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腐是不可止的,哪怕在军中,也是相同。贪官杀不尽,索性用之。”
宋青尘暗里感慨,这主角光环又上头了。不自觉冷笑了一声。
贺渊说完一堆,见他仍然在气着,还冷笑……于是贺渊干脆闭了嘴。
房中再次恢复了早些时候的寂静,只是什么声响都没了。当真是一片死寂。
贺渊就这么睡了?!
故意嘲笑他人之后,自己竟然得以入梦?还有这样的道理?!
宋青尘绝不能让他这般踏实的睡了,他猛翻身过去,木板床随之发出了不小的响动。
他胡乱抓住贺渊的衣裳,愤愤道:“贺渊!你把我掳至此地,我如今睡不踏实,你也别想睡了!”
这回怒火十足,饶是鬼魅,也要被吓得退避三舍。
谁知贺渊并没生气,而是随手抽走他那只硬邦邦的枕头,将自己手臂伸过去:
“我刚才瞧你对着枕头十分嫌恶,来,”他说着又敲了敲床板,“定远大将军的手臂,给你枕着,方便入眠。”
宋青尘还以为他在故意戏耍自己,当场拒绝,冷哼一声道:“我可消受不起!”
“真给你枕着,”贺渊将他头按了下去,“你不是方才一躺下就频频叹气?”
宋青尘想片刻,到底没再与他僵持。
甫一躺下,便能感觉得到这手臂上血脉的搏动。引缰执弓的手,果然不同。躺下后,只觉得比那枕头舒服了太多。
只是如此躺上一夜,他手臂岂不是全要麻了去?
宋青尘火气下去不少,以肘撑着起身,还是选择去摸索那只枕头,同时说道:“你将手臂放好,睡你的。”
贺渊在暗中笑嘻嘻道:“定远大将军的手,你竟然也如此嫌弃?也对,王爷毕竟是王爷。”口中虽这么说着,但手臂却仍未抽走,且顺手将他按了回去。
“睡,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宋青尘折腾了一大遭,早已疲乏。已无余力再与他计较,索性躺下了。
后脑传来韧劲十足的触感,不似枕头那般硬生生的硌他,又不似什么软物枕着像没枕。
他在这恰到好处的“枕头”上,没过多久,竟然真的睡去了。
竟是一夜无梦。
-
再醒来时天还未亮,贺渊甩了甩手臂,便带他去寺庙外头。竟然有一匹黑骊马在那处立着。
贺渊寻来了些布帛,将马蹄裹好,似乎不愿意这蹄声太响,尽可能的减少打马赶路的动静。
外面天光黯淡,只远处有些灰蒙蒙的痕迹。
贺渊朝他说道:“山路不好走,我带你打马回去。快到时,有我的人来接应。他们扮成暴乱的工人,装作将你挟持,你只管跟着走就好。”
宋青尘点点头,却看着这马发起了愁。
宋青尘对骑术不甚了解,略知一二而已,要他自己上马,他便有些犹豫。
不太清楚原主什么情况,他只好先磨磨唧唧站在旁边。
贺渊刚裹好四个马蹄子,又检查了一番,不经意回头便见到他这模样,只以为他是担心这马脾性不好,便笑道:
“这马乖顺的很,你放心好了。”说着,两手握住他腰胯,抓牢后,一脚踩上马镫,手中猛发力。
待宋青尘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在马上了——贺渊已带着他,两人同时翻身上了马。
视野霎时开阔了不少,宋青尘凑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向远处看去,只见到曦色朦胧的天穹之下,凤仪山的轮廓高矮起伏,山路在其上蜿蜒曲折着。
贺渊到底十分警觉,他左右看了看,还是以一条黑布巾将半边脸掩上,接着便扬鞭,带着宋青尘在山路上纵马而行。
两人从山谷往上行进,远处的曦光缓缓攀过山脊,山中景色逐渐清明了起来。
山路两侧的树木,从视线中飞速退去。马儿奔起来,宋青尘便不自觉的顺着惯性后仰,脊背即刻贴到了身后温热有力的胸膛上。
再低头,只见贺渊牵着缰绳的小臂横在自己身前。马行至处,忽然惊起飞鸟,灌木中隐约有逃窜的小兽。
不知在马上颠簸了多久,贺渊最后停在一处茂密的丛林中。他将宋青尘交给了两个守在那处的“暴民”。
这两名“暴民”,先是恭敬的与自己行礼,接着毫不客气的掏出斧子来。装出胁迫他的模样带着他返回行宫附近。
宋青尘再回头时,贺渊已没了踪影。
至晨光遍洒之际,暴民已经重新聚集了过来。队伍比昨天壮大了许多。
放眼望去,只见崎岖的山间土路上,乌泱泱笼过来许多人,他们最终聚集在距离行宫不远处的平台上,彼此卖力吆喝着讨工钱的口令。
不消多想,这口令必然是出自贺渊之手。
又分出来数十人,闯入了行宫后院,将那些昨晚已被控制住的文官团团围住,但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走两三个长随,叫他们出去送信。
长随得了领,下山去找人求援。
当然,求援对象,就是凤仪山下的东大营第三营。
过了约一个时辰,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众人都听见了杂乱的马蹄声在山间回荡。
