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要入他府门时,他却忽然支支吾吾道:“你……稍待,我收拾一下。”
宋青尘裹了裹衣裳,狐疑道:“收拾?”宋青尘的好奇心叫他勾了起来,强硬道:“带我进去,不要收拾。”
贺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还是硬着头皮,喊门房开门了。
大门甫一打开,便有一个下仆匆匆过来道:“总督……”然后声音压得很低,神色慌张。
“什么?”宋青尘好奇地凑过来,想叫那下仆再重复一次口中的话。但那下仆神色畏畏,往后退了两步作揖,然后瞄了贺渊一眼,快步跑了。
便听见贺渊无奈道:“被风裹的到处都是,你要看?”
“什么稀罕玩意儿?”宋青尘挑衅道:“……依我看,也不稀奇。”
贺渊咧嘴笑笑,不服气道:“那走,我带你去看。”便拉着他穿廊疾行。又不放心他伤势,干脆将人抱起来,在廊里狂奔。
宋青尘身上原是披着他的外袍,这下也掉在了回廊里。然而早已没人想起这茬事,两人只顾着笑。
耳畔是秋日的凉风,瑟瑟刮过。碧色的廊柱与朱红的廊顶,在余光中飞速后撤。宋青尘攀住他肩膀,兴奋道:“跑快些!你该学学红霞!”
贺渊今日没有束懒收巾,额发被风掀到后面,漏出光洁的额头。他口中边喘,边笑道:“红霞有四条腿,我哪里比得过?!”
又跑了几步,贺渊猛吼出一声:“闭眼!”
宋青尘正倚在他胸口,耳边是他胸腔的震颤。他听话闭目笑道:“我看你能不能变出个美娇娘来?”
贺渊脚下逐渐放缓,颠簸越来越小,直到他停下。
他深吸一口气,吹了响哨,便听见嚓嚓的声响。宋青尘倚在他怀里,靠着他缎面的白中衣问道:“美娇娘来了么?”
贺渊得意一笑:“来了,两个!你看。”
宋青尘缓缓睁眼,往另一侧偏头看去。
入目是满庭绯红,火一般烧入眼中——
贺渊在中庭铺满了红枫叶,两只黑豹早已长成了型,正安静趴在上面,西边那只还悠哉打了个哈欠。
秋风一起,将枫叶卷上了半空。中庭立时红枫漫天,好一片潇潇美景。
宋青尘正要赞叹一句“如在幻境”,风向却骤然一改,将那堆红枫裹入廊里。猝不及防的,宋青尘被迎头扑了一脸树叶,又夹杂着尘土。
两人均是满脸狼狈。宋青尘只觉眼睛里进了沙子,根本睁不开眼。
眼中又疼,身上又冷,宋青尘脾气立刻上来了,朝他吼道:“贺渊!我看不见了!”
“……我带你回屋。”贺渊也觉得不妙,赶紧又抱着人往厢房奔去。
……
宋青尘好不容易擦了眼睛,眼角还是不断溢泪。过了会儿,一脸埋怨地看着贺渊道:“造作……你一大早跑出去,毁了几棵树?!”
贺渊将帕子又递给他,笑嘻嘻道:“没有毁,是我找的。早秋,枫叶尚未红透。找得真不容易。”又回身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额发。
后头的宋青尘忽地打了个喷嚏,贺渊闻声立即回头,跑来床边道:“冷啊?”
