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宣肩上的伤是匕首扎的,扎得很深,血流了许多,柳宣的脸都白了。
他们与柳宣都不太熟悉,看着大夫帮他包扎好了伤口,又跟他说了两句话,便不耽误他休息,要回去了。
临走时,晏宁忽然道:“你们先去,我留下来陪陪他。”
阮久看了一眼柳宣,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排斥从何而来。
可是柳宣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要是再出了事,还不知怎样,如果晏宁肯留下陪他,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于是他点点头:“好,我们都在隔壁,你有事情就喊。”
晏宁道:“行,你们去吧。”
*
到鏖兀的第一天就不安宁,阮久和朋友们也没有了玩乐的心思,在一块儿待着,只是随口说些闲话。
行凶的刺客还是没有被抓到,驿馆的巡逻加强了好几倍。
这天晚上,他们在房里用了晚饭,再一起待了一会儿,直至夜深,才各自回房去睡觉。
四月中旬,鏖兀的天气不算太好,夜里还有些冷。
阮久拽着羊绒毯子躺在床上,开饭与它的小狗卧在地上的羊绒毯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尾巴。
十八吹了蜡烛就出去了,房里一片黑暗。
阮久睡得正迷糊时,忽然被人推了两下:“阮久?阮久?”
阮久醒来,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人捂住了嘴:“是我。”
开饭没有叫,说明来人是他的朋友。阮久这才听出这是晏宁的声音。
他坐起来:“怎么了?”
晏宁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你看这个。”
阮久应了一声,刚要点起蜡烛,就被晏宁按住了:“别惊动其他人。”
“好。”阮久把手收回去了。
白日里刺客的事情还没完,许多人都守在“和亲公主”的房间旁边盯着,一点灯,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借着窗子里投进来的月光,晏宁手里的东西,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阮久抱着毯子,摔回床上:“晏宁,你做什么?我……我这几天没得罪你吧?!”
那是一把匕首。
晏宁按住他:“我不扎你。”
阮久瑟瑟发抖:“拿远点。”
晏宁坐到床上,把匕首拿到他面前:“你猜这个是我在哪里捡的?”
“在哪里?”
“柳宣房里。”晏宁道,“他伤得有点厉害,下午的时候一直在昏睡,我在他房间角落里找到的,原本上边还沾着血,我把它擦干净了。”
阮久缓过神,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锋利的刀尖,推测道:“是不是那个刺客刺伤他之后,丢在他房里的?”
晏宁反问:“如果你是刺客,你刺伤了人,会把武器丢下,自己逃跑吗?难道逃跑的路上都不要再用匕首了吗?”
“你的意思是?”
“这柄匕首的样式是大梁的样式,倘若这个刺客是大梁人,他为什么不在我们在大梁的时候就行刺?这样他行凶之后,也更好逃跑。”
“所以……”
“根本就没有刺客。”晏宁定定道,“或者说,根本没有刺伤柳宣的刺客,是柳宣自己。”
“可是……”阮久蹙眉,“那道伤口这么深,他怎么能……”
“伤口是很深,但是我也留心观察过,柳宣肩上的伤口是斜着刺进去的。”晏宁把匕首交给他,让他握在手里,“如果是一个人站在他对面,把匕首送进他的肩膀,不应当是斜的。况且,倘若那个刺客是要行刺‘和亲公主’,又错把他当做了‘公主’,那他应该刺心口,刺肩膀,多半是死不了的。”
勉强跟上思路的阮久傻乎乎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想去和亲。”
阮久恍然:“原来如此,他要是受了伤,大梁可能就会换人。”
“那可不一定。”晏宁又道,“已经到了鏖兀了,山高水远的,怎么再换人?他要受伤,应该还没出发的时候就动手。可是永安城里戒备森严,他找不到机会。我想应该是他听见外面有人喊‘抓刺客’,就趁着这个机会,自己动手了。”
阮久叹了口气。
谁会想去和亲呢?
“我原本想问问他,但是他不肯理我。”晏宁最后道,“我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为好,毕竟他是你的‘陪嫁’不是?要是往后他再出了什么事情,你心里也有数。”
“好,我知道了。”阮久赞叹道,“你也太细心了,你是一般人吗?你是衙门里的仵作吧?这种事情也能……”
他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两个人一惊,迅速躺到床上。
十八问道:“小公子,你跟谁在说话呢?”
