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忽起北风,将窗子掀开,几案上插的一瓶红梅一下子歪倒下来,温峥连忙去扶,所幸没有摔破,他把花瓶放在原位,却见案上萧阁随身的小匣子里头放着只鼻烟壶,温峥心里只觉纳罕,萧阁并没有这样把玩鼻烟的习气嗜好,怎会带着这样的东西,后又一想,许是与各地官员接触时对方送的,倒也可能。
而他再拿起细看,只见上绘一枝秀莲和一条青龙,还有几朵眼熟的云纹,不禁狠狠一怔,而这时萧阁听见花瓶倒下的声响已经醒了,便轻唤了一声,“凤池。”
温峥放下鼻烟壶,走进帐里,在他床边坐下,“主公好受些了吗?”
“我得的只是风寒而已,过些日子便好了。你忙着练兵,累了就多歇歇,来回跑我看着也心疼。”萧阁咳了两声,坐起身来,温峥忙将枕头靠在墙上叫他倚着。
“为了瞧瞧主公,这点路算什么?”温峥红了眼眶,语气中有些责备,“只是主公为何一到年节就往豫地跑?这地方寒凉,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怎么现在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不省得了?”
“先生又教训我呢?”萧阁这会子精神还好,不应温峥的问话,只一心想哄他,玩笑道,“学生知错了。”
温峥见他面上潮红,发丝微乱,凤眸柔和似水,笑靥浅浅,活脱脱一个转了性的病悷西施美人,“啧!我瞧主公是没事了,还有心思说笑!”
萧阁笑了笑,又咳起来。
温峥忙起身给他倒水,喂着他喝下,“主公,这些日子,我便不回去了吧,伴在您身边,待您病好了为止。”
“嗯……”萧阁虚弱地应了一声,“先生受累了。”
“说的是什么话!”看他这模样,温峥心都要给他疼碎了,再不顾主仆尊卑,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主公,再别糟蹋自己了,凤池心疼……”
萧阁觉得这样不妥,正要将他推开,却觉一滴滚烫的液体从自己脖颈儿后缓缓流下去,肩上的人轻声呜咽,惹的萧阁眼眶也缓缓湿润起来。
难为他一片忠心。萧阁怔怔地想着,心里一阵阵酸涩,他年年来到豫州,其实只为了几年前东山除夕夜自己对那人的一句承诺。
如果你愿意,我尽量……
傅弈亭背离了他,可他内心却还是想陪他过年的。洛阳,是他能到达的,离秦地最近的一座州城。
自己每到年节,来到这交接府州,想必早有消息奏报上去,可那人仍是置若罔闻,一次都没有来过。
萧阁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几年,通透如他,早就明白,这所谓的承诺和夙愿,都像是顾影自怜的一场黄粱大梦。
他如今是皇帝了,自有满宫殿的人伴他过年,自己还在放不下什么……
可他仍忍不住去想,想那夜的琴箫和鸣,想那夜的静谧雪落,想那人孩子一般,自己围着火锅吃得满头大汗,想那人的滚烫掌心……这漫长的岁月间,他仿佛已忘记了与他交吻时情欲的翻腾,只沉淀下这点滴的碎痕,片片深扎心里……
萧阁长叹一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拍了拍温峥的后背,“凤池放心好了,我没事。”
这相拥的时刻,温峥内心已是极幸福的,他擦擦眼泪,依依不舍地放开怀里的人,笑道,“主公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局死棋,既然无法盘活,该撤局重来才是,为何有的人,却还心心念念想要去救棋……”
温峥想了想,仍没揣测透萧阁心里的想法,只道,“太过执着,不是好事。”
萧阁笑问,“凤池自认执着与否?”
温峥看着他的眼睛答道,“我自认是天下第一等执着之人。”
两人对视了一下,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萧阁喉咙发痒,一笑便又咳个不停。
“主公快歇着吧。”温峥想扶着萧阁躺倒,萧阁却轻轻制止,“凤池,我还有事情想要问你。”
“主公请讲。”
萧阁问道,“闽地有几个德不配位的前朝官员,为何还不裁撤?”
温峥神色稍变,他没想到萧阁会关注到这件事。
萧阁叹了口气,“凤池,倒不是有人给我报告,是我自己把卷案对了一遍……这些人想来是有些家底儿的?”