宋青尘眼里还带着泪光,吸了吸鼻子,嘴角忽而牵出一抹狡笑:
“冷。你想想办法。”
贺渊看了他片刻,眼光忽然一变,低低笑了:“我身上热,给你暖暖。”
遂将人抱上了床去。
第81章 奔向朔北(正文终·下)
秋日的雨细密凉寒,冰冷地滴落下来,却没有声音。
离京这日,皇帝亲自来送。
大太监李万福要替他撑伞,却被他挥退一旁。宋青尘眼见他玄色的帝王常服,肩膀上的衣料颜色渐深。未几,已是一片湿濡。
天子御驾仪仗,就停在城墙前头。白马安静立在雨中,随侍面容不苟,锦衣护卫跨刀肃目。
宋青尘望了皇帝几眼,只觉他的目光似是在看自己,又似在看向更远的地方。
雨势渐大,宋青尘就在这雨里,要与他行叩拜礼,却被他斜刺里伸来的手扶住,截停了。
皇帝轻缓地摇了摇头,微微笑了。
只有宋青尘知道,皇帝扶住自己的那只手,此刻正细密的颤抖着。他越抓越紧,紧到宋青尘已感到发痛。
……
须臾后,他还是松下力道。
“去吧。”
皇帝说完这句话,便迅速转身,上了御驾。只瞬息功夫,宋青尘抬头看去——
皇帝的身影已再瞧不见,唯有明黄色的车帘,在秋日萧瑟的风雨中不住摇晃、颤抖。
鎏金的车厢门紧紧关着,再也没有打开。
宋青尘怔了一会儿,才缓慢转身,朝自己的车队走去。雨点愈来愈密集,宋青尘很想加快脚步。
璟王的仪仗与御驾隔得并不遥远,但他却觉得,这短短的距离是如此难以前行。
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牵住一般,脚下滞重,而躯体无法与这力道抗争。
宋青尘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巍峨的城楼下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而视线就要被雨幕阻隔,逐渐变得不太清晰。旁边替他执伞的春祥,已被雨水淋了个透,不由唤道:
“王爷,天凉……”
宋青尘蓦然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的袍袖已湿了一半。
那种牵住他的力道此刻骤然消失,宋青尘不由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栽了过去。
春祥赶紧唤旁边的两个长随来搀扶,只当他是身体重伤未愈,被强风催了一下。
宋青尘被扶上马车,换了件干燥的袍子。此间方觉有些凉意侵来,他不由拢了拢衣裳。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北行,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与纷杂的马蹄声两相裹挟。宋青尘坐了一会儿,脑子里空空的,总想起皇帝那袭玄衫与萧索的身影。
自那股莫名的牵力消失后,仿佛总有一种阴郁的心情,萦绕周身,挥散不去。
宋青尘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已走了很久。马车此刻已停了下来,似是到了北郊的驿站。
璟王的车驾一来,连换马的勘合令都省了,驿役纷纷热络的出来迎接。
“王爷,”春祥叩了叩窗板,“时辰差不多了,侯爷约莫就要出城了。”
他与贺渊约在这个驿站,贺渊要先整军出发,才能赶来汇合。
宋青尘应了一声,便推开厢门,想下来透透气。
外头已云开雨霁,秋阳遍洒。西侧有一排竹林,都染上了金灿灿的一层光。
宋青尘缓缓下了车,便有驿役将他请到旁边的茶亭,奉上好茶招呼。似是有皇帝提前交代过,这茶——仍是璟王最喜欢的那一种。
宋青尘只闻过一次,却也被它极特殊的味道冲入脑中,印象深刻。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传来轻捷的马蹄声。
贺渊到了?
