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会?”萧阁默默腹诽,这人未免谦逊太过,他反唇相讥道:“你傅家的人也不差,知道那位莫阳佛寺的如海大师为了一句嘱托守候这么多年,是为了谁么?可不是我父亲。”
“啊!”傅弈亭惊道:“你别胡诌。”
“我可不说假话。如海是少林如尘大师的师弟……”萧阁轻叹口气,又回身拍他,“你要带我看什么,还没到啊?”
“到了。”傅弈亭轻轻勒马,跳下去将他抱下,替他解了眼前绸带,“你瞧。”
萧阁抬首望去,不禁深深震撼,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天空,黧暗天幕之上,繁星无隙,烂漫缭目,似乎低到眉梢,似乎触手可及,时不时有流星滑坠,拖出一条淡淡尾痕,将几颗微亮串联,原上银带舞蛇似的冻河蜿蜒向天际,好似融入星汉穹宇,他痴立无言,半晌才感叹道:“真美!”
“我也是第一次瞧见。”傅弈亭心中感慨万千,“幼时听娘说过草原上的天空,当时心里不信——秦北的星星都是稀疏寥落,哪有这般星辰……没想到是真的。”
“扬州夜间繁华,更见不得星月。”萧阁喃喃道,他暗自想着,此情此景怕是要铭记一生了。
两人在河畔生了火坐下,傅弈亭从怀中摸出那竿玉箫,笑问:“想听什么?”
“我以为你只会吹夕阳箫鼓。”萧阁随性躺在蒙着雪的草地上,“吹什么都好——哎,不会引来狼吧。”
“狼都冷得在洞里歇着呢。”傅弈亭轻蔑一笑,“就算来了也不怕他,有鞭子呢。”话毕,他拭了拭玉箫放到嘴边,清扬悠远的音韵泻出,萧阁听着已是痴迷,再看那人潇洒风流模样,更是忘却自己身在何处,一曲终了,他才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未听过?”
“我自己谱的。”傅弈亭用箫敲了敲他手臂,“听着此曲,你能想到什么?”
“我想起,你初到扬州之时,我乘船接你那个雨日。”
傅弈亭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将他抱在怀里,“其实我奏得正的是那一天,此曲叫做‘醉扬州’……你把它记下,待日后我得胜归来,再共奏这一曲……”
萧阁闭目,眼泪已是无声滑落,他靠在他肩上默然良久,轻轻开口:“启韶……”
“嗯?”
“……我想给你。”萧阁颊畔被篝火映得通红,看向他的目光却没有躲闪。
傅弈亭的心脏遽然震颤,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他拼命撑着清明,微微松开怀中的人,沉声道:“……不行。”
萧阁伸手拿起树枝,拨了拨眼前的火焰,转头笑道:“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怕?”
傅弈亭腹下早肿胀酸涩起来,可他面色却深沉平静,“我是不怕死的,只怕你被染上……怀玠,若真如此,代价太大了。”
“看来你我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萧阁轻叹一句,他努力让自己去想着整个华夏,想着秦吴两军,想着还未长大的龙龙,起伏的情波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紧紧握了他的手,似在将自己深刻情意传递给他。
“你有这份心思,足够了。我就当你在东山井下早给我了。”
傅弈亭柔和一笑,他早已褪却狠戾,尤其是面对萧阁之时,柔和真切的眸光似能烫化一切,无可挑剔的容貌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如同一个未及弱冠、不谙世事的少年情郎。他抱住眼前的人,正要再轻言安抚,一阵疾风掠过,竟一下将两人身侧篝火扑灭。
傅弈亭微微一怔,方才那汹涌情念竟又死灰复燃,此刻偌大寰宇,仿佛只余他二人,他撤身看向萧阁的湿润清亮眼眸,惊觉颅顶璀璨群星都瞬间黯然失色。
可我不想遗恨此生……
他听到萧阁说了这样一句,而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吻上他的唇、他的秀丽烟眉、他的纤长眼睫、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
他含咬着他的指尖儿,而后他听见他声音变得绵长。
你真是个狐狸精!他吻着他的时候还不忘调侃。
