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桥没受伤,城关上几乎没人受伤,有也是一些小伤,他们只是累而已,齐军一撤军,白溪桥便下令换防,让该休息的人都去休息。
但方才与他一起的守军们太累了,一个个索性就颓坐在城楼上,喘着粗气缓缓,还有些直接倒头就睡着了。
白溪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汗和烟渍,忍不住问唐绫:“霸山易守难攻,许证就这么想不开?就算是齐国皇帝逼得紧,装个样子不行吗?这一夜他至少折损一万。”
唐绫给白溪桥递了块帕子和一个水囊,摇了摇头:“许证是齐国皇帝最倚重的大将,就算他心里再怎么着急,在行军打仗的事情上面还是会听许证的。
但齐国朝廷并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
许证不战,或者消极怠战,都是授人以柄。”
白溪桥呵呵一笑,大口喝水,半晌才摇头说道:“若是齐国都亡了,那皇位还争个什么劲儿?文武百官都好说,乖乖投降都能有条活路,皇族亲贵都必然要被斩草除根。
若将齐国比作一条船,许证便是那撑船的人,哪有把船夫踢下船的道理?那两位皇子是脑子多不好使?”
唐绫觉得白溪桥这个比喻甚妙,不禁笑起来:“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同舟共济说得好,可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齐国朝政积弊几十年,也不是他们想握手言和就能消解弥合的。”
“这我就不懂了。
你跟霄儿老跟我们打哑谜,每次都不说明白,霄儿只带着一小队人深入齐境,凭那么些人到底能做什么?真能搅得齐国内乱?我们都攻到霸山了,齐国朝廷难道不慌?他们既然慌了,还不愿意联手抵抗外敌,还要算计彼此?”
唐绫微微叹息了一声,白溪桥分明看见有一丝落寞从他眼底滑过,转瞬即逝好像是他看错了。
“走吧,”唐绫转身往城楼下,一边问白溪桥,“若你是大皇子,这场战争对于你来说最好的结果是什么?”
“嗯?结果?周国退兵,定远军全灭,许证大获全胜,从此三国之间太平几十年,大皇子好借许证的势力夺太子之位。”
“那对于二皇子而言,最好的结果呢?”
“额……周国退兵,定远军全灭,但要以北境失守、许证应战不利,拉许证下马交出军权,将自己的人安插入兵部,掌握朝局。”
“对于齐国皇帝呢?”
白溪桥皱了皱眉:“止战修养,天下太平。”
“二皇子和齐国皇帝都希望许证能赢,但是,也希望许证能死在霸山。
大皇子暂时不会想许证死,但是必然也不会希望他活得太长太好。”
白溪桥怔愣了一下,脚步都顿住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唐绫的意思。
许证已经是镇北侯,手中执掌齐国一半军权,整个北境皆在他手中,若此役许证大胜,便将封无可封,正所谓功高震主,必然引来忌惮。
倘若定远军有来无回,大陈之后数年将无力再次越过凤林山,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许证便不需要了。
唐绫缓步走在白溪桥前面,任白溪桥从背后看着他。
陆方尽打赢了太华江一战反而夙夜难安。
荀安侯唐峘军功彪炳,独掌军机大权,却必须将自己的独子送来大陈做质子。
还有他爹白柳……
白溪桥哼笑一声,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他一心想的建功立业,难道最终都会是这种结局?!
***
按照呂安府的习俗,人若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则不可停灵在府中,要尽早入土,以免亡灵因怨气过重还魂作恶,且需作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至亲之人需在长明灯前日夜诵经,洗去亡者生前怨气戾气,超度死者的灵魂,方可得来世富贵长寿。
呂安府的法事与大陈风俗习惯的度亡道场全然不同。
每日的法事都是在晨昏时刻。
大清早鸡叫三遍、天光大亮之前,做早晨的法事和诵经,黄昏日薄西山之前,做晚上的法事和诵经,在阴阳交替之际,为亡者引路,以免他怨气太深,执迷于人世,化作厉鬼不得超生。
除了法事之后,还有一样,就是若能找到亡者枉死的原因并化解,那法事便不必做满四十九日。
蒙家人将假蒙敬入葬之后,大夫人便着人来找祁霄他们,将他们带去见法师详说蒙敬遇难的情况,向法师询问超度破解之法。
蒙韬身边的薄先生或许根本不在乎蒙敬是怎么死的,但蒙家大夫人绝对不会对自己儿子的死置之不理。
之前余冉在蒙泊全和大公子蒙韬面前草草说过一次,他们并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遇上蒙敬时他已重伤。
今次被大夫人请去,法师再详细询问时,余冉按着祁霄的意思,将话推给了池越:“回大夫人、法师,二公子是我这位表弟最先发现的,还是由他说明吧。”
池越接过话头,抬头看了看大夫人,又看了看长髯的法师,露出些怯意,慢慢说道:“我们哥四人从刑天关逃出,几乎慌不择路,就跟着人群走了。
那日在肴城郊外,我去溪畔取水,见远处有人倒在树下发出呼救声,便上前查看,便认出了是二公子。
当时二公子的外袍和包袱都不在了,应该是遇上劫道的,才会……”
“劫道?!”大夫人痛失爱子,伤心和恼怒一并涌上头顶,几乎坐都坐不住要昏倒,身边两个侍女赶忙扶住,“你说清楚!什么劫道?敬儿武功这么好,什么劫道的能将他伤得这般重!”