宋青尘好奇的探头往来处看去,便看到一名锦衣卫沿着竹林策马而来,马蹄踢起一路的水花。
绯红的袍服与微微泛黄的竹林颜色相撞,颜色分明,很是扎眼。马上的人瘦劲高挑。
驿役见他一身飞鱼服,知晓是皇差,纷纷让开道路,方便他过来。
来人策马直掠到茶亭之外,踩着脚蹬微一使力,便漂亮的翻身下马,左腰挎着一把漂亮的绣春刀,遍身侠气。
可惜头脸被斗笠罩住了一大半,看不清面容。
他直冲宋青尘过来,停在小桌前,取下了背上的明黄色绣云纹包袱,而后恭恭敬敬的两手奉给宋青尘。
没有任何言语。
宋青尘被那包袱吸引了视线——这是皇帝的东西。
他接过来,缓慢展开。只见里面有一把油纸伞。老旧的得很,甚至让宋青尘认为他不配装在这包袱里。
宋青尘有些好奇的取出,这是一把小伞,不似成人之物,倒像孩童的东西。
他好奇的撑开伞。
黄中泛褐的伞面上,绘着一只展翅的春燕,笔法稚嫩,像初学者之作。
宋青尘怔住——脑中突然有了一阵孩童哭声。
这哭声忽远忽近,好像从极远处遥遥传来,又好像这啼哭的孩童就在目前。
……
没有太久,响起一个清越的少年音,安慰他道:
“看,这只总不会飞走了。”
少年说罢,这孩童便由哭泣转为小声啜泣。
过了须臾,便有伞骨与油纸撑开的声响。
“青尘,你看。往后不论你到何处,撑开伞,就能见到它在陪着你。”
孩童忽就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铃,徐徐远去、弱下,最后消失。
……
宋青尘骤然回神时,那名头戴斗笠的锦衣卫已走到亭外,牵马要离开。宋青尘望着他,哽声道:
“余程。”那人脚步顿住,浑身一僵,又将斗笠拉低了一些,回身与他行礼。
“照顾好哥哥。”宋青尘看着他,又道:
“……你伤在身,不宜策马,还是乘驿站的马车回去吧。”
说话间,忽然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沉重、很有征伐气,与余程来时的动静完全不同。
余程并不理会那蹄声,仍然面朝宋青尘。他斗笠之下的小半张脸上,露出一个从容的笑。
他没有说话,只朝宋青尘揖了一下,然后一个迅捷的翻身,进了茶亭,抄走了宋青尘方才用过的茶杯揣进怀里,一跃上马。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宋青尘眼花缭乱。
道上马蹄声已经趋近。
余程趁那人还未到,他压了压斗笠,抖开缰绳一夹马腹,迅速拐进了竹林里。
一眨眼间,便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然而宋青尘还未来得及反应,脑中思绪便被一声叫喊打断。
“宋青尘!那厮抢走了什么?!”贺渊的喊声遥遥传来。
宋青尘一边感叹他目力真是极好,一边寻声看去。
远处贺渊的身影逐渐清晰,一身皮胄还未脱下,背后猩红的披风猎猎翻飞。
身下战马目露幽光,踏碎地上平静的水洼,沿着竹林奔袭而来。
一路裹着秋风与落叶,人马到了茶亭。
贺渊人还未下马,便倨傲喊道:“他跑得倒是挺快,嗯?”
驿役纷纷朝这处侧目。先是围观那匹胸前横着疤的战马,又是偷偷觑着马上的人。然后,都三两聚成堆儿,低低议论起来。
宋青尘瞪他一眼道:“磨唧到现在?”
贺渊嗤笑一声,得意道:“送你的人挺多,倒没有哪个愿意天天受你这臭脾性!”
宋青尘似笑非笑道:“你敢不受,我一封急递送上京城。皇兄便是隔着千里,也要摘下你的脑袋。”
贺渊抖开缰绳,驱马缓行过来道:“那你可要……”
他说到一半,猛将宋青尘抄至马上,哈哈大笑道:“那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宋青尘猝不及防被揽到马上,口中不由出了一声惊呼。才刚坐稳,身后人又抱住他低声道:“别一不留神,气恼中笔下言辞激烈,然后就没了夫君。”
宋青尘回头瞪他,正要说点什么,便听他兴奋朝车队众人喊道:
“殿下启程——!”
而后用力一甩马鞭,带起一声清脆鞭响。
雨停后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脸上便有些隐约湿润。地面上铺了一层被雨打落的黄叶,于是一条褐色道路,蜿蜒向前,最后消失在视野尽头。
黑鬃马载着两人,奔向遥远的朔北。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