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阁笑道:“那年你来,兵荒马乱的,没招待成,这次带你好好转转。”
傅弈亭看向他的绝色容颜,认真说道:“早跟你说过,扬州风月,我已领教了。”
那人知他言中所指,不禁红了脸庞,眉目却舒展开来,嘴角微起笑靥,真个丰容玉肌、倾国倾城。
河畔书院隐隐遥遥传来诵词的童声,傅弈亭默默听着,那词倒真应和此间情形,他伸手与萧阁十指相扣,并肩立在舟头,乌篷随着水流荡漾远去,泊岸尽处的一轮红日迟迟不落,向整个华夏倾洒着万丈夕光。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2]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1]萧阁听到的马头琴曲是《嘎达梅林》by包朝克
[2]苏轼《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
温峥的信在番外里。
第71章 番外一 温峥的信
主公亲启:
主公,当你看到此信时,我已远出京城,所去何地、所往何方,我自己亦不知晓……
时光若溯洄至十六年前的那个初夏该有多好,父亲将我领到广陵王府中,我带了几分忐忑羞怯跟在他身后,只闻得箜篌泠净,再抬眼却是怔住——帘栊慢卷,凤尾摇曳,你着一身天青色襕衣,低眉垂目,轻歪着头,拨弄着那凤首箜篌,转眼看到我,礼节性地颔首微笑,清澈眸光中却透出欣喜来,我一下心跳变得很快,自己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当下便拉了父亲的袖子道:“我愿意留下。”
从那以后,我成为你的伴读,父亲也时时嘱托我,应事事照顾服侍小主子。最开始我秉承着主仆之礼,拘束而谨慎,久而久之,愈发熟络起来,你我相携相伴长大,形影不离,你也不再唤我“温兄长”,而是温柔而冷静地叫我的表字:“凤池。”
“凤池,书房内新进了一批古籍,得空去瞧瞧,有心仪的就直接拿去。”
“凤池,我须去会见几位灵枢阁遗老,新一批辎重运到军营了,替我打点着些。”
主公,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我爱听你唤我,也爱替你做事,及舞象之年,你出落得愈发风流,更兼扬州绝色之名,我因此生出了几分骄傲庆幸,尤其是在老王爷过世之后,能亲密陪伴你的,只剩下我一人。
可是你知道么,虽然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些少年心事,我从未对你坦诚流露过……
每当你开玩笑提到要给我说媒,我便惶恐不安起来,只好打趣,若叫你去说媒,人家姑娘定要移情别恋了。
你埋怨我拿你开心,我只好骗你道,待天下安定后,再考虑儿女私情。
你贵为王爵,却事事尊重、考虑我的感受,其实我早该知足感恩,可我却愈发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有时候甚至自私地希望,天下永不要统一,这样我便能一直陪伴着你……
这样的希冀没存留多久,豫王便开始东进,你在骊山遇到了他,就是从此时起,仿佛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无论是大夏时局……还是你我的心。
你开始瞒我一些事情,我亦开始心里不快,我拖着伤腿自赣地回来,却发现他已经来过,当时我心寒绝望,负气离去,默默祈求你不要来找,可你偏又是来了,还把自己喝醉……
主公,其实那一晚我险些乘人之危,做了错事,还好就在那一刻,床前窗外落下一只刚生下不久的雏鸟,叽叽啾啾,天真可爱,我望着它的模样,蓦然想起父亲多年前所说:你要陪伴这只雏鸟,辅佐它长成雄鹰。
无边的痛苦席卷上来,我踉跄拄拐奔出房去,屋外孤月晦暗,树影婆娑,我怔怔吹着夜风呆了整晚,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我的角色永远是陪伴,我不应当越矩,更不应有非分之想……忐忑慌乱之下,我回到屋中将一切归置整齐,然后默默离开。
如若你记得我的失礼,那我永不会再见你,所幸你酩酊大醉,不记得这难言的秦淮秘事,我也得以,再辅弼你最后一场。
我也不是顽固不化、不懂变通之人,也曾想过、试过放弃,只是我做不到,遇此倾世之人,又怎么能忘却!老天当真残忍!既让我与你幼时相识,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念着别人……
主公,我不甘心。你虽然从不流露出对他的特殊,可我还是能品味得到。有时我对镜更衣,黄铜镜中映出颀长的身影,也自是翩翩潇洒……我与他相较,又怎会落了下风,更何况那人狠戾恶毒,几次三番欲至我们于死地……
主公,你何必……钟情于他?