温峥咬着嘴唇道,“主公,年前那批赣闽两地的辎重,其实耗费有五万两之多,是我往低报了……这钱是从他们身上出的,因此……”
“当时苏大人就疑这批辎重的耗费,那时候我太忙,也没去查阅,后来治吏的时候才关注到这几条漏网之鱼。”萧阁心里有些许失望,却不好表露出来,“凤池,你带兵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嘛,江淮盐利如此丰厚,还怕供不起吴军么?”
“其实用银只是一方面,”温峥道,“主公不知,灵枢阁选出的那些举子虽然是满腹经纶,办实事儿的能力却差了些,一下子都换成书生,恐怕问题也多。”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这还是幼时我们共同在裴先生那里学的。不过你说的也在理,他们下去能否服众不好说……以后再给他们历练机会也不是不可……”萧阁想了想,反而自己先笑了,“这事是我有些急了,水至清则无鱼,地方治理上,倒也不能太硬净。”
温峥见萧阁有意替自己找补,忙接道,“是这个话儿……主公高屋建瓴,着眼的是大局,岂不知我们这下边,腌臜混乱不合理之事多了,再有一片澄心,有时候也不得不妥协的。”
“凤池心里有分寸,我也便放心了。”萧阁淡淡一笑,其实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今日问温峥此事,其实重点却不在吏治上,他只为探探自己这军师心里深浅几何……这一问果然不出所料,只是这类似的事情还有多少?萧阁已无从得知。
此时温峥却又说道,“主公,这些日子您太过操劳,我看我还是伴在您身边为好。”
这话的意思也十分明显,他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因而主动请留。
萧阁看着温峥赤诚的双眼,突然想起他在灵枢阁给自己当伴读时,也正是学到《尚书·洪范》一章,先生讲到休征之象: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
温峥当时便驳,文景两帝算是贤君,在位期间天灾依旧频发,由此可见,此书也只能用于帝王将相自我约束,但算不得真知灼见,更对治世作用及其有限。
裴老先生听这番大胆的言论,气得直发抖,叫他去外面罚站,正是盛夏天气,热得他满身湿透……萧阁却私心佩服他的勇气见解,偷着给他送冰,叫他含到嘴里解暑……
萧阁想着与他一同经历的童年往事,不禁心里一软,“在我这歇些时日,再有事时出去也好,你我这样的情分,与自家兄弟一样的,凤池自便就是。”
“主公既这样讲,凤池倒有个不情之请。”
“说嘛。”
“凤池过些天倒想回湖州瞧瞧,也有大半年未见到母亲了。”
萧阁道,“那我与你一同去看望秦老夫人。”
温峥苦笑道,“主公倒不必去了,家慈如今年迈,认不得人了,上次我回去,也是得絮叨好久,她才有些印象。”
萧阁想了想道,“那让宋大夫随你去,给老夫人瞧瞧身子,再从扬州府里带些上好的海参、猩唇、燕窝过去。”
“多谢主公!”
作者有话说:
人和人最怕分离,这些年在外,小温子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第58章 堕指挫肤
这几日陆延青也偷跑来了豫地。
其实他身上的伤并没有向傅弈亭禀报的那样严重,他也不是贪生怕死,他只是单纯不想再往东北去——东北离南部太远了,他的行动将会十分受限,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因而在京城当他的兵部尚书是最便宜的选择。
每至年节,或者平日里南下办差,他总以变着法往家里去,而后偷偷绕道向西,来到汴州,只为见一见苏云浦。
此时萧阁和温峥打算离开豫地,苏云浦为了等待陆延青,故意找了理由推脱,未跟他们同行,萧阁倒也不多问,只与温峥一同返回了扬州。
汴水悠悠,枯柳在冬风中缓缓摇曳,苏云浦与陆延青在虹桥边的盛德鲜鱼坊里相见,二楼雅间内炭火生得正旺,即便是临窗也不觉寒冷,而桌上摆好了香煎青鱼、紫酥肉、龟蛋羊肉汤,热腾腾香喷喷,喜人得很。
陆延青一见这满桌菜肴,还有桌子对面清秀俊逸的人,只觉浑身舒爽,平日里在京城的烦忧事儿顷刻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边说笑吃菜,边向冬河上望去,只见几个披着红黄袈裟的少林僧人正迈进船篷中去。
“这些少林的僧人要渡河?”
“开春便是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是江湖人士的盛会,这次在酋云会所在的清凉峰举办,因此各帮派筹备大会的人士都渐次往那里赶路。”
“他们倒是自在悠闲的很。”陆延青欣羡地说道。
“陆尚书也有烦心事么?”苏云浦淡淡笑着。
“皇上尚武,把兵部看得比吏、户两部都重,可想而知我身上的压力……”陆延青连连摇头叹气,“北边毛子也不安分,烦心事何止一两件。”
听到他提毛子,苏云浦心里微微一动,继而略带嘲讽地道,“江平真的烦忧么?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呢,这不正是你想要的高位?你想要的重权?”