“……我们一路上没吃没喝,有卖儿卖女的,也有仗着自己有两把力气的就去抢,渐渐那些人聚在了一起,专门挑独行的,或者老弱妇孺下手,抢钱抢粮,甚至抢别人的孩子去卖……总之灭绝人性。
我们哥几个也遇上过两次,但我们好歹年轻有力气,还会两下拳脚,才能将他们吓退,否则根本将二公子送回来。”
大夫人一边听着,一边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他们这是土匪强盗!还有王法吗?是要造反吗?!”
“夫人,您喝口茶缓缓。”
大夫人的丫头白露端了盏茶送到大夫人面前,一边斜了池越一眼。
“你!你们!为何不将我儿立刻送医救治?!”肴城距离呂安府并不太远,快马两天两夜便能到,城中有医有药,她的儿子本还是有活路的!
“夫、夫人,不是我们不想,是……是肴城封了城,我们实在进不去。
一直到了兆县附近的村子才寻到一位大夫,但……”
大夫人一下一下沉重艰难的喘着气,含着泪咬牙问道:“究竟是谁伤了我儿?!”
池越仿佛被大夫人凄厉的问话吓了一跳,微微颤了颤,才道:“我们也问过,但二公子好像并不认识他们。
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见过一个拿镰刀的,应该是那群人的头儿……我见过他杀人,那人身上的伤口与二公子的……”
大夫人一听这话立刻跳了起来,使劲向池越扑过来:“谁?!是谁?!”
大夫人是怒急了,一起身便是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白露和红霞两个丫头将大夫人拉住扶稳:“夫人!”
“我不认识那人,只听其他人称他洪爷。”
大夫人抖着手,喊道:“红霞,你去把老爷请来!去!”
第149章
蒙泊全被红霞请来,路上便听红霞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脚步越来越急促,一边遣人去告知蒙韬。
蒙泊全前脚刚到后宅,大夫人命人请的画师一路小跑地赶来。
蒙泊全和大夫人就看着画师将池越口中的洪爷一笔一笔画出来,大夫人的眼神仿佛想将这位洪爷一道一道砍成段。
这日黄昏时,蒙泊全留在了灵堂,与大夫人一起为蒙敬诵经,而蒙韬匆匆而来,取了画像又匆匆而去,命人速去将这洪爷找出来,将情况打探清楚。
祁霄站在院中看法师做道法,恍然间想起琳妃过世后,西行宫里宁晚萧主持的道场。
陈、齐两国风俗全然不同,呂安府蒙氏的丧仪规矩更是独特,黑白两色的幡在风中无力地荡着,祁霄甚至听不懂法师在念什么。
宁晚萧的度亡道场让祁霄感觉平宁,好像宁晚萧的经文能让他成为一阵风,来去无踪,无所谓何处来、何处归,便是自在。
而看着蒙家的法师,同样是超度,祁霄却觉得像是在朝诵亡魂,三句五步便要叩拜,连祁霄都要被这份虔诚所感染了。
祁霄抬眼望进灵堂,香烛烟花烟煴缭绕,哽咽啼哭之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无论陈、齐,无论何样的风俗礼制,悼亡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大夫人此时此刻心中的恨有多深有多重,祁霄清清楚楚,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必须有人为她的儿子填命陪葬。
这一边祁霄冷眼瞧着,另一边大夫人的贴身婢女红霞趁着无人注意,将池越招到了角落里。
“红霞姐姐是找我?”
