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默默抬起手,抹去夏薰眼角渗出的泪水。
夏薰没有力气再躲。
祁宴放下手:
“今天还没有过去,还是你的生辰,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夏薰毫不犹豫:
“我想回岭南,你能让我走吗?”
祁宴没有回答,把酒壶推到夏薰面前:
“你要的,我给不了……这壶酒,就当做礼物吧。”
夏薰摇头:
“我不喝酒,也不要这个礼物。”
祁宴仿佛没有听见,他不理会夏薰,自顾自道:
“这壶酒是你死的那年我亲手酿的,那时我病了一场,等我终于能站起来,已是你去世的第十天,你的头七早都过了。听传消息来的人说,你已经下葬了。”
他陷入煎熬的回忆中,脸上浮出沉郁的苦痛。
“我不知道该怎么祭奠你,后来我制了这壶酒,把它埋在你翻墙过来时,经常会踩的那棵花树下。我一直记得,你从开了花的枝条间冒出来,看到我,也不急着下来,抱着树枝对我笑。
“我总担心你会掉下来,可你很灵敏,一次都没有失手,就算抱着玉珠,也能矫健地爬上爬下。”
他握着酒壶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我把酒坛埋在树下,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对祁回讲,等我死了,就把这坛酒洒在我坟前,这样一来,到了地下,也许就能见到你了……”
他拿过两只酒杯,从酒壶里倒出澄澈的液体。
“如今,既然你回来了,这酒留着也就没有用。浊酒一杯,我知道你看不上,就当是……陪我喝吧。”
祁宴自斟自饮,连喝三杯。
夏薰纹丝不动。
自从他进来,夏薰的鼻息间,就萦绕着若隐若现的咸腥气味。
他很清楚,那是血液的味道。
它也许来自自己的伤口,也许来自祁宴的。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应该冒着伤口裂开的风险,在这种时候饮酒。
可是……
夏薰蓦地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
“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夏薰的酒量其实很差。
在窦州,当地人为了祛除湿毒,会喝各种虫蛇泡出来的药酒。
那里谷物稀少,物产不发达,极少有人会按照传统技法酿酒。
头些年,兄弟俩过得很艰难,每日为了生计奔波劳累,辛辛苦苦从年头干到年尾,总是不见回报、赚不到钱。
夏闻心中苦闷,总想寻些酒来消愁,没有粮食做的酒,他就学着当地百越人喝蜈蚣和蚂蚁泡的酒。
夏薰也试着喝过几口。
他喝酒上头,只要抿上一点点,就会满脸通红,脑袋发晕。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之后便滴酒不沾。
后来,兄弟俩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夏闻娶了新的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酒就戒了。
祁宴说夏薰看不上他酿的酒,着实高看他了。
夏薰根本喝不出酒的好坏,无论怎样的金浆玉醴,他喝起来都一样辣嗓子。
方才满饮一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从额头一路红到脖子。
他不想让祁宴看出来,把酒杯往桌上一砸,站起来就朝里间走。
祁宴拉住他的手,他没有回头:
“酒我喝完了,你还想做什么?”
祁宴的手很冰,凉意从被他握着的手腕向上延伸,逐渐蔓延到夏薰心口。
祁宴往后一拽,夏薰跌坐在他腿上。
不等夏薰反应,祁宴按住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嘴唇。
他嘴里还含着酒。
灼热的亲吻间,夏薰不知不觉把酒咽了下去。
这酒很辣,比放了毒虫的药酒还要辛辣数倍,他的咽喉到腹中都是一片滚烫。
夏薰猛地推开祁宴,想从他怀里站起来。
祁宴不依不饶,又喝下一杯酒,用含着酒的吻再次亲上他。
夏薰被迫饮下第二杯。
祁宴一面吻他,一面把他的双手固定在他身后。
夏薰奋力挣扎。
祁宴于是扯下他的发带,将他的两只手紧紧绑在一起。
夏薰的头发垂落下来。
他的脸很红、很烫,就像祁宴第一次亲他时那样。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知道,他很快就要醉了。
第20章 羁旅迟
夏薰醉了。
他眼里漾着水光,耳垂都是红色的。
祁宴不停亲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祁宴吻着他的时候,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管是否愿意,都紧闭着眼睛。
他自始至终都睁着眼,只是他不看祁宴,他垂着眼帘,盯着虚空中漫无目的的一个点,没有焦距。
祁宴轻咬他的下唇,他感受到细微的疼痛,隐隐皱了眉,并没有挣扎。
他是醉得深了。
祁宴松开绑他的布条,抱起他,放在床榻上。
他乖顺躺下。
祁宴侧身躺在他身边,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从他头顶的发旋开始,细细密密地吻他。
七年里,祁宴没有梦到过夏薰,一次都没有。
所以他很清楚,此时依偎在他怀中的夏薰,不是他的美梦或者幻觉。
夏薰是真的还活着。
夏薰去世后,在祁宴最贪婪的愿望里,他也只是乞求夏薰能到他梦里来。
他从没奢望夏薰还能活着。
如今,夏薰就躺在他的床上,躺在他怀里。
他却觉得,夏薰离他好像更远了。
祁宴贴着他的嘴唇,喃喃道:
“夏薰……夏薰……你喜欢贺琮吗?”
