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虎口峡到雍城长街之上,从王府到蓝泉镇,这些日子以来,祁霄与苏勤几乎不搭话,形同陌路一般,是祁霄和苏勤的慎重?还是另有图谋?
祁霄等了片刻,见唐绫不应,便道:“累了吧?睡吧。”
“你……为什么要去元京?”唐绫已经回答了许多,该轮到他问一个问题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许多日子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祁霄刚刚想爬回床上去,突然听唐绫这么一问,不由一怔:“为什么这样问?”
“以你的聪明该明白那是世上最凶险之地,你无权无势无所依凭无所依仗,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祁霄歪着头好像是正看着唐绫,唐绫能感受到祁霄的目光,可惜屋内太暗,瞧不清楚他的神情。
“你这是关心我?怕我死了?”
“……”关心吗?似乎有些说不清楚,唐绫以为他若是轻易死了确实有些可惜,但关心恐怕说不上,“我只是想知道你费尽心思几番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祁霄轻笑出声,懒懒地说:“等你关心我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我要睡了。”
唐绫和祁霄各躺各的,祁霄合了眼听着唐绫轻柔的呼吸,并不觉得吵,反而好像有些安心。
唐绫手臂上的麻药渐渐退去,伤口火燎燎的作疼,唐绫伸手轻轻压着,沉心静气地忍耐,后半夜并未睡好,次日天明时他还浑浑噩噩的。
祁霄天一亮就起了,却起得不够早,若再早一些便能更早发觉唐绫夜里起了烧,后半夜不是睡去,而是不知什么就烧糊涂了。
青岚被唤进来,一瞧唐绫青灰的脸色差点一蹦三尺高,扭头就责问起祁霄来:“你夜里怎么不好好看着我家公子?!都烧成这样了,你都没发现?!”
祁霄皱了皱眉,没搭理青岚,吩咐宗盛寸步不离地看着,转身就走了。
他在屋里也帮不上忙,有青岚照顾唐绫必不会有事的。
祁霄很快就找到了夜里没睡好的另一个人,苏勤。
“怎么样?招了吗?”祁霄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苏勤一点头,却没开口告诉祁霄那刺客招出了什么来。
祁霄看着苏勤一点头:“你看着办。”
昨夜里唐绫猜今次的刺客与虎口峡的不是同一来路,祁霄将信将疑,他在虎口峡没有亲自出手,甚至没有与那些齐国的死士交手,不知道武功路数如何,无从与昨夜那两人做比较。
祁霄不做轻断,人既然交给了苏勤,便让他处置就好。
关于唐绫,他救已救,若在牵扯恐怕给自己惹祸。
齐国刺杀唐绫是为了破坏陈、周两国之间休战议和。
若这两个刺客不是齐国派来的,那便只能是大陈有人想要唐绫死。
苏勤不肯说,就不是有人想要唐绫死,而是有人想要陆方尽死。
护住唐绫祁霄做得到,护住陆方尽,那就得等祁霄入元京。
祁霄问苏勤:“我们何时启程?”
“他能走吗?”
“不能也得走。
夜长梦多。”
苏勤点头:“半个时辰。”
“人也带上。”
祁霄说的是那刺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使唤青岚,他医术不错。”
苏勤看了看祁霄,差点想笑,他几时与唐绫相熟了?慷他人之慨竟如此驾轻就熟?不过转念一想,他是祁霄,惯常如此,倒是不怪。
***
虎威军开拔,青岚来不及吱哇乱叫,唐绫就被抬上了马车,青岚只得快步跟了上去,一边骂骂咧咧却没人搭理,末了被叶淮一个眼色止住了吵嚷。
车轮滚滚,行得比前几日都急,青岚都被垫的胃里翻腾,伤着病着的唐绫就更是难受,他只觉天旋地转却连开口说句话都无力,只得忍耐再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唐绫以为着一条路仿佛没有尽头时,马车停在了码头上,不过只停了一会儿,青岚想下车去瞧一眼,刚探了个脑袋出去就被叶淮一把带下了马车,未来得及问一声,几个虎威军将士围过来,七手八脚就将唐绫抬下了马车、抬上了船。
弃车换船一刻不停,唐绫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颠簸。
唐绫昏沉了很久,到黄昏时才退了烧,转醒过来。
“……青岚。”
“公子?公子醒了!公子我扶你起来。”
青岚总算松了口气,将唐绫扶起来,端了碗药汤到唐绫嘴边,“公子快先把药喝了。”
药汤味重且苦,唐绫一闻那味道就又想要昏死过去,偏头过去要躲。
青岚不许,又将药碗往唐绫嘴边凑:“公子,你一定要喝药,否则再烧起来你这伤可好不了。”
唐绫紧紧皱着眉,硬是灌下了两口药,差点被呛得吐出来:“咳咳咳……”
“公子慢点。”
青岚缓了缓,才又喂了唐绫两口药,“公子良药苦口……”
“行了。”
唐绫偏头推开药碗,“这药是有毒吧,怎么苦成这样。”
青岚不敢再逼,搁下了药碗,换了杯茶来:“公子,蜂蜜茶,甜的。”
唐绫有些迫不及待,一口将一盏茶水饮尽,一股清甜立刻驱散了嘴里药味的苦涩。
“公子莫急,还有的。”
青岚在床边备了整整一壶蜂蜜茶,唐绫一整日没进过食,又烧得难受肯定吃不下东西,蜂蜜茶却是极好。
青岚又喂了唐绫两杯蜂蜜茶,唐绫才恍惚间感觉自己回过一口气来,问道:“我们这是在船上了?”