阮久给晏宁盖上被子:“我和晏宁一起睡呢,我们说悄悄话呢。”
十八迷惑:“晏公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阮久道:“你能看见什么?你什么都看不见。”
晏宁按住他,对十八道:“你去吧,没事儿。”
十八应了一声,就把门重新带上了。
阮久道:“那你就和我挤一个晚上吧。”
“行。”晏宁下了床榻,刚要把他方才丢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房门又一次开了。
萧明渊从外边探出脑袋:“阮久?怎么回事?我刚看见你房间的门开了。”
阮久道:“晏宁在我这儿,我们说话,把外面的人吵来了。”
“你们……”萧明渊也进来了,“我也要和你们一起睡。”
阮久:“……”
晏宁不动声色地把匕首放回地上,踢到床底。
所幸鏖兀驿馆里的床大得很,柜子里还有好几床羊绒毯子。
萧明渊自己给自己料理好,抱着被子就上了床。
三个人并排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又过了一会儿,仿佛他们之间有心灵感应一般,魏旭也过来了:“怎么回事?”
三个人一起扭头,齐声道:“我们三个说话呢。”
“你们怎么这样?”魏旭回身带上门,“我也要!”
可惜他来得迟,床上已经没位置了,但是魏旭就算打地铺,也一定要和他们一起睡。
他往地上铺了好几层毯子,往毯子上一倒。他就睡在靠晏宁那边,一趟下来,就隐约看见床底的匕首。
晏宁反应过来,翻下床,抱住他,把匕首挡住:“我陪你一起睡地上。”
*
晚上说话说得太晚,次日一早,他们都起迟了。
十八进去的时候,房里横七竖八躺了四个人。
十八不解挠头:“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阮久一蹬脚,把萧明渊踹飞,萧明渊连眼睛都没睁开,一拽阮久身下的毯子,就把他掀飞出去。阮久掉到晏宁与魏旭之间。
“嗨!”他朝两个人挥手,“早上好!”
四个人一通乱斗,一时间枕头毯子满屋乱飞,又折腾了好一阵子。
然后赫连诛也来了。
“软啾?”
阮久顶着凌乱的头发,从地上爬起来:“我在这里……”
侍从们连忙上前,把各家的公子扶起来。
萧明渊的侍从问道:“殿下,鏖兀使臣正和阮老爷、魏将军商议和亲的典礼,殿下是不是也下去看看?”
萧明渊微微挑眉:“走,下去看看。”
阮久的三个朋友都要帮他把关,梳洗一番,连早饭都没吃就下去了,把阮久一个人留在房里。
阮久看向赫连诛:“你不下去吗?”
赫连诛走到他身边坐下:“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
赫连诛看着他,朝他露出明亮的笑容。
反正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底下使臣再说什么,都不是什么大事。
早在动身之前,他就给鏖兀这边传了旨意,让他们把事情都安排好,用鏖兀与梁国折中的礼数。
不喜梁国的祖母被他排除在外,早早地就称病不理此事。而一心与大梁交好的母亲,自然会对和亲一事十分上心。
赫连诛心里清楚,自己的母亲最喜欢的是梁国人,她有多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流淌着鏖兀的血脉,就有多爱梁国人,更何况这人是“和亲公主”,是和她一样,远走故土,“同病相怜”的人。
她会把事情办得尽善尽美,不会让“和亲公主”受一点儿委屈的。
阮久换了衣裳,就在房里吃早饭,赫连诛一定要黏着他,跟在他身边,给他布菜。
阮久赶不走这只小狗,也就随他去了。
说来古怪,赫连诛虽然喜欢跟着阮久,但绝不在他的朋友们都在的时候来找他。他只喜欢和阮久在一块儿,他不喜欢阮久的朋友们。
阮久咬了一口奶黄包,把里面的馅儿吸溜干净,然后看向赫连诛,随口问道:“新来的赫连使臣是你兄弟吗?”
赫连诛不情不愿地点头:“是。”
“你和他的关系不好?”
“嗯。”
阮久和自家哥哥关系很好,所以他不太明白这其中的事情。
“为什么?”