夏薰觉得痒,侧头躲开。
祁宴沿着他的发际线,轻柔抚摸他的脸。
“告诉我,就当是你发善心……”
夏薰觉得他的怀抱实在太热,想要退出去。
“……热……”
祁宴倾身压住他,把他搂得更紧:
“你告诉我,我就放开你,好吗?”
他的语气近乎恳求。
他注意着夏薰每个细微表情,试图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夏薰动了动眼睫,像是在努力找回神志。
祁宴轻声哄他:
“好孩子,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贺琮?”
夏薰突然清醒了些,不耐烦地摇头。
祁宴尝试问道:
“那你现在……可有喜欢的人?他……是谁?”
夏薰嘴唇翕动:
“是、是……”
有谁的名字呼之欲出。
祁宴忽然俯身,吻住他的嘴。
他不敢听。
他害怕听到的不是他的名字,他不敢奢求夏薰还像以前一样喜欢他。
他想,也许夏薰对他早已是满心怨恨。
祁宴紧紧拥着他,把脸埋在他肩窝,仿若叹息般呢喃:
“没关系……没关系……不管是谁都无所谓……既然我把你找回来了,就绝对不会让你离开……”
之后,夏薰有几天都没见到祁宴。
他听脂归说起,那日祁宴带人去贺琮府上找他,与贺琮闹得十分不愉快。
事发后的第二日,贺琮就到御前告状。
他自然不会提到夏薰,只说祁宴仗势欺人,带了侍卫把贺家围了,还要闯进去,把他家两个孩子吓得昼夜啼哭,受惊病倒了。
祁宴后背受伤,本可告假一日,他料到贺琮会对他发难,带着满身的绷带上了朝。
面对贺琮的指责,他不慌不忙:
“臣前日遇到刺客,陛下也知晓,臣昨夜带人包围贺府,只是因为在附近搜查到刺客行踪,担心贼人会对贺大人不利,这才带侍从前往,请贺大人不要误会。”
贺琮不依不饶,非要皇帝替他讨个说法。
两相僵持之际,祁宴拿出他昨日穿的衣服。
他就是穿着这身衣袍,摔在一地的碎瓷片上,眼下,这件锦服到处都是破口,沾满了血:
“这是臣遇刺时所著的衣衫,如此血衣,本不应拿至殿前惊扰圣驾,可臣不愿被陛下怀疑,不得不将其带来,以此证明臣的遇刺绝非弄虚作假。”
皇帝见到血衣,只顾询问祁宴的伤势,将贺琮完全置之脑后。
祁宴有备而来,贺琮说不过他,只能作罢,忿忿不平下了朝。
听脂归说完,夏薰暗自摇头。
以贺琮的心智,怎么可能赢得了祁宴?
