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音落下,那黑绳索中钻出一缕黑烟,直窜入高处,立时在天上抖开了一张黑篷。阴云压顶,卞家天井里暗沉沉如同黑夜。
又见那阴云中扭出一道蛇似的黑烟,这黑蛇转瞬就游到了天井中央,它停在半空扭动了起来,身体愈渐饱满,一头往天上升了寸许,另一头往地上长了几寸,眨眼成了个立在地上的人形。这人形和怜江月在美人坡上见到的无藏通一模一样,那周身散发出的滚烫,阴森,让人战栗、恐惧、绝望的气息也是如出一辙。就连周遭的空气也开始如同在美人坡和无藏通狭路相逢时一般灼热,干燥了起来。
怜江月出了些汗,再一看,这一股黑烟幻化的无藏通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尾巴似的东西,像是他的影子,这尾巴一直延伸到卞师父一家身上,圈住了他们一大家子。
怜江月转身关上了门,道:“我说到做到,你放了我师父他们吧!”
黑烟无藏通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似是在笑,他道:“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他就伸出了右手,那手臂伸得老长,怜江月做好了准备,想要借力排力,躲开这一下,和无藏通周旋一番,可没想到无藏通这一招根本感觉不出任何力气,蛮力、内力皆无。怜江月无计可施,被距他三米之外的无藏通从地上提了起来。怜江月便想要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可无藏通竟将左手也伸了过来,猛地捅进了怜江月的肚子。
怜江月差点痛昏过去,勉力挨过了这阵,心道:“看来无藏通确实有能感应舍利子的能力,竟然问也没问我就知道舍利子在我肚子里。”
那卞如钩目睹了这光景,忙问道:“阿月!你没事吧?”
行山也跟着问。怜江月一边想着拖延些时间,一边还在被疼痛折磨,无暇回答他们,他问无藏通道:“我问你,你收集这七颗舍利,是为了什么?”
无藏通道:“关你屁事。”他的左手在怜江月的腹中翻搅,怜江月自是痛苦不已,但风煦微还未现身,他必须得再拖延些时间,不能让无藏通这么轻易地拿到那舍利,如此想着,怜江月用双手握住了无藏通的左手,他原本只是抱着侥幸试试的念头,以为这一下什么都不会抓到,可没想到真让他抓住了样东西——或许是无藏通的手!那触感如风煦微所说,像石头一般!
这一抓,似是完全出乎无藏通的预料,他明显怔住了,在怜江月肚子里寻找舍利子的动作竟也停下了。怜江月趁机使劲抓住他那石头般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上拉,那无藏通竟真的被他从远处拉到了跟前!
怜江月心下大喜,再一看,那牢牢裹着无藏通全身的黑烟竟像是被怜江月吸引了,渐渐向两人中间聚拢,汇成一股,周围无风,这一股黑烟飘飘遥遥,似是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依附在何人身上了。
无藏通的五官也逐渐清晰了起来。怜江月是又奇又惊,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紧紧抓着无藏通的手臂,趁他仍没有任何动作时,又问了许多:“是不是为了增强功力?你都是怎么找到我寄出去的那些舍利子的?”
这时,无藏通的真貌完全显露了出来,他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张看不出确切年纪的惨白的脸,面相阴柔,他的眼珠也是乌黑的,闪着亮光,双臂更是乌黑发亮——他的脖子已下竟全是黑的!难以判断他是穿了一套贴身的黑色衣服还是他的身体是由一块黑石雕就。
无藏通的脖子上有一圈铁红色的环形疤痕。
他忽而笑出来:“你不是怜吾憎的孩子。”
风煦微迟迟不出现,怜江月还想要拖延时间,就问他:“什么意思?那我是谁的孩子?你倒说给我听听!”
无藏通嘴边勾起一抹冷笑,道一声“也罢!”,左手又开始搅动,似是抓到了什么,面上一喜,但随即眉头紧锁,一看怜江月:“好小子……”
他的左手就往怜江月的肚子里伸得更深,怜江月只觉这个无藏通好似在剥他骨头上一块贴得最紧的肉,他痛得是两眼发昏,眼前蒙着那飘浮的黑烟,话也说不出来了,恍恍惚惚间看到一个像是曲九川的人摸到了卞如钩边上,抓耳挠腮,约莫是在琢磨怎么解开那黑烟绳索。
忽然间,“飒”一声风响,一股阴寒的剑气直逼过来。怜江月眉心一跳,又打起了些精神,自问着:难道是风煦微?
