你参加个博览会,她生闷气,师父让你指导那些来实习的大学生,她也生气!”
怜江月道:“大师姐看见你也生气啊,我们哪个不是人还没桌子高呢就开始在火炉跟前跑腿,你十五岁才来拜师,拜师第一年就让你碰金箔纸,你想下山就下山,一走还能走好几个月。”
全素雅吐了吐舌头:“那是我天赋异禀,师父说我以后一定是个鎏金大师。”
“是师父变了,会说哄徒弟的话了。”
“那还不是因为我爸带我来的时候送的是一瓶六十年的成年老茅台!”全素雅顿了顿,也感慨:“不过你还别说,你走之后,师父确实不常发脾气了,我想可能是因为……”
怜江月没接话茬,全素雅清了清嗓子,不说话了。怜江月对她笑了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全素雅道:“三师兄,你爸爸是不是脾气也很差啊?”
“你的意思是,要是怜吾憎生前脾气也很差,那么,师父就是想到他晚景凄凉,才转了性?”
全素雅笑了两声,往外努了努下巴。怜江月看出去,原来是禾小暑抱着个木盒由门外经过,不一会儿,就见卞是真和他说着话,两人一道往大门走去。他们站在门边,说了会儿话,卞如钩也现了身,禾小暑再三谢过他们父女二人,就在门口别过了。卞老师父进了工房,对卞是真道:“走,去看看有志忙得怎么样了。”
全素雅一双眼睛紧跟着老师父和大师姐,手上的动作慢了,怜江月敲了敲桌子:“专心。”
全素雅还望着工房的方向,这时,外头传来卞日钩的一声怒吼,音量震天。
“和你说了多少次!我养一条狗!这么多年下来!狗都学会了!”
全素雅吞了口唾沫,收回了眼神,专心取金箔,切金箔。
屋外,卞老师父还在气势汹汹地说着话,道:“把你三师弟叫过来!”
怜江月听到老师父找自己,却有犹豫,倒不是怕老师父在气头上找他撒气,而是远远望见赵有志惨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地朝这里跑了过来,心知是这个二师兄犯了错误,手上出了差池,答错了题,师父喊他去答,要听他的答案。
从前赵有志只是他的二师兄,虽然辈分比他高,可同门学艺,在同一个师父手下,听得是同样的课,但天赋能力人人不同,有人学艺精进,有人落在人后,在所难免,可自从赵有志成了师父的女婿,大师姐的丈夫,他们可谓是亲上加亲,再遇上与这位二师兄被师父拿来比较学艺方面的事,怜江月有所避讳,宁愿挨骂也不愿叫二师兄难堪。
这边,赵有志已经跑进了屋,气喘吁吁,话也说不上来。怜江月不好再拖延,就出去了,两人也没说话,进了那大房间。
这大房间开阔敞亮,没有任何阻拦隔断,房里烧着个火炉,卞老师父正坐在火炉前摆着的小板凳上,左手抓着个大钳子,夹着块烧得通红的金属块——闻着像铁,右手握着柄小锤,脚边摆着个石头水槽,锤子沾一下水往那铁块上打一下,打过三下,又将铁块塞进火炉。
行山和卞是真站在一旁,低头无语。
怜江月过去了,卞老师父看到他,把锤子递给了他,道:“三缓法,你来。”
他就起来了。怜江月坐下,点水打铁,锵一下,铿一下,他手心里的刺伤有些疼,他抬起手,掐算了半秒,知道这时候锤子该落下了,可他并没放下手,又多停了半秒才落锤。
锤子落下,卞老师父一脚踹在了板凳上,又发了怒:“三顿三缓手不停!给我背!”
怜江月起身,低着头背口诀。卞老师父一挽袖子,还是亲自上阵,边打铁边骂:“好啊,都是好徒弟啊!一个笨得像猪!一个成天在我这里吃闲饭!”
全素雅这时跑到了门口,说道:“大师姐,金箔取完了……”
卞老师父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一门心思打铁。全素雅又说:“师父,三师兄早先和我一起去敬香的时候伤了手……”
此话一出,卞如钩指着怜江月,气更不打一处来:“你给我滚!!”
全素雅吓傻了,呆立在门外。怜江月就回了卞宅,帮着明明师娘择菜做饭。十二点时,午饭上桌,众师徒也都在天井里齐聚了,卞如钩坐下,其余人才坐下。卞如钩双手撑在腿上,没人敢动筷。卞如钩道:“我要下山一趟,就今天,吃完饭就走。”
众人都是惊讶。
卞如钩捧起饭碗,拿起筷子,道:“去扬州。是真,行山,你们两个陪我走一趟。”
他又说:“我不在的时候,有志,工房里的事,你要多听阿月的,知道了吗?”
赵有志点着头,一副老实巴交地模样,大气也不敢出。
这一顿饭,卞老师父再未说一句话,大家也跟着是默默无言。吃过了午饭,卞老师父催促两个徒弟快些收拾行李,明明师娘和赵有志也去帮忙,剩下全素雅和怜江月收拾桌子,去厨房洗碗。小师妹抢着干活,不让怜江月碰水,怜江月道:“你别担心,师父让我滚过很多次了,我脸皮很厚,还赖得下来。”
全素雅又好气又好笑,一瞅天井,开了句玩笑:“师父携大师姐和四师兄送我下山啊?这么大阵仗?”
怜江月也往外看了眼,卞老师父坐在院子里,点了一根烟。老师父戒烟已经三十年了,这一个月里却是怜江月第二次看到他抽烟了,上一回那还是一次吃晚饭的时候,老师父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饭也不吃了,让师娘给他拿一包烟。烟送到他手里,他点了一根,挥退了众徒弟,留下怜江月,也不和他说话,只是抽烟,抽了半根,才告诉怜江月:“阿月,你爸爸他快不行了。”
怜江月愣住,问:“师父,你说谁?什么爸爸?”
卞老师父重重地叹息,道:“阿月,怜吾憎对你是有很大的恩情的,他有他的不得以,你去送他一程吧。”
怜江月明白,人们行事都有自己的苦衷,自己的不得以,他早就不怪怜吾憎把他扔在深少老林,严师门下,二十五年没有一封信,一个电话,没来看过他一次,他只是经常忘记他是他的父亲。他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血亲。
第11章 (5)
送走老师父一行,赵有志给怜江月看了一些设计图纸,说了说工房里现有的订单项目。除了那把用作电影道具的含光剑,另有内蒙坎坎马厂订制的铁马鞍一副,金环斩马刀一把以及中华飞镖协会大奖赛纪念用特制合金飞镖三枚。
那含光剑的制作耗时耗力,按照卞是真的估算,至少要十三个月的打磨才能完成。经赵有志这一番介绍,怜江月知道了,早上惹了卞老师发脾气的就是那含光剑。老师父不在,大师姐也缺了席,赵有志恐怕是不敢再碰那含光剑的活儿了。果不其然,赵有志和怜江月商量,他们优先处理那马厂和飞镖的订单,这两样订单都要得很急,任务也棘手,就说那马鞍吧,得先根据客人提供的马匹的尺寸和数据打制一个木鞍,再以此木鞍铸造模具,不是随便什么人眼皮一眨就能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