接下来,他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脖子上的伤口渐渐好转,头上的包一直没消。
大夫开的药方里有马钱子,它活血化瘀有奇效,但本身带毒,吃多了会惊厥而亡。
夏薰在岭南时,时常听说有谁家的小孩子误食了它,一命呜呼。
这种药材中原地区没有,只长在岭南地界,所以在京中卖得极贵。
夏薰和大哥曾经当过几天采药郎,在绵延百里的密林中采摘各种草药,其中就包括马钱子。
采药是个辛苦活,赚不了几个钱,还要提防山里的蝎子与毒蛇。
夏薰一听说药方里有马钱子,说什么都不肯喝,每次都趁脂归不注意,偷偷倒掉。
从前在夏府,他也不爱喝药,经常悄悄把药倒掉。
每次他偷偷摸摸倒药时,玉珠总会发现,一发现就大声吠叫,恨不得广而告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夏薰在干坏事。
如今它长眠于地下,再也不会叫了。
夏薰按了按头顶的包,酸胀的痛觉提醒他,这是不遵医嘱的惩罚。
他闲来无事可做,就坐在湖边喂鱼,一池子锦鲤被他喂得肚皮溜圆,远看像一群会浮水的鲤鱼年糕。
脂归有次问他:
“公子,听说您喜爱木工?大人给您准备的工具一应俱全,您不如去看看?动动手也好打发时间。”
夏薰反问她:
“我之前让你数红色的鲤鱼,你数清楚了么?一共多少条?”
她怔住:“这……奴婢……”
夏薰把手里的鱼食洒向湖面,锦鲤们彼此穿梭起伏,它们五彩斑斓的皮肤,在日头下泛着闪烁的金光。
祁回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朝夏薰倾身行礼,然后走到他面前:
“公子,今天接到陛下的命令,大人不日就要前往庆州,他让属下前来知会您,届时请您与他同去。”
夏薰莫名道:“为何?!”
祁回好脾气地解释:
“大人的原话,如果他离开京城,公子定会不告而别。”
夏薰腾地站起来:
“他人在哪里?我去找他!”
祁回说祁宴有公务在身,要到深夜才能回来。
夏薰怒视他,祁回躲避着他的眼神。
夏薰冷笑一声:
“所以他派你来传话?他知道我不好意思为难你?”
祁回恭敬地垂着头,不言不语,连表情都没变。
夏薰看他逆来顺受的样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算了。”他摆摆手,“你走吧。”
祁回迅速离去。
他走后,夏薰头上的包又疼了起来,他也没心思看鲤鱼了,转身进了屋。
脂归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待夏薰在桌边坐下,她走过去,轻施一礼。
夏薰立刻道:
“不要给我行礼!你们祁府的下人一行礼,肯定没有好事!”
脂归羞赧一笑:
“被公子说中了,奴婢……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夏薰偏过头:
“别找我,找你们大人去。”
脂归就不说话了。
她给夏薰斟了一杯茶,安静地站在旁边,垂眸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指令,不抱怨也不哀求。
夏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余光扫她一眼。
她注意到了,微微一笑。
最终还是夏薰让步,他长长叹了口气,放下茶杯:
“……行了!说吧,又要我干什么?”
脂归的眼睛顿时亮了:
“公子,此次前去庆州,能不能请您告诉大人,让他允准奴婢同去?一路上,奴婢还能伺候您!”
夏薰一想到要与祁宴同去,实在摆不出好脸色,不耐地问:
“庆州一无美景二无美食,你去干什么?看城墙吗?”
脂归绞动手帕,说不是如此。
她告诉夏薰:
“庆州是奴婢的老家,奴婢九岁就被家人卖到祁府,自此远离家乡,再也没有回去过。奴婢数年未收到家人音信,不知爹娘是否健在,若他们还在,奴婢保证,只远远瞧上一眼,绝不与他们相见!若双亲已经去世,奴婢……至少能在墓前哭上一回,算是还他们一场子女情分了。”
夏薰想了想,问:“你是庆州人?”
脂归说是。
“可我怎么觉得……”他顿了顿:“罢了,我答应你就是。”
脂归这就要跪下磕头。
夏薰拦住她:
“不用如此,我也有一事相求。”
脂归抬起水润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公子请讲,脂归定为公子赴汤蹈火。”
夏薰说:“不用你赴汤蹈火,只要你去找你家大人,若你能说服他不要带上我,我可以给你磕个头,磕三个都行。”
脂归认真想了想,对他说:
“要不……奴婢去试试?”
夏薰一愣,收回扶着她的手:
“行了吧,我说笑的,你还当真了?祁宴要是听到,非把你赶出去不可,逞什么强?”
脂归讪讪道:
“奴婢不是逞强,奴婢是见您如此不情愿,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