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比去年离开时, 仿佛没有两样, 仍旧是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模样。
但是阮久站在她面前, 看着她, 却仿佛已经隔了很久远的时间。
他还记得,自己初来鏖兀的时候,不知道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还当他们是一对寻常母子。当时赫连诚兵犯尚京,太皇太后包围宫城,他一个人从烟囱里爬进万安宫, 看太后的场景。
那时候太后还很温柔,把他带到后殿去, 不让他看惨烈的宫廷斗争。
后来他拒绝了太后要送他回家的事情, 独自一个人跑去溪原, 太后好像也不生气, 就随他去了,还让周公公给他送了东西。
从溪原回来的时候,好像太后待他和赫连诛,也曾经温柔过半天。
也就是那极其短暂的半天之后,太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阮久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心中清楚,这个孩子与赫连诛,和寻常兄弟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
阮久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但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确实长久以来就是存在的。从太后一开始就防备着赫连诛,亲手给赫连诛定下了那个荒谬的命格开始。
慢慢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
阮久还在出神,太后就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母亲喊你你没听见?”
阮久回过神:“我……”
“傻了?”
太后看着他,想起自己生下来的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子,忍不住笑。
要是能和阮久一样就好了。
当然那个孩子不能被带回来,而是被摄政王送去别的地方,让奶娘和十来个丫鬟养着了。
太后握了握他的手:“十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阮久点点头:“嗯,母亲的身体养好了吗?”
“好了。”
可是阮久却觉得,太后握着他的手冰凉凉的。分明现在的天气也不冷了。
“走吧,回宫。”太后拉着他要走,这才想起,“大王呢?”
阮久不做犹豫:“大王去打猎了,大概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好。”太后颔首。
这样正好。
*
太后回京没有提前告知,万安宫都还没有收拾出来。
先把偏殿整理好了,太后拉着阮久在偏殿说了一会儿话,才放他离开。
太后让柳宣送他出去,在万安宫宫门前,阮久又遇见了那三位大臣。
文臣胡哲瀚、武将绥定,还有大巫。
阮久没有和他们多说话,只是见过礼,就分开了。
回到大德宫,阮久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紧张。
乌兰给了他一杯热奶茶,他喝了两口,才感觉稍微回过神来。
赫连诛肯定也没想到太后会提早回来,而且会这么早。
太后是年节宫宴才怀上的孩子,原本她这一胎就不稳,甚至还晕倒过,长途跋涉到行宫去休养。虽说是休养,但途中也足够折腾的。
现在倒好,太后简直是不要命似的就回来了。
可明明先前大巫和她约定好的时间是在六月。
她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回来,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赫连诛在尚京的动作,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一定会写信告知大巫,毕竟这一年来,总是大巫负责和行宫那边的联络。
但是这次太后回来,没有告知大巫,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是不是说明,太后已经知道有人在刻意瞒着她尚京的事情了?
不给大巫写信,是不是说明,她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大巫了?