你是什么?草原上的野狼么?萧阁笑着回敬他,裸露在寒空中的双臂再次攀附上他的脖颈儿……
那人没有再回话,萧阁也再法开口,漫长黑夜给予人无法遏制的冲动,傅弈亭褫夺了他的一切感官,让他几乎要不省人事地昏厥过去,可他又能清晰感受到那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消融和爆裂……在险些溺毙般的挣扎中,他隐约看到星轨尽散,薄阳徐升,听到原野上的马头琴声悠扬回荡,不知是哪个牧人,在拉着一首不知名的短调民谣。[1]
他披着他的皮裘坐起身来,只见九曲河湾上的厚冰裂开罅隙,阳光溜了进去,将那河冰涂得醇黄。
萧阁心中冲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他回身抚摸着躺在地上的人,笑道:“启韶,春天不远了。”
*
萧阁回到秦都皇宫之时,温峥已将宫中诸事厘清,人员安插调动妥妥当当、飞雪似的奏报分门别类排布清晰,但他本人却不在宫中,萧阁暂不及去问,沐浴更衣之后便开始翻阅堆积成山的奏报,真是大大小小纷扰之极,萧阁这才发觉秦地辽阔广大,有很多不熟悉不了解的地方都需与臣工对照,他先把自己能够处理的奏本批完,又留下一些拿不准的打算与温峥和各部臣子一同商讨。
一直批阅到日落,温峥还是没有回宫,萧阁把白颂安叫过来,“颂安,温先生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先生跟侍卫们说他出宫办些事情,具体情况我也不知。”
萧阁越想越觉得不对,起身离开骊眠殿,去温峥所在的奉墨房寻找,一进门倒是微微放心下来,他平日里用的东西还在,再向里寻去,却发现床榻上放了封信。
萧阁心里狠狠一沉,连忙拆开翻阅,他的双手不断地发颤,登时变得面白如纸。
白颂安侍立在外室,偷偷看着萧阁的神情从惊异,到愤怒,再到冷然平静,心里也已是惊诧万分,在他眼中,温峥和主公除了在金陵那次发生过争执,几乎都是协调统一、和谐相敬的,他哪里知道,自温峥被外派的时候起,温峥和萧阁之间便已渐生嫌隙,他们在有些问题上的意见已经有歧异,他们对彼此的妥协和关心,只是惦念着旧时相伴的情意,实质上却是相互背离的。
萧阁拿着宣纸默然足有移时,终于深叹口气,将信送到火烛前点燃,随后掷在火盆中,盯着它燃烧殆尽。
他起身缓缓走过来,斟酌着字句吩咐道,“颂安,再安排一些仆从,到凤池老家湖州秦夫人那里去,好生照料,让她颐养天年。”
“末将这就传令给田梁,叫他去浙地对接。”萧阁这样一走近,白颂安才发现自己主公面颊之上泪痕已干,他不敢再问温峥的事,只低下头去答应。
“再把紫苏殿的贺大人请来,我要带她一同前往云滇。”
“啊!”白颂安一下子愣住,“主公,京城事务庞杂,我们不留些时日吗?”
“来不及了,传令下去——其一,各地朝臣所有奏报都不再送往秦都,直接由吴军亲卫呈给本王。其二,调拨邺台三千精锐,与抚州官军一起擒拿以宋世义为首的红巾军!颂安,你快去安排,这比任何事都重要!”萧阁脸色已慢慢回霁,只是仍掩不住从内心生发的怅然。
白颂安压出心头的疑问,双手抱拳,“末将领命!”
秦 宸天四年 春
几个月的守卫北疆之战终于结束,傅弈亭、陆延青、林益之等人,仅领秦军六万,击退罗刹十万军队,双方于兴安盟签订额尔古纳河合约,以格尔必奇河、额尔古纳河和外兴安岭为两国东侧国界。乌第河之间诸河流土地均属大秦,进入到对方国境的臣民需在边境登记入册,行商等一切境内活动必依条规,如有侵略违法之举,当即由军队扣押遣返。两国需严守合约,永结睦邻。
傅弈亭忙完北疆之事便连夜南下,这才发现萧阁并不在京城,几个臣子劝他在宫里等待萧阁,他也不听,把宫里的事顺手甩给苏云浦和陆延青,便去殿外叫汤城。
“汤儿还没去过扬州吧,走走走,现在收拾行李,带你见见世面!”
汤城见他猴急的模样,忍着笑为难道:“爷,又要走啊?这……”
“怎么,不愿意?”傅弈亭作势要打他,又反应过来,笑道:“哦,贺晨歌前几天回宫,你这小子便挪不动步了!也罢,也罢!我自己去!”
汤城忸怩着道:“还得跟您告个假……晨歌说想去西北瞧瞧,我给李大人写了封信,他都安排妥了,还说让端木将军教我武艺……估计……婚事儿便在金城办了。”
“哎呦!一晃儿我们汤儿都要娶媳妇了!”傅弈亭不禁感慨时光飞逝,“你去吧,我在京城备份儿大礼等着你回来。”
“谢主公!”汤城抿嘴一笑,“您先给陆大人和李大人备礼吧,我们还小,不着急!”
傅弈亭一听,心里火烧火燎得急切,转身就去御马厩牵踏夜,
“好啊你们!一个个都凑成对儿了,我也得抓紧去办事儿了!”
