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久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鏖兀那边总不会这么心急吧?总不会他还病着,就火急火燎地要提和亲的事情吧?
他抬起头:“哥,我……”
他想向兄长坦白一切,要开口时,却又停住了。
绝不能让兄长知道。倘若鏖兀非去不可,兄长一定会二话不说就代替他去。
他应该向爹娘坦白。
*
没多久,阮家夫妇也匆匆赶回来了。阮久才喝了药,正坐在床上揉肚子。
阮久看他们的表情,猜想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和亲的事情。
一家人围在阮久身边,给他披上衣裳,掖好被子,问他感觉如何,还要不要再请太医过来看看。
阮老爷见他好些了,刚要数落他:“就不该让你来,你看看……”
话还没完,他就被阮夫人一肘子推到一边:“你别吵吵我儿。”
阮老爷收敛了不悦的神情,缓和了表情,又走上前,问了阮久一句:“要不爹出门给你买点糖吃?”
阮夫人道:“他发着热呢,吃什么糖?去去去。”
阮老爷在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这时候才看见一边的赫连诛。他太过安静,以至于阮老爷没有发现。
“哎哟。”阮老爷跳起来,“他怎么还在这儿呢?”
阮鹤道:“请不走。”
阮老爷重新坐下,对赫连诛点了点头:“使臣有礼。”
阮久提醒道:“爹,他不太听得懂汉话。”
他这样说,阮老爷便用鏖兀话问了声好,阮久十分惊奇:“爹,你也会说鏖兀话!”
阮老爷得意道:“你爹我有什么不会的?从前在西北做生意的时候学的,你娘还是……”
“你别臭显摆了行不行?”阮夫人给阮久理了理耳边的头发,“都这么晚了,把儿子又弄精神了,你让他等会儿怎么睡?”
阮老爷不敢反驳。阮久笑了笑,勾了勾娘亲的衣袖:“娘,我有点事情想跟爹说,你们先去睡吧。”
阮夫人看了看这父子二人,再帮阮久拢了拢衣裳,就要出去,温声道:“那说完话就睡。”她转头对阮老爷道:“走的时候给儿子吹灯,别让他下床,接了寒气。”
阮老爷连连点头:“是是是。”
阮夫人与阮鹤都要走,阮久转头,见赫连诛竟还坐在原处,抬手拍了他一下:“你还不走?”
赫连诛坚决地摇头。
阮久推他:“我和我爹说话,你明天再来。”
赫连诛还是不肯走,最后阮久道:“我不生气了。”
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得了这句话,赫连诛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
房里只剩下阮久与父亲,阮久酝酿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了口,慢吞吞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父亲。
“鏖兀使臣第一次进京的那天下午,在客满楼里,八皇子就把和亲的事情告诉我了。”
“前几天打马球,他又告诉我,宫里有宴会。我回到家那天,就看见那几个太监来家里送了帖子。”
“我就……”
阮老爷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阮久摇头:“我要是告诉你,你就不会让我过来了,说不准、今天落水的就是哥哥了。”
“你哥可比你谨慎多了。”
“我哥来了,宫里也有湖,我哥再谨慎,也防不住别人把他推下去。”阮久使劲摇头,“而且哥哥会被选上的。”
“那么多的公子,哪里就能选上他了?”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就不行。”
阮老爷坐在床边,抬手揽住他的肩,男人之间一般相处,拍了拍他的肩,低声感慨道:“你也长大了。”
阮久摇头,低头用手指戳着被面上的花纹。
阮老爷等着他开口,许久许久,才听见他说:“我不想让哥哥来,可是……”
“可是我也好害怕啊!”
阮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用手背使劲擦眼睛,试图在阮老爷发现之前把眼泪擦掉。
阮老爷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
去他娘的男人之间相处,这是他的宝贝小儿子,还没长大的!永远不长大的!