那无藏通似也察觉到了这股剑气,却没回头,倒是那股黑烟,迅速回到了无藏通身上,又盖住了他的面貌和身体,将他裹紧了起来,而那缠住卞师父一家的黑绳如同被什么力量召唤了去,从他们腰间兀自抽开了,徒留下一道草绳捆着卞师父一家。这黑绳蛇行着飞速游进了无藏通落在地上的尾巴影子里,这影子瞬间竖了起来,盾牌一样立在地上,一道黑光闪过,这盾牌被一劈为二。又一道黑光追着过来,无藏通一皱眉,扔开了怜江月,血淋淋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扬,一道红光迎上那黑光,“锵”一声,仿佛两把宝剑相击,空气震荡,一院屋瓦高高飞起,又纷纷坠地,噼里啪啦碎了满院。
无藏通背手站着,道:“这把破剑不是杀伐已了,阳寿已近吗?怎么还有气?”
天井里,风煦微也站着,一手拿着漆黑的哭雨剑,俊脸上满是怒气,一蹬腿,喊着:“无藏通,这是你的克星!”就飞身舞起哭雨,直索无藏通的心口:“纳命来!”
谁都看得出来,风煦微这一剑是极快,极利落,充满力量的一剑,两人之间如此的距离,无藏通根本躲不过。无藏通似乎也并不打算躲避,站在原地,举起右手,周身的黑烟便聚到了他的右手,成了一个剑形,风煦微的剑近在咫尺了,无藏通只轻轻一移那黑烟剑,风煦微便被弹开,手中的哭雨也被震飞,扎进了地里。
怜江月捂着肚子挣扎着爬起来,喊了一声:“风煦微……”
风煦微单手撑着地,试着站了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捂住胸口,直喘着粗气,道:“我没事,没事……”
怜江月又望向卞老师父一家,却是松了口气——曲九川不知何时解开了绑住卞老师父一家的草绳,救下了他们,可此时大家似乎都被无藏通震慑住了,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动也不敢动。
怜江月太熟悉,也太理解这种感觉了,哪怕是已经见识过无藏通能力的曲九川,此刻也是瘫坐在地上,依旧被恐惧牢牢控制着,动弹不得。更别说第一次见到无藏通的卞老师父一行人了,那其中还有个面生的女人,正揉着眼睛,似乎才从昏迷中苏醒,一脸茫然。
无藏通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任由大家四散在院落里,瞥了眼哭雨,轻笑了声,转头又抓起了怜江月。
怜江月道:“我信守承诺,带舍利子来给你,你拿了舍利子就走吧!”
无藏通道:“我不记得我答应过你拿了舍利子就放人,吃下这颗舍利子,我正缺几个试剑的人,他们几个,正合适。”
怜江月道:“那就拿我试,放其他人走!”
无藏通一笑:“你?你试不了,要试只能拿他们试。”
怜江月瞪着他:“为什么我就试不了?因为我没有武功?杀人就这么让你快乐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了,这时,就听卞是真喊道:“无藏通,虎毒尚且不食子!“
无藏通头也没回,他那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飞起半尺来高,将卞是真打在地上,但同时,就见那哭雨剑高高飞起,卞是真喊道:“阿月!接住!”
怜江月虽不通武功,但身手素来敏捷,他一把接住哭雨,来不及多想,一剑便捅进了无藏通的心窝。此时此刻,他只有这么做了,只有他能做到!他离无藏通是那么近,这机会来得是那么好!况且这无藏通也说了,他要拿这一院的人祭剑,他不得不杀了他!
这哭雨一刺入无藏通身体里,就见那伤口涌出滚滚黑烟,无藏通大喝一声,扔开怜江月,突然化作剑形,哭雨也飞出了怜江月的手,和无藏通缠斗了起来!一把漆黑的石剑,一把漆黑的烟剑你来我往,左挡右击,剑气极速聚拢,两把黑剑如同两条黑蛟龙,紧缠着对方不放,搅得风云变色,天地间没个安宁,卞家天井里狂风大作,院落上空乌云翻滚,隐隐还有雷声轰鸣。怜江月被那风吹得摔在了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大家也都是被吹得东倒西歪。
风煦微在狂风中喊道:“怜江月,你还没死吧??”
怜江月想要回话,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嘴的风,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碎瓦片,狂风把屋檐下的灯笼,灯泡,甚至那金桔树,杜鹃树都被连根拔起了!