“嗯,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那个苏勤恨不得将马车直接拉上船,不到半柱香就开船了,否则公子还能稍事休息一下。”
走得这样急应该是怕迟则生变,苏勤没做错。
唐绫问:“叶淮呢?”
“跟着上船了,与船工一道住,离我们有些远,我没敢去寻他。”
“嗯,先不着急,叶淮能照顾自己,若有事,他回来找我们的。”
“嗯,公子,你再睡会儿吧。”
唐绫靠坐着,轻轻摇头:“睡得头昏脑涨,我就坐会儿吧。
对了,那个刺客怎么样了?”
“还活着,受了重刑,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跑不了。”
唐绫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说来奇怪,是苏勤让我去给那人看伤的,说要保住他的命。”
唐绫立刻意识到是祁霄的意思,忍不住向青岚问起了祁霄。
青岚摇头:“上船后就没见过了。”
第15章
秦江源自西北雪山脚下潮云河向南一路入川阳湖再汇入太华江,几乎贯穿了大陈南北,不过元京在东,原不近秦江,百年前梁国还在时,粱国主粱昱大兴土木、举一国之力开凿运河,将汴河与秦江相接,耗费三十年硬生生为梁国开辟了一条畅通无阻的水路。
只可惜,粱昱的高瞻远瞩敌不过内忧外患,而他自己也不是个长寿的国君,薨时不给过四十有三,根本没有来得及看见运河贯通,而当运河贯通之日,梁国也终于不堪重负,被相邻的晋所灭。
百年之后,秦江水滔滔不绝、奔流不息,将陈国商贸承载在波涛之上,源源不断。
唐绫终于亲眼看见了秦江,他在羊皮地图上抚过无数次的一条线,他终于听见了江水浪涛之声、闻见清冽的氤氲水汽,秦江比不上太华江声势浩大、波澜壮阔,却从青山重林中穿过,伴着鸟兽鸣、云霞长,像有着宽大的胸怀,将人世拥在臂间,包容了一切,于是天地都能平静。
唐绫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景色,一时感慨万千。
周与陈争战多年,从不能有大胜,唐绫认为原因并不是陈有上好的铁矿和工匠,有锋利霸道的兵刃,也不是因为虎威军有多勇猛善战,真正的原因正是这条平静的秦江、贯穿了整个陈国的秦江。
因为有秦江,即便驻扎在临江府的虎威军仅五万人之数,一旦战事起,陈可以将大批军将士兵通过秦江输送到临江府、太华江畔的战场上,更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能倾一国之力支援虎威军。
鏖战数月,大周越战越乏,终是不济,所以他唐绫才会出现在这里,陈国的腹地,过不多久,他就能抵达元京,去向陈国的皇帝卑躬屈膝。
唐绫扶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像是要捏碎什么。
“公子,外面风冷。”
唐绫不自知地轻叹一声,回身笑对青岚:“如今方才入秋,日头又好,我都出了一脑门汗了,哪里冷?再说,我都躺了两天了,再不出来走动一下,手臂伤还没好,双腿就要废了。”
青岚刚想说唐绫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不宜多动,尤其他身上的“尘缘”沉重异常,极容易牵动伤口的,不过话还未出口就被唐绫一句直接噎了回去。
“……公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的伤要紧,我的伤寒也未痊愈,哎……青岚啊,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唠叨容易老?”唐绫轻轻笑着与青岚开了个玩笑。
青岚却禁不起小小一个玩笑,一股委屈劲立刻就上了脸。
到陈国的这段日子,他天天提醒吊胆的,刺杀、风寒、劳苦、又是刺杀、受伤,一个月时间唐绫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回,青岚从前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甚至骄傲,可现在,他是真的怕,万一唐绫突然倒下去,他救不醒了,那要怎么办?!他不敢去想,只能用尽一切办法护着唐绫,一寸不离地守着,最好生人勿进。