阮久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奶茶起身:“乌兰,派几个人去胡哲瀚和绥定府上,问问赫连诛安排的人,他们这几天有没有收到从行宫送来的信件。”
他顿了顿:“你去问完之后,先不用告诉我,去万安宫门前盯着,看胡哲瀚和绥定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大巫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是。”乌兰赶忙领命出去。
如果大巫和那两个人不是同时出来的,那就糟了,说明太后已经确定大巫倒向他们这边了。否则凭大巫从前那样不管事的性子,太后是绝不会单独留他下来的。
大巫位高权重,又是神职,太后肯定不会在明面上动他,但要是在暗地里动一动手脚,也足够大巫绊个跟头了。
更何况这时候,赫连诛还不在。
他去找帕勒老将军,就算派最快的人去报信,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月。
来不及了。
太后是掐着时候回来的,明天就是十五朝会,她要以迅雷之势,将这一年来,赫连诛对朝堂所做的改动,在一夕之间全部抹平。
*
阮久一个人在大德宫中,一直等到傍晚,乌兰才匆匆回来。
“王后,胡哲瀚和绥定这几天都没有收到行宫来的信件。”
阮久松了口气,那就说明太后还不知道究竟是谁。
“但是……”乌兰低声道,“太后在宫中召见,胡哲瀚和绥定很快就出来了,大巫……直到方才才离开,出来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定。”
阮久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派几个人去大巫府上看着,务必……”
“来不及了。”乌兰道,“今天太后给大巫送了两三个侍从,说是见大巫年老,送给他的,伺候他起居的。”
阮久的心又那样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乌兰便轻声提醒他:“王后,柳公子来了。”
阮久起身,回头看去。
天色昏昏,日光涂抹在宫墙那边,柳宣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作揖。
“小公子。”
阮久在位置上坐下,让乌兰去端奶茶,看向柳宣:“你有事吗?”
柳宣笑了笑:“我离宫许久,今日回宫,自然要来向小公子请安,只是太后那边事情太多,耽搁了时间。”
阮久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乌兰将奶茶放在柳宣手边,柳宣看了一眼,只道:“小公子与鏖兀,越来越亲近了,也开始喝这些东西了。”
阮久道:“我养了只羊。”
就是庄仙的那一只,那是只小母羊,长大之后就有了羊乳,又不好浪费,于是阮久这段时间都在喝奶茶。
柳宣抿了一口,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就放下了。
一直到奶茶变凉,换了新的又变凉,反复几次,柳宣都不肯离开,只是缠着阮久说话。
天色更晚,柳宣道:“天也晚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同小公子说,小公子不留我住一晚吗?”
阮久一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虽然从前他们是在一起睡过几晚,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在柳宣倒向太后之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太后让他来缠着自己吗?
阮久思忖着,对乌兰道:“去把偏殿收拾出来。”
*
入夜,偏殿里,乌兰吹灭蜡烛,就上了榻,将阮久与柳宣隔开,把睡在里面的阮久给挡住。
索性偏殿的床足够大,阮久摸不准柳宣到底要做什么,就把乌兰也拉过来一起睡了。
反正都是“后妃”。
阮久面对着墙,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只要撑过半个月,等到赫连诛回来就好了。
乌兰帮他盖上被子,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还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睡觉。
外面的柳宣忽然问:“小公子还是不愿意回大梁去吗?”
阮久闭紧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乌兰淡淡道:“柳公子,王后睡着了。”
“好。”
再没有了声响。
*
次日一早,太后如一年前一般要上朝。
她原本想看看,朝堂究竟被赫连诛变成什么模样了,再另做打算,却不想在一开始,就栽了个大跟头。
朝臣们一同请命,说既然大王已经掌权,这一年来做得也很不错,还是请太后放权,等大王回来亲自上朝。大王走时,也已经向庄仙庄大人吩咐了接下来的事情,朝廷运转有度,无需太后费心。
万岁宫中,垂下的帘子与凤椅早已经撤掉了。
太后站在帝阶上,回头看着底下的朝臣,为首的就是庄仙。
她见过庄仙,那个十几年前向大梁提出和亲,并且把她接过来的庄仙。
她恨极了庄仙,但还没等她掌权,庄仙就被先王发落了,她只能拍手称快。
一年前知道赫连诛去探望庄仙的时候,她就觉得怒火烧了满腔,只是当时她还在养胎,赶着去行宫,来不及与他多做计较。
现在好了,现在庄仙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这□□会,太后在万岁宫中发了好大的火,直到摄政王带着人,将她的位置和帘子重新搬回来。
众臣惶恐,不敢多言,只能听从吩咐。
可就算如此,太后也发现,她这一走,有许多事情都不受她控制了。
底下朝臣,一个个都向着赫连诛了,句句不离大王。
她心有不甘,可又不好完全表露出来。
朝会不欢而散,最后太后道:“大巫,稍留一下。”
原本与庄仙站在一起的大巫脚步顿了顿,回头应了一声:“是。”
庄仙拉了拉他的衣袖,却被大巫拂开了。
“没事。”
*
有柳宣在大德宫中缠着阮久,万岁宫里大巫被太后留下的消息,根本就传不到阮久耳里。
或许这就是太后的目的。
太后和柳宣心里都清楚,宫廷争斗有多么残酷,不择手段是常态,不想让阮久知道这些事情,应当是他们之间达成的共识。
所以柳宣才会坚持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大梁,回去了就不用经历这些事情了。
赫连诛倒是从不避着阮久,还跟他说想问什么都可以问,让他跟着庄仙学、跟着大巫学,学什么都可以。
*
从万岁宫中出来,走下台阶,大巫的身形还有些晃动。
他早就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年来,他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拖住太后,给赫连诛争取时间。
太后只要回过神来,就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方才在殿中,太后对他说:“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你会倒向赫连诛。为什么?”