“我和他不是同一个母亲。”
“嗯。”阮久点点头,这倒是看得出来,赫连诛有点儿梁人的模样,而那个赫连诚,就是十足十的鏖兀模样了。
等等……
阮久忽然想到什么,脸都皱起来了。
赫连诛和赫连诚是兄弟,那不就说明鏖兀大王有两个儿子?
那赫连诚看起来可不小了,也就是说,鏖兀大王的岁数,还得在他想像的基础上,再往上添几岁。
他不干了!
再老都快比他爹还要老了!
阮久丢下才啃了一口的奶黄包,瞬间吃不下饭了。
他现在学柳宣,往自己肩膀上扎一刀还来得及吗?
赫连诛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你爹……不是……”
赫连诛是鏖兀大王的儿子这个消息,还是之前梁帝透露给他的,他不能把梁帝给卖了。于是阮久改了口:“鏖兀大王他到底……”
有几个儿子啊?我到底要做几个人的小爹爹啊?
赫连诛全然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想现在就告诉阮久,自己就是鏖兀大王的事情。
要是现在就跟阮久说了,阮久肯定会生气,而且会让他放自己回家。
已经走到鏖兀了,他不想放阮久回去,也不想惹阮久生气。
要等他真真正正地把人娶到了手里,他再告诉阮久。
所以赫连诛没有说话,只是再给阮久递了一个奶黄包。
阮久道:“之前那个还没吃完。”
“你喜欢吃馅,就只吃馅。”
阮久拧眉:“又不是你家的东西,你这么大方。”
他捡起没吃完的奶黄包,低头啃了一口。
这可怎么办啊?
生活不易,软啾叹气。
赫连诛看着他忧愁的样子,还以为是他不喜欢吃奶黄包的皮儿,但是为了节约,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下去,所以嚼一下一朵泪花。
赫连诛暗暗下定决心,往后一定要让阮久不用吃皮,只吃馅儿,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
鏖兀对和谈之事还算上心,准备得也还算周全。
在溪原耽搁了几日,大梁使臣团便要重新上路,前往鏖兀都城尚京。
阮久想了想,对他们说:“要不还是多留几天吧?”
阮老爷问道:“怎么了?”
“柳宣肩膀上还有伤,再让他养几天吧,要是路上伤口再裂开就不好了。”
他这样一说,众人才想起来还有柳宣。
他平素都不声不响的,旁人对他也不甚留意,提起他时,也不过以一句“文静寡言”带过。
可是新来的那个赫连诚却说:“‘公主’真是善心,但柳公子的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养好的,要是耽误了时候,他也担待不起。不如派人问问柳公子的意思?”
柳宣向来温吞,自然不会同意留在驿馆。
经此一事,他也知道了,除非自己死了,否则无论如何,大梁鏖兀使臣都要把他带去鏖兀,做阮久的“陪嫁”。
次日一早,大梁使臣就在鏖兀使臣的护送下,动身前往尚京。
脸色苍白的柳宣被晏宁扶着出来,阮久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道:“你去我的马车上坐着吧,我的马车比较稳。”
柳宣动了动唇,刚要说话。阮久知道他不太喜欢自己,抢在他之前道:“我要和萧明渊他们一起骑马过去。”
柳宣只能道了谢,最后被扶进他的马车里。
阮久的东西都是阮老爷重新准备的,与宫里的东西不同,看起来一点都不华贵,但是很舒。
十八把马车里阮久用过的东西都收起来,换了新的。
晏宁扶着柳宣坐下,把靠枕放到他背后,让他靠好。
晏宁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窗外,柳宣也跟着望了一眼,就看见阮久和朋友们在外边打闹。
他收回目光,对晏宁说:“你要是想跟他们一起骑马,就去跟他们一起吧。”
晏宁想了想,最后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吧,等会儿你要是在马车里磕了碰了,血流一地也没人知道。”
柳宣靠在枕头上,抬手把马车帘子放下来,将外边阮久和朋友们的笑声挡在外面。
他的感觉很复杂,照理说,他应该怨恨阮久。
可是这一路行来,他却忍不住喜欢起阮久的豁达乐观。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阮久,索性就先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