“没事了,没事了,爹知道了,这件事情交给爹处理,你和你哥一个都不送走,绝不送走。”
阮久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哭得直打哆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阮老爷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再三保证:“小久别怕,天塌下来还有爹替你们撑着呢。回家回家,明天一早爹就带你回家。”
他一边哄着,一边看着怀里的小儿子,叹了口气。
他这个小儿子,从小就是娇养着长大的,比永安城中的姑娘家还要精细。家里和睦,都一心一意地宠着他,交的朋友们虽说纨绔了些,可也都是再正直不过的。
他从没见识过什么阴谋诡计。
这回一进宫,就被人推下水,他何曾经历过这些腌臜事情?自然是要害怕的。
一个人实在是扛不住了,才想着要跟他说说,也难为他撑到现在。
好一会儿,阮久才缓过来,阮老爷道:“你快睡吧,你再不睡,你娘又要骂我了。”
“嗯。”阮久拽着被子,在床上躺下,看着父亲,想要再向他确认一遍,“爹,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家。”
“对,明天一早就回家。”阮老爷帮他放下帐子,“快睡,要不要我让你哥过来陪你?”
“不要。”阮久抹了把眼睛,“他会看出来的,你不许告诉他。”
“那好,你有事情就喊爹。”
阮老爷回身吹了蜡烛,最后一句话是:“有什么事情是你爹我做不到的?”
*
阮久还发着烧,又哭了好久,心绪不宁,闭上眼睛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然后阮老爷就把他喊醒了。
他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阮老爷把他扶起来:“走,爹带你回家,回家再睡。”
阮夫人一边帮阮久穿衣裳,一边问阮老爷:“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急?”
阮老爷拿过阮鹤手里的鹤氅,把阮久给裹上,然后把他背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儿子认床。”
殿中伺候的小太监们,仿佛接到过谁的吩咐,务必要把阮家人,特别是阮久,留在宫里。
一群人乌压压地跪倒一片。
“阮老爷,小公子还病得这样厉害,恐怕是受不得途中颠簸,还是暂留几日,等小公子好些了再……”
“我儿认床,在宫里住不惯,我要把他接回去养病。昨日是因为宫禁,才没来得及出宫,今日宫门开了,自然不敢多加打搅。请公公禀报陛下,我先带着儿子回去了,等把我儿送回家安置好,我再进宫,向陛下谢恩请罪。”
可那群太监又哪里敢放他走?阮老爷往外走一步,他们也跟上一步,就这样跟着。
正巧这时赫连诛也来了。还是大早上,手里提着带给阮久的东西过来看他,就撞见了这一幕。
阮老爷因为他是鏖兀使臣的缘故,想着他肯定也与和亲的事情有关,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背着阮久就从他身边绕过去了。
赫连诛的目光追着阮久,什么话也没说,却对那群太监道:“滚回去!”
这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第一句汉话,因为这群太监听不懂鏖兀话。
太监们一愣,进退两难,对上赫连诛狼一般凶狠的目光,都退回去了。
赫连诛抬脚跟上阮老爷。
他们还要出宫门,宫门前还有侍卫。
*
阮老爷背着阮久,在赫连诛的护送下,顺利出了宫门。
把阮久送进马车的时候,阮老爷才算放下心,他回头对赫连诛说了一声“多谢”,用鏖兀话。
赫连诛还想跟着他们走,但是被阮老爷请走了。
马车里,阮久靠在娘亲身边,仍旧昏昏沉沉的。
阮老爷按住他的脑袋,非要他靠着自己:“有你爹我在……”
阮夫人拍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嘘,睡着了。”
阮久抱着父亲的手臂,双眼紧闭,沉沉睡去,睫毛被眼泪打湿,结成一绺一绺的,微微颤抖。
阮夫人笑道:“还真是认床,连自家的马车都认。”
阮老爷但笑不语,搓了搓阮久的手臂。
天塌不下来。
*
赫连诛站在宫门前,看着阮家的马车走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是梁国的皇宫,他本不该在梁国皇宫里这样做的。
如果这是阮久的愿望,赫连诛会帮忙实现的。
可是阮久就这么不想做他的王后吗?
赫连诛有些憋闷,阮久的朋友太多了,他不是来得最早的那个,也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第16章 一群小动物
今日不上朝,梁帝于垂拱殿召见几位心腹大臣,要与他们商议与鏖兀议和之事。
其中就有魏旭之父抚远大将军、晏宁祖父晏老御史。
商定好了用于交换的礼单,梁帝一拍膝盖,喟叹一声。
晏老御史起身作揖:“陛下可是有烦心事?”