大巫没有回答,这其中的原因太复杂了,他觉得太后可能听不懂。
太后又拔高声音,问了他一遍:“为什么?!”
大巫沉默良久,最后道:“我只是希望鏖兀好。”
太后笑了一下:“赫连诛和庄仙再一次用改制的蓝图打动你了?你不记得上一次改制,你的下场是什么了?”
大巫抿起唇角,他大概不太愿意听别人提起这件事情。
太后继续道:“就算你不记得了,但是你总该记得,赫连诛即位的时候,你做了怎么样的批命吧?你想和我撇清关系,重新投到他们那边,从一开始就撇不干净了。”
大巫低声道:“大王早就知道了。”
太后一顿,随后嗤笑一声:“他还挺大度的。”
“大王很喜欢我给他带来的王后。”
太后怒极,扬手将大王桌案上的印玺推倒在地,印玺磕在地上,崩坏一角。
“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不许进不许出。让摄政王率兵北上……”
“绞杀赫连诛!”
大巫猛地抬头,看见她眼底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从最早的时候,扶持赫连诛上位开始,从发现尚京城中情况不对的时候开始。
如果赫连诛威胁到她,她会毫不留情地把赫连诛也给除去。
这次回来,她原本想着,先上朝看看。如果局势还能够受她控制,她还可以容忍赫连诛几年。现在不行了,现在朝中大臣都不再听从她的命令,甚至开始让她退位让贤,连朝会都不让她出席了。
这绝不可能,她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把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
如果赫连诛打的是群臣压迫的主意,她绝不会在意底下人的看法。
赫连诛独自离宫,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赫连诛一死,她可以再扶持任何人上位。
大巫显然没有想到,她竟然这样大胆,回来才不过一日,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你会被天神阿苏陆流放到地狱……”
太后直视过去:“在天神把我流放到地狱之前,我先把你们一个个送去见天神。要下地狱,只有天神能处置我,其他人都不能,你最不能。”
“要是你不同意我垂帘听政,一开始你也不必帮我。你分明清楚,那样的批命对赫连诛有多大的影响,就算他喜欢阮久,也不能否认,你一开始就做了错事。”
“你自己做了和我一样的事情,现在有什么立场来诅咒我下地狱?”
她拍了拍手,周公公端着托盘上前。
大巫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决绝狠毒,绝不手软。
而这样的太后,是先王造就的,也是鏖兀造就的,更是他,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在朝堂上的沉默造成的。
太后说的确实没错,他最没有资格指责太后。
因为这个苦果的酿成,有他的一份。
太后拿起托盘里的小瓷瓶,攥在手里,走到大巫面前:“你骗了我一年,我最恨别人骗我。”
她把东西递到大巫面前,大巫不肯接,她便把东西塞到大巫手里:“天星散,服下之后,立时三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