汤城瞧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在殿前笑得前仰后合。
傅弈亭纵马从京北通州沿运河南下,一路繁花如锦,各州春色迷人,他却没什么心思欣赏,直到狂奔至扬州城西北郊,望见那熟悉的大明寺,他才怔怔勒马,回忆如海潮纷涌而至,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扬州,却已是将一生情意都牵拴于此……
钟声再起,傅弈亭滚鞍下马,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暗自想着,这次不请自来,定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正幻想着见面后如何亲热,一抬眼却见运河旁已是立着几只银甲了,为首之人着窄袖靛青圆领锦袍,下摆纹绣的仙鹤似在纷飞,莲纹玉带勾勒出颀长身线,笑容较春光还要明丽,雳儿正立在他手臂之上,得意地看着自己的老主人。
“好啊!定是汤城这小子告的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傅弈亭嘴上骂着,却忍不住上前揽抱住那人腰肢,鼻内涌入一股熟悉的蕤兰香气,撩得他几乎沉醉,雳儿知趣地飞起,周遭吴军也都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萧阁轻轻一笑将他推开,拉过踏夜的缰绳递给白颂安,又引着傅弈亭下到河岸去,那里已是备着一条乌篷船了,萧阁熟悉地解绳起橹,小船缓缓飘荡出去。
“身子已好利索了?”
“毒素已经被完全驱散,晨歌说没什么问题了。”傅弈亭舒展筋骨,深深吸了口河上飘渺的岚气,觉得周身舒爽痛快,“到底是哪味药可以根除此毒?”
萧阁只笑不语,抛了船橹,任小舟漂浮在水面,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朵花来递给他。
傅弈亭接过端详,此花共有七瓣,色泽洁白,其上纹理犹如藏地的冰川,“这是什么?好生奇异!”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东山上,你已见过它了。”萧阁无奈,伸指戳他新生浓发的鬓角儿,“你救那猎户的孙女,正是去采这个龙川花!”
噢!傅弈亭这才想起来那件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好奇道:“你是怎么寻到川西去的?”
萧阁不禁想到温峥,深叹口气,他根据温峥的提示,这些天在云滇已把整件事情摸了个水落石出。其实说到根儿上,都是那死亡之水惹的祸。多年前,郑迁之父郑猛与宋平从少林还俗之后,都做了傅峘亲卫左翼军,二人交情不错。后来,郑猛跟着主公执行敦煌任务,宋平则与另一只队伍前往云滇,两人自此分离开,也就是这一段时间里,傅峘与萧文周在莫阳发现了死亡之水,两人心知此事要遮蔽隐藏,在除掉地道里的禺知人之后,萧文周向朝廷请造莫阳佛寺,掩盖了死亡之水的入口……原本此事风平浪静,却不想被郑猛所窥探到。
郑猛当时把此事藏在心里,隐而不发,却在三年后离开傅峘的亲卫军,自己来到川西,娶了一个山匪大王的女儿,掌控了整个山上的势力,他又将老家豫地的媳妇抛弃,只将儿子郑迁带到山上来,排布着夺取死亡之水的计划。
傅峘何等敏锐之人,他其实早对郑猛有疑,自他离开便一直在暗中观察,因为在战场上,郑猛曾经救过自己一命,傅峘便一直没有将他封口,可眼见郑猛已开始行动,死亡之水的秘密即将泄露,为了天下安定,傅峘思量之下,带人攻上山区,放火烧毁了这座匪窝……郑迁,便是在这场大火中侥幸脱逃的人。
事发之后,宋平听闻此事,惊恐之下,也以假死之法脱了秦地军籍,回到家乡抚州,化名宋世义,自己创建了红巾军。
傅弈亭称帝之后,郑迁与他联络,诱他夺取酋云会的秘籍,为自己父亲报仇,但并未向他透露死亡之水的事,其实这已算不幸中的万幸,否则还会有更多的人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
“为撬开他的口,我对宋平用刑了。”萧阁叹道:“本想将他留到你过来的时候,让你亲自给青龙报仇,但他年纪大了,没有扛住,前些日子已死在狱中。”
“说到底三哥是为国而死……这次南下,我也是想去清凉峰瞧瞧他。”傅弈亭湿了眼眶,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是他处在父亲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处理。
“我与你一起……再去看看朱雀,酋云会现在重建的速度很快。”萧阁抚了抚他的脸颊,“把龙龙养大成人,青龙会欣慰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眼前河道渐宽,两岸草木招飐、春柳依媚,水波潎洌潋滟,鸥鹭扑打嬉戏,两人心境开阔明朗起来,也都不自主回想到多年前在这条乌篷船上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