想到“生人”,令青岚最头疼的那个正晃晃悠悠的趴到船尾,离着他们不远不近,喊一声能听见,偏又隔着两丈远,好像是等着唐绫走过去似得。
唐绫很显然也瞧见了祁霄,身体微微侧过去面想着他。
“公子咱们回去吧?”青岚见唐绫仿佛是有走过去的意思,赶紧拉着唐绫想回船舱里去。
唐绫一直看着祁霄放心,轻声对青岚说:“你先回去吧。”
“公子……”青岚还想说什么,唐绫已经举步走向了祁霄。
祁霄一屁股坐在船尾甲板上,靠着栏杆,仰着头,任凭风吹将水汽洒在脸上,想来该是惬意的,而唐绫走近了才发现他脸色不好,眉头也皱着。
“王爷。”
祁霄听见唐绫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眯着眼缝看了唐绫一眼:“嗯。”
“王爷怎么了?”祁霄爱答不理的态度好像是不乐意跟唐绫说话,可瞧他脸色又似是病了,于是唐绫没有识相的转头离开,而是多问了一句。
祁霄合上眼,动都懒得动一下,支吾了一声:“嗯,有事?”
祁霄素日里气焰嚣张、跋扈轻狂、桀骜不驯,态度傲慢是再正常不过。
对着唐绫的时候,多数是面上带着狡黠的笑,话语间戏谑和逗弄颇多,没几分客气,像是故意要惹恼人似得。
又或者祁霄握剑杀人时,剑锋凌厉,整个人裹着肃杀狠绝。
但唐绫从未见过祁霄这样有气无力的样子。
“王爷该不会是晕船吧?”
祁霄再次抬起眼皮看着唐绫,皱着眉头冲着他轻轻招了招,示意唐绫往他侧边站一站。
唐绫顺着祁霄的意思挪了一步,站在他身边角度恰好替祁霄遮去头顶上的日光。
祁霄满意了,微微舒展眉头,扬起脸冲着唐绫问道:“子绎伤好了吗?找我有事?”
祁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晕船,他能在马背上拉弓挥刀宛若空中翱翔的飞鹰一般游刃有余,可一上船风一起、浪一拍,他就晕的不行。
他还记得十岁时封王离京,走的也是秦江水路,他从上船开始吐,吐到不省人事,一直到双脚着地才捡回一条命来。
时过六年有余,秦江还是当年的那条秦江,他祁霄居然也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管不得年龄长了多少、体格多好,该吐还吐,该晕还晕,只是现在的祁霄更要脸面,决不能在唐绫这个病秧子面前示弱。
“你若难受的紧便让青岚瞧一瞧吧?他那里应该有治晕船的药。”
祁霄歪嘴笑了笑:“无妨。
在外头吹吹风就好了。”
唐绫也笑了,藏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不清,又或许是祁霄晕的厉害,看什么都不清不楚的吧。
“那我就站在这里替你遮一遮日头好了。”
祁霄听见了唐绫说的话,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很明白唐绫的意思,是要陪着他在甲板上吹风吗?晕船好像能晕得他灵魂出窍似得,连脑袋里都只剩下了水,晃荡的厉害。
唐绫看着祁霄脸上出现迷糊的表情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祁霄身上有少年人的稚气,有些娇蛮的可爱。
“这一路还长,你的伤好好养着吧,万一再出事,别指望我还能救你。”
“哦……原来楚王不仅晕船还不会水呀。”
祁霄听着这话有些刺耳,两个人好像突然对调了个位置,变成唐绫睨着他、调笑于他了。
“所以子绎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
唐绫摇了摇头:“到陈之后,不是遇上刺杀这样惊心动魄的凶险之事,就是养伤养病,整日整日躺着甚是无聊,再者船上无处走动,便想着若你得空,可以对弈一局,消磨些时光。”
祁霄轻轻摆手:“抱歉,不陪。”
“没关系。”
唐绫说完话还是站在远处,扶靠着栏杆,将“尘缘”的重量卸去些,就在祁霄身边站定了。
祁霄揉了揉额角:“你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