陆延青被他揭穿,无言辩驳,哈哈笑道,“给你哥子留点面子不好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就是你。”苏云浦捻了几朵干玫瑰,放到茶碗中,水中氲起丝丝缕缕烟雾状的蓝紫色花素,他脸上的笑容却退隐下去。
“江平,我要成婚了。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陆延青正满腔欢欣,闻此言当真如同雷劈,他像个傻子般愣了片刻,才颤抖着问道,“谁家姑娘?”
“庐州刺史刘庚国的女儿,王爷做的媒。”苏云浦脸上没什么表情,“人我见过了,很合心意。既然要成婚,该担起家庭的责任,因此……”
“好啊,好啊。”陆延青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直响,他知道苏云浦的意思,他们二人不清不楚地纠葛这几年,其实早该结束了。想到这里,他狠狠一拍桌几,喝道,“小二!上一坛黄酒!”
“你受伤落了病根儿,早说了你饮不得酒!”苏云浦制止。
“你别管!今日是最后一次了!”陆延青拿过酒坛,不由分说给自己倒满一碗,仰头饮了下去。
苏云浦只得静默地看着对方痛饮……直到天色渐晚,那人似哭似笑地醉倒在桌上,他才将他搀扶回驿站去,打来热水,轻柔细致地给他擦洗着身体。
其实他哪里会成婚,全然是骗陆延清罢了,但也是没法子的事,依他之见,南北分治的局面还要持续很久,那秦皇傅弈亭又是个多疑狡猾的,陆延青总是冒险南下,实在不妥,真要是出了些什么事,他此生都会为之悔恨愧疚,因此才……
苏云浦心中为难,又在擦拭间看到那人身上的旧伤,再也忍不住,低头抽噎起来。
烛火跳动,滑落下几滴滚烫的烛泪,在铜台上凝固冷却,屋外有个身影晃动几下,而后悄然消失在夜色当中。
*
正月初八夜里,郦元凯于寿禄殿溘然辞世,傅弈亭以国丧之礼送了这位忠心辅佐傅家四十余年的老人最后一程,皇城的积雪还未消融,又被漫天的缟素所覆盖,给肃穆威严的宫殿带来孤清冷绝的意味,天气已是堕指挫肤之寒,满眼灵白,更是冻彻众人心扉。
傅弈亭着一身素服,在角楼之下颙望皓天,良久又低了头望着结了冰的御河出神,他手上拿着一张字条,是《五帝本记》里的一句: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这字条是郦元凯留在桌案上的,字迹凌乱,想来是他撑身起来,在案前颤抖着写下的。
傅弈亭看到之后,悲痛之余,内心又有些许不悦,这话里好像带着对己方不利的预判,他似乎能够揣测到一些,但又不能全然猜透,可郦元凯已撒手人寰,他也无处可问,因而只当是他对自己的训诫,深埋于心。
“万岁!臣有事禀奏。”这时候郑迁从礼部过来,站在墙下仰望着正在独自出神的皇帝。
傅弈亭拾阶而下,摆手示意他开口。
郑迁略带得意地道,“郦太师此前交给臣的选妃之事,臣与礼部马尚书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待大丧一过,开了春儿,皇上便可以……充实后宫了。”
傅弈亭听着别扭,遂皱着眉道,“取消了吧,郦先生都走了,也看不见了。”
郑迁闻言一脸苦大仇深,“万岁,正是因为郦先生去了,这事儿才要办得妥帖……怎么说,认识郦先生九年,这是他老人家交代给臣的最后一件事儿……”
傅弈亭盯着他看,笑道,“朕知道你筹备这事花费了不少心思,这样,宫女照选,只是这皇后妃子,朕现在真没这个心情。”
郑迁狡黠一笑,他隐约知道皇帝心里的症结所在,因而从怀里掏出几个姑娘的小像儿来,“陛下,您知道我为寻这几个人,花多大心力……您好歹瞧瞧?”
傅弈亭有些好奇地接过,这些个小像上的姑娘都是黛眉水目、滴粉搓酥,矜庄神情中又含了些妩媚,傅弈亭草草扫了一眼,先是不解,后郑迁又笑着让他再仔细瞧。傅弈亭这才发觉眼熟,原来这些女子都是照着萧阁的模样寻的!眉目之间多少都与那人有三四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