眯了眼远眺,只见一队整齐有序的轻骑自远处而来。
一众暴民开始慌乱了起来,都焦急的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然而那队轻骑的行进速度极快,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到了行宫前的平台处。
人马有序停住一一排开。众人纷纷警惕且惶然地看过去。
只见骑兵分成两列之后,远处一匹枣红骏马劈开队伍奔驰过来,马上的青年一身苍色洒金的窄袖袍,神情极是端肃高傲。
上到平台后,他驱马往前缓行,十分恣意地轻扯缰绳,最后勒马停在最前头。
那匹良驹顺着他扯缰的力道,在原地打了个旋儿,马儿倨傲地望着一众人群,如同他的主人一般。
贺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一打眼瞧见了挟持宋青尘的“暴民”,便扬声喝道:
“监官行差踏错,朝廷自有发落!然尔等如此暴行,挟持朝廷命官,原是死罪!即刻放下手中家伙,便从轻发落,保尔妻儿周全!”
说着,随手又引缰绳,良驹随之轻嘶一声,他便猛发力,使身下骏马抬了前蹄,接着,朝挟持宋青尘的“暴民”而去。
贺渊刀未出窍,便已将那“暴民”击飞。转而回头喊道:
“还不速速放下手中棍斧铁锹!”
暴民们已经开始犹豫了,更有几人当场就丢下了手里的斧子。
第50章 我要跑马!
贺渊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名骑兵得令下马,径直入了不远处的凉亭中。
他们铺开笔墨纸砚,命令一众手足无措的工人过来报数,要逐一登记所欠款数。
一开始,众人脸上满是犹疑不定的神情。直到两个胆子肥的壮汉,从人群中挤出来,吆喝道:
“我看,不如大伙儿放下家伙!欠我们工钱的,是院子里头的官儿!不如咱们先登记了,也好有个着落!”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众人纷纷议论开来。更有几个丢了家伙的,已经急躁地跑去凉亭报数。
贺渊在马上,暗中轻笑了一声,这神色被宋青尘捕捉入眼。他方认出来——这两个壮汉,面熟得很。晨间,他们与“挟持”自己的人,交换过眼神。多半是贺渊的手下。
陆陆续续也有人按捺不住,生怕轮不到自己,便跟着也搁下东西,去了凉亭。须臾后,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锹落地声,越来越多人往凉亭一窝蜂过去。一时间,黄土路上都被踏起了扬尘。
行宫后头的官员也被放了出来,这才姗姗来迟,到了这处。冯大人打头,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又揉着手腕。嘴巴比谁都甜:
“贺小侯爷来的真是万分及时!下官感激不尽!当真是救命之恩啊!”冯大人两手揖的十分标准,眼里满溢着谄媚和感激。
在这扬尘对面,贺渊利落翻身下马。
他却没搭理冯大人,而是径直走向宋青尘,极恭敬地揖道:“下官平乱来迟,惊了殿下,还望殿下恕下官延误之罪。”
一边说,一边暗里瞄了宋青尘一眼,眼中犹带着狡黠的笑意。
宋青尘跟他交换了眼神,也暗里稍扯嘴角,口中却端腔作势道:“事发突然,本王不怪罪你,免礼吧。”说了便反身往行宫里头走,边走边懒洋洋道:“诸位,里面说话。”
到了行宫一处偏厅,宋青尘径自去主位坐下,“诸位免礼,坐吧。”他手肘随意搁在地旁边的楠木小几上。
贺渊这才解下刀,也跟着坐到旁边。放刀的时候,有意无意拿刀柄,蹭了一下宋青尘的手臂。
刀柄冰冷的触感忽然袭来,宋青尘知道他是故意的,便清了清嗓,以示警告。他手肘顺带往旁边挪了一下,眼尾轻轻扫过贺渊。余光瞥见他正投来一种恶作剧的目光。
待宋青尘想要回头制止他,要他莫在这几个官员面前太过放肆时,贺渊却及时的收住了视线,转而看向厅中。
“冯大人受惊了。”贺渊皮笑肉不笑,看着肥硕的冯大人。
冯大人听出贺渊愿意抬举他,急忙献起了殷勤,亲自过来奉茶。贺渊接下后,他便作揖赔笑道:“咱们贺小……咱大将军来得及时!不然下官这条小命,怕是都要葬送在那些个刁民手里啦。”说着,冯大人又扭动着身躯,打了一个躬,朝远处的长随使眼色,叫他们递了把扇子过来。
真是哪个官衔好听,就捡哪个称呼。冯大人竟然又亲自给贺渊摇扇,可以说是极尽谄媚之能事。
“大将军,您刚来,想必也听说了工部拨下的款项……”冯大人面露难色,仿佛羞于启齿,“款项到了下官这处,已是缺了许多。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监工,”说着说着,冯大人声音越发小了,还有意无意,瞄了宋青尘一眼,咕哝道:“何以抗争的过上头的诸位大人……”
冯郎中?!我可没拿你一分钱!!我只不过吃了你两顿饭,一坛酒!