你对我仍温柔体谅、亲切交心,可我还是难抑心中之痛,凭什么对他的特殊情意,未曾给予我分毫。
这情意带来的鞭笞如此残酷,我当真是无处遁逃。原笃定人定胜天,如今却因情而信命。我都觉得自己可悲。
我渐渐地有些变了,不仅是在感情上,处理政事也更加老辣狠心,我开始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也享受自己在吴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你也曾时不时敲点我,暗中派人观察禀报,我知道你仍信任我,不想剥夺我的权力,只是有些担忧,可是……主公,我终归,对不住你的信任。
主公应该还记得闽地是如何拿下的,那时我深入琉球,与宋世义的红巾军联手克夏,后面回到赣地,本来已经将宋世义的民兵改收,不过两年之后,他又上书陈情,自己年事已高,也没什么其他的祈望,只想带着百十来个兄弟回家养老种田。我与他在战中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于是便扣了这封文书,直接批复下去。
宋世义见我应允得痛快,又开始前来打听浙地的事情,对于酋云会的事情,他尤为关切,我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真正意图。也从他口中知晓,青龙的真正身份。
在龙门我看到过一只鼻烟壶,也从颂安口中了解到主公对酋云会的忍让,出于一种阴暗而隐秘的妒忌,我对此情报缄默不言……后面的事情,主公已是能猜到了,我也不忍再讲下去。午夜梦回,我都会梦见清凉峰上的那场大火,都会梦见无辜的帮众来向我索命,我更害怕见到天真可爱的龙龙,看到他清澈的眼眸,我都会想起自己的肮脏和罪孽。
可是我还在衍生出更可怕的想法来,我看到主公对秦军的忍让,我居然在想,其实龙龙也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还好我没有继续做下错事……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曾自诩是一个无愧于裘影的堂正君子,为什么我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主公,你不必因此自责,说到底,这份情意只是我对自己罪孽的掩护,内心的贪欲才是始作俑者,宋世义给了我多少银子封口,我都没有脸面讲出来。
所以,主公,我只能离开。自尽于宫内,会让你难过痛惜;当面坦白领罪,又会使你为难;装作无辜留下,我亦是寝食难安。
我已深切悔恨,却全无补救之法,只能将我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把我这些年贪存的银两交出用于充实军饷。那宋世义多年前曾在秦军部队里呆过一些时日,而且与一个叫郑猛的豫地部将关系熟络,我不知道他对酋云会的仇恨,是否由此而来?主公或可由此入手追查,擒得凶手,以慰青龙在天之灵。
至于我身归何处,主公已不必再浪费心思于此,目睹银甲北上、河清海晏,温峥死而无憾。
温峥 十一月初五 夜
作者有话说:
可能还会有关于上一辈的番外,什么时候写好了再发出来哈~谢谢大家观阅!鞠躬!
第72章 完结后记(有剧透)
历时将近一年,《醉扬州》终于完结了,在这里万分感谢各位读者的观阅,追更很煎熬,这篇文相对《寄凉州》又比较“拧巴”,写得我纠肠挂肚,也让大家看得急切,能看到这里的话,小陆真的感恩,感谢!
大家翻评论可能会发现,我很喜欢和读者聊剧情,探讨一些问题,那么我想借写后记的机会跟大家来说说本文的三点设定。
其一,人物的复杂性。
客观来说,傅弈亭这样的主角,是不很讨喜的,也有朋友曾提醒过我,但我还是这样写了,因为人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我也曾在评论区说过,此文是“非理想”化的设定,我并不想把他们塑造得太过完美。正如萧阁在第四十九章 所感叹的,神魔一体才为人,这一点在傅弈亭的亦正亦邪上已展露很多,他纨绔浪荡,阴谋很多,却会下意识地去出手救人,有时刻薄寡恩,有时又很痴心重情。
同样,透过萧阁扬州绝色、面慈心善、心怀大局的人设,我们可以品味到他行动迅敏,权谋手段极不含糊;自诩光明磊落,但他其实也考虑过诱傅弈亭前来扬州将其除掉;看似对温峥宽厚体谅,心底却也在一直防备。他近似完美,却又不是全无弱点,好像一杯清水,里面含有看不见的杂质。
而文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宋世义带领红巾军起义,又配合吴军改收,原本是一个侠义的形象,但他为了武林秘籍,也为给郑家“报仇”,夜袭清凉峰,造成青龙的悲剧,由此可窥见人性之复杂。副cp苏陆二人,互相惦念,也互相防备,同样是复杂的情感。
当然,文中有相对单纯的人物,比如西北的李密和端木。至于彻底的负面角色郑迁,从一些细节可以看到他也是有心之所爱的,也是有对傅弈亭的悔恨愧疚的,但他还是终生活在仇恨中,这个角色其实也是很可怜的。
其二,人物的变化转变。
在刻画傅弈亭之前,我原想的是他要更狠、更“坏”一些,但写着写着他便有些“脱缰”,到后期我已不是在创作他了,而是他自己在幕前展演,我只负责做下记录。爱上萧阁、成为帝王之后,他是有向好的转变的,“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以他以前的德行,做到这一点其实难能可贵,颇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
可是温峥的变化令人叹惋,他原本智慧似海,心如渊泉,对萧阁忠心耿耿,是一个完美的军师,萧阁也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一生的挚友,但在后期他却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离开萧阁外放这些年,滋生了他的贪欲和对权力的渴求。
人要怎么约束自己,让自己往积极的一面转变呢?这个问题也值得思考。
其三,人物的原则性。
萧阁在治国理政、为人处事方面是极具原则的,但他面对傅弈亭几乎放弃了自己自幼遵守的严格道德标准,即使知道他是自己最终的对手,又有青龙的一番控诉,他还是难以割舍对他的情意,这是萧阁的软肋和弱点;
而傅弈亭素来是个没什么原则的人,但他却在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受到侵害时,选择了去承担和维护,甘愿承受失败,这也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是萧阁最终能说服自己面对这段感情的原因。
两人对照,一个在原则面前妥协,是顺从于根植于内心的情意,一个在国之大事大事间,做出了正确的抉择,是源自骨子里的魂魄与信念,情与义他们某种程度上做到了相互填补,相互成全。
一个是“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一个是“衽金革,死而不厌”,最终达到“和而不流”。
那么其他的一些细节,就请大家自己品味吧,不知道这部《醉扬州》会有多少人看,不过,在这一年断续写作中,我也在深入思考很多问题,也算有些许收获。本文虽然中间有点儿虐、很大部分都在异地,但结局是充满希冀的,那句夕阳不落的描写,实际上是在承接同系列古耽第三部 《出塞》,但我应该暂时不会动笔,实在想换频变变风格,还请各位看官到时候多多支持!再次对每一个读者鞠躬致谢!
陆韶珩 辛丑年 端午假前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