梁帝沉吟良久:“还有一事,朕不曾告予诸位。”
众臣齐齐起身,肃穆了神色:“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鏖兀此来,也为年仅十三岁的少主求一位王后。”
晏老御史问:“鏖兀这是要和亲?”
“是。”梁帝颔首,“不过这个亲,与往年不同,鏖兀少主,由他们国中的天师批过命格,不可近女,所以……”
“这……”众臣面面相觑。
“爱卿不必惊慌,虽说此事与往年有所不同,但规矩还是往年的规矩,从其他大臣府上挑选。此事存在朕心中许久,朕也看中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梁帝还没来得及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随侍的太监匆匆上前,躬身请罪:“陛下,阮家……阮家阮青朴背着阮小公子,一家人径直闯出宫门去,此时已经坐着马车走了,奴才们没拦住。”
梁帝登时勃然大怒,拂袖扫落案上香炉:“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
那头儿,阮家的马车直接从阮府的偏门进去,在垂花门前停下。
阮老爷把阮久背下马车,送回房间,重新请了大夫给他诊脉,让人给他熬药。
把阮久安置好,让阮鹤照顾着,他自己又与夫人去书房说事情。
“等小久好些了,你就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去南边的温泉庄子住一阵子,好好养一养。”阮老爷思忖着,又道,“把他们两个的庚帖都准备好。”
阮夫人惊道:“你要给两个儿子议亲?”
“先预备着,做出一副要议亲的模样来。”
“我说你怎么急冲冲地就要带小久出来,是不是……”阮夫人不自觉绞紧手帕,“是不是哪位公主瞧上咱们小久了?要收他做面首?”
阮老爷叹了口气,怕吓着妻子,不敢说这事情比公主养面首厉害得多,只道:“没事,我顶着呢,你且去准备。”
“好。”阮夫人忧心忡忡,有些恍惚地出去了。
阮老爷下定决心,出门唤人:“来人。”
*
阮老爷心里清楚,他直接把阮久从宫里抢出来,等于是欺君犯上。
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成功把阮久带回家。拖得越久,事情越难。
等把阮久带出来了,他再去请罪。
阮老爷梳洗整齐,让小厮折了几根荆条过来,才背上,阮鹤便过来了。
“父亲要出门?”
阮老爷若无其事地披上外裳,将荆条挡住,面色不改:“嗯,去铺子看看,怎么了?”
“父亲与小久,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阮鹤聪慧,又岂能看不出这其中有古怪?在宫中他不问,是怕耽误了事情,而今他实在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情,能把阮久害成这样。
“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还要养病,不要操心这些。”阮老爷说完这话,走过他身边,不曾多做停留,嘱咐道,“回去陪你弟弟。”
阮鹤回头:“父亲?”
他想起父亲背阮久出宫时的场景,他站在父亲身后,瞧着父亲的背影。
他想,去年在鏖兀,旁人都说他死在战场上了,父亲硬是把他从尸山尸海里挖出来,把他背回家的情形。
是不是和如今一模一样?
*
阮老爷再一次进了宫。
仍是那个请罪的太监向梁帝通报:“陛下,阮青朴在宫门外求见,像是来请罪的。”
这时几个大臣也都还在,梁帝不好表现得太过小器,只好道:“让他进来。”
那太监引着阮老爷入了垂拱殿,阮老爷解下身上披风,双膝落地,向梁帝行了个跪拜大礼。
他弯腰叩首,梁帝与众臣这才看见,他的背上缠着荆条,利刺扎进肉里,衣上已是血点斑斑。
“犬子无状,在宫中闯了大祸,草民代他向陛下请罪。今晨草民一时昏了头,在宫中失了礼,也向陛下请罪。”
他这样诚意十足,梁帝碍着心腹大臣都在,也不好多做计较:“恕你无罪,起来罢。”
但梁帝话锋一转:“朕与几位大臣,正说到与鏖兀议和之事。鏖兀向我大梁求亲,说看上了你家的阮久……”
阮老爷双手按地,重重地磕头:“草民子嗣不丰,膝下唯有这两个讨债鬼,是哪一个都舍不得的。望陛下开恩。”
晏老御史见梁帝脸色变了,连忙上前按住阮老爷,使眼色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和亲乃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坏事。都知道你疼儿子,去年你家阮鹤,在西北为国作战,不就是你把他给带回来的?有话好好说,别这样着急上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