而那两条黑蛟龙斗得是越发得激烈,你抓我咬,龙吟长啸,缠在一起,双双飞入云霄,刺破了那盘踞在卞家上空的乌云,而它们忽而不见了踪影,那些碎瓦、果树也不知被吹到了哪里去。好在天上清明了,地上也寂静了。
怜江月往前爬了爬,想去看看卞老师父的状况——老师父坐在地上,雪发蓬乱,满脸的阴郁。那卞是真已经赶到了父亲身边,扶起了父亲,卞如钩一看她,目光中竟有责备。卞是真低下了头去。
卞老师父抬起眼睛,在天井里找寻了一番,目光落在了怜江月身上,蹒跚地朝他走来,到了怜江月面前,方要说话,一卷劲风袭来。乌云重新汇聚,一条黑蛟龙盘旋而下,另一条蛟龙紧追着它,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两条蛟龙往下飞坠,突然,它们化作两道黑光,再一瞬,天上飞下来的只是两把黑剑:一把刺进另一把的剑身。眼看这两把剑就要砸在怜江月跟前了,他赶忙推开师父,闭紧眼睛,心道:这下死定了!
可许久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的肚子还在痛着,怜江月睁开了眼睛,就看到薄薄的哭雨剑扎在他的影子上。那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着。怜江月伸手过去一摸,体内一股真气横冲直撞,他就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风煦微喊了他几声,怜江月一抬手:“我没事。”
他擦了擦嘴角,他确实没有事,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甚至连肚子上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他低头一看,他那被无藏通捅出来的血窟窿周围黑烟缭绕。
这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就是怜江月?你就是大姐的孩子……”
怜江月一抬头,看着那面生的妇人,她由行山扶着,朝她走来。她的步伐是那么急切,目光也是那么急切。
卞如钩扶起怜江月,怜江月就搭着师父的手臂站了起来,和那妇人行了个礼,看了看卞如钩,问道:“师父,这位是……”
曲九川这时问道:“无藏通人呢?”他一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些碎石子:“这些黑漆漆的碎片,还挺烫……是他的?”他瞅着哭雨,又看怜江月,怜江月也是费解:“无藏通去了哪里?”
卞如钩这时挪开了他捂住腹部的手,问道:“阿月,你没事吧?”他将妇人引见了,“这是扬州想家的当家,想依依。”
想依依一把握住怜江月的手,仔细地端详他,说着:“我在扬州给你师父他们送行,不想被卷入一阵黑烟,我身体本就不好,一下就失去了意识,刚才才醒过来。”
怜江月抱歉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事全怪我,让您受惊了。”
想依依摇着头:“你没事吧?你的伤重吗?我们现在去医院吧。”她对行山道:“我们现在下山,带你师兄去看伤,这伤总得治!”
怜江月道:“您别着急,我没事,真奇怪,好像伤口一下就好了,也不痛了。”
那黑烟仍旧盘踞在他的伤口上,他抹了几下都抹不去,看不出伤口的状况。
众人都啧啧称奇。卞如钩道:“那个无藏通不像人,而且还能自由变化身形,我见过的怪事不算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他身上剑气很重,但是哭雨的剑气更胜一筹,哭雨像是把无藏通压在了你的影子里……”
“我的影子??”怜江月大惊,抓着哭雨试着拔了拔,但怎么也拔不出来。行山也来试,却也拔不出。
想依依此时又说:“刚才那个脖子上有一道疤的人叫无藏通?”她看着卞如钩,惊讶中带着些许忐忑:“那无藏通不就是……”
卞如钩朝她打了个手势,道:“我来说吧。”
想依依点了点头。卞如钩抚着怜江月的胳膊,就道:“阿月,你听我说,今天,有些事一定要告诉你。”
“师父,您先歇歇吧,虽然不知道无藏通去了哪里,但看来他目前不会再出现找我们麻烦了,有什么事,晚些再说吧。”怜江月拍拍老师父的手背,便要去看风煦微的状况。
卞是真这时急着道:“爸,今天我们不杀无藏通,就是被他杀了!他和阿月又有什么情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和想花浓有这么个孩子吧!”
怜江月浑身一颤。卞如钩厉声喝道:“你住口!就你话多!还不去看看有志和你妈怎么样了!”
卞是真委屈地走开,卞老师父那坚毅的面孔印堂发黑,面色很是难看,他朝怜江月一摆手,怜江月就低下了头,听着老师父说话。
“阿月,你是扬州想家想花浓的孩子。”
想依依道:“想花浓是我的大姐。”
怜江月的心猛跳了两下,跟着却有些发沉,声音也沉了下来:“师父,为什么现在突然和我说这个?”
卞如钩道:“这次去扬州就是去商量你的事的,怜吾憎将你交给我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要告诉你你的身世,也不能透露给任何其他人知道,但是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想家也很困难,而且真的没想到会遇上今天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