宋青尘脸色已是十分不好,他堪堪忍住了怒火,才冷笑道:“冯大人,你这是何意?看来本王来此监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冯大人谁也不得罪,立即赔笑道:“王,王爷,这话从何说起啊?”
拉一个亲王下水,给自己垫背,那必然是十分稳妥的。因而冯侍郎必须把脏水,往宋青尘身上泼一泼。
这些文官里面肯定有不省心的。不知盘根错节,勾连着朝里的哪一支哪一派。贪污这件事,皇帝大哥不知道也就算了。若是知道,必定要发起疑心病来。
贺渊听完,不好立刻站队,只能做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哦?看来此事另有隐情。冯大人,你若觉得冤屈,且上疏朝廷,将内中脉络说个清楚。”
冯大人立刻眯眼笑了,揶揄道:“是是是,下官……下官必然上疏陈情,多谢大将军提醒!”嘴上这么说,实际他并不敢上疏朝廷,毕竟他的罪过十分之大。
冯大人揩了一把汗,又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犯难道:“只是如今……已无多余的饷银,与一众工丁清算工钱了。”
无奈?我看你天天大鱼大肉吃得挺好!宋青尘默不作声,就静静看他做戏。虽说上头的人剥削过他是事实,但绝不至于,连给人家发工资都发不起。
贺渊心里自然清楚,因而只与冯大人周旋,一副似友似敌的暧昧态度。其他几个文官见状,也不敢吭声,只在下首静默坐着,暗中观察贺渊与宋青尘的反应,同时私下里交换眼神。
又过了片刻,贺渊不欲再听他废话,便起身整了整袍,扫看厅中一圈,方说道:
“东大营近日里,新入火器,营中尚有诸多事务。既然诸位无事,贺某便先告辞了。骑兵暂且留在此地,看护诸位周全。贺某明日再来,与诸位商议饷银发放之策。”
下首众人闻声纷纷拱手,口中道着恭送。
贺渊略一颔首,不再说话。只不过他俯身拿刀时,朝宋青尘低声道:“你绕至行宫后头,在彩鲤池等我。”说完抓着刀直起身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阔步出了厅。
他前脚走罢,宋青尘便装作被暴民挟持了一夜,极其疲乏。吩咐众人勿来打扰,也脚下虚浮的出了厅。长随过来扶住他,关切道:“王爷还好?”
“无事,带我去行宫后头,你就回去偏殿守着。他人若问起,你便推说我歇下了,不见人。”
长随会意的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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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尘到了锦鲤池时,已是晌午。池面映着粼粼金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宋青尘不由双目微眯,看池中的彩鲤猛一个打挺,翻出不小的水花。
他蓦地笑了,为此刻的清闲。
脚步声倏然响起,由远及近,宋青尘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入耳便是清越的嗓音:“好生悠哉。甚羡。”
贺渊信步走来,从后头环住了他。停了一会儿便生出一句感慨:“来了几天而已,却清减了许多。昨日我又只拿清粥招待你,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槐树阴翳之下,很是凉爽,偶尔有一声鸟鸣。宋青尘并未抗拒他的怀抱,只轻声笑道:“青天白日,你少轻浮。有什么话早早说了,我好回去睡上一睡。”
“没有大将军的手臂给你枕着,你睡的着?”说着松开了环住他胳膊,转而牵起他,往另一侧走去。不多远,便瞧见了那匹黑骊马。
贺渊抱他上马,轻声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手顺势环住他腰际,笑盈盈道:“这回不是我故意轻浮,怕你落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