“对,就是你。”
“红霞姐姐有何吩咐?”
“我问你,你遇到二公子时,可见到了二公子身边的其他人了?”
“其他人?”
见池越一脸迷茫,红霞难掩悲戚的神色,咬着唇半晌都没再说出一句话。
“红霞姐姐是不是也有亲人在刑天关呐?”
池越的话当然不是瞎猜的,他在后宅伏了两日,才偷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昨夜白露和红霞谈话,她俩都是蒙家的家生子,而红霞还有个亲哥哥,自小便跟在二公子身边做随从。
假的蒙敬被祁霄他们送回蒙家,红霞的大哥却不知所踪,红霞正是心焦如焚。
“你怎么知晓?”
“二公子这样的身份身边怎会没有人。
可我遇上二公子时,他便是一个人的。
或许是半道上失散了吧。”
红霞浑身颤了颤,脚下有些站不稳,微微退了一步,半靠着墙,摇头说:“不会的。
我大哥是绝不可能让二公子一人独行的。
他……他定是……”
“红霞姐姐,”池越张口打断了她的话,“二公子伤重,身边没有旁人,若红霞姐姐的兄长是跟在二公子身边的,那我遇上时一定会见到,但那处四周我都看过,没有其他人,姐姐的兄长或许还活着。”
“可那刑天关……”
刑天关被屠,她大哥自然是活不成的。
这事池越清楚,红霞却无法确定。
“姐姐,二公子、我和我的兄弟们不都是从刑天关逃出来的?”
红霞拉起衣袖擦去眼泪婆娑,定睛看着池越。
四个月风餐露宿的行军已经把人磨得又黑又瘦,当到蒙府时乱糟糟的几乎没了人样子,但池越天生长得好看,剪水双瞳漂亮得叫人无法生疑。
“可……”红霞哽咽着,眼泪不禁掉落。
“姐姐,何不请大夫人派人去寻一寻呢?”
红霞摇头:“二公子出了事,大夫人……大夫人哪里有心思管我和大哥……”
“大夫人不正命人去寻那洪爷吗?何不让他们一并寻一寻姐姐的大哥呢?大哥既然是二公子的侍从,二公子究竟为何受此重伤不是应该更清楚?大夫人定然会想追根究底的。”
红霞愣了愣,细细念叨着:“是、是、是了,大夫人会想知道的。
我这就去对大夫人说……”
“姐姐,你别嫌我多嘴,此事暂不与大夫人说的好。”
“嗯?为何?”
“二公子出事,身边的侍从却不知所踪,未能护主救主,大夫人怕要迁怒于姐姐的大哥,说不定还会迁怒于姐姐,不若先将人寻到,弄清楚原委,商量了说辞再向大夫人请罪。”
“对对,这样好。”
红霞抹了抹泪痕,脸上不敢露出喜色,眼底却已有了光彩,“多谢你……”
“姐姐,唤我小五吧。”
“好,小五。
姐姐会记得你这份人情的。”
池越笑了笑:“姐姐哪儿的话,我什么都没做。
不过我确实有一事,想问问姐姐。”
“什么?”红霞才问一句,立刻就想到了,“想留在蒙府?”
池越点头:“外头兵荒马乱,望姐姐搭救。”
池越说着就要给红霞下跪,被红霞伸手拦了拦:“小五放心,你们护送二公子回府是对蒙家有恩,自然要妥善安置。”
方才红霞说会记他的人情,他说自己什么都没做,没认下那份情,若是认了,红霞愿意帮他,留他在府里,便是还了。
最初一声“姐姐”,将红霞身份抬起来,现在又跪求红霞,好让自己欠红霞的大恩,这样乖觉的讨好,红霞自然看得明白。
“多谢姐姐。”
平日看在大夫人的面上,奉迎红霞的人不少,她多数都不会拿正眼瞧,可这个节骨眼上,红霞心绪不宁多日,池越“对症下药”,当然是手到擒来。
入夜后,二管事亲自来给祁霄他们送晚饭,对他们客客气气的,说时局动荡,府里又有法事进进出出闲杂人多,想着他们四人身手不错,便想留他们先委屈做一阵子护院。
祁霄四人高高兴兴地应了,对二管事千恩万谢,二管事提都不提红霞,乐得受他们拜谢自己、居这功劳,说不定将来会有使唤他们的时候。
余冉送走了二管事,看了看院中无人才关了房门回来:“没想到这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