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趁机把手往前一送。
花扇柄高扬起蛇头,张大嘴巴,对准他的手,眼看就要咬下。
“夏薰——!!”
祁宴猛地扑过来,想要用他的手臂替夏薰拦下这一咬。
夏薰镇定自若,另一只手持剑,往空中一扬。
祁宴的佩剑定为名家锻造,剑刃极其锋利,挥剑时,夏薰甚至能听到铿锵的金石之声。
利剑轻松划开花扇柄带着鳞片的蛇皮,割断它坚硬的蛇骨。
夏薰手起剑落,蝮蛇头身分离,三角形的蛇头“啪嗒”掉落在地。
花扇柄怒目圆睁,大张嘴巴,还有没意识到它已经死了。
蛇血喷溅出来,洒了夏薰一身,更多的血,流到地板上。
蛇头掉在不远处,蛇身还在弯曲盘旋,与淌在地上的蛇血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副惨烈可怖的景象。
祁宴愣在原地。
夏薰想,祁宴不会被吓到,他砍下夏弘熙头的时候,从他脖子里流出来的血,远比现在要多。
夏薰用剑把蛇头拨远些,连同剑鞘一起还给他:
“把你的剑弄脏了,叫祁回帮你洗洗吧。”
祁宴神色未定,钝然接过。
夏薰转身出门,叫来小二,告知前因后果,让他将残局打扫干净。
小二见到满地血,吓了一跳,不敢收拾,跑到厨房,叫来会杀猪的厨师。
厨师司空见惯,拿来几块旧抹布,三两下就把血迹吸干净。
小二这才找来拖把,沾饱了水,来来回回脱了好几遍。
屋里浓重的血腥味,迟迟不肯散去。
期间,祁宴坐在一旁,沉默擦拭佩剑,没有抬头,也没有同夏薰说话。
等到小二离去,夏薰脱掉染血的外衣,坐到床边,想要重新躺下。
祁宴放下剑,来到他面前。
夏薰问他:“何事?”
祁宴坐在他身侧,从怀里拿出手帕:
“你耳后还有蛇血,我帮你擦掉吧。”
夏薰拒绝:“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他抬起手,打算用衣袖拭去。
祁宴从身后环住他,按下他的手:
“……别动,还是我来吧。”
他用手帕贴上夏薰耳下的皮肤,来来回回轻柔抚拭。
夏薰很快不耐烦:
“可以了吧!不过几滴蛇血,也不用擦这么久!”
祁宴手下动作不停,他对夏薰说:
“……我记得,你从前很怕蛇。”
祁宴说的没错。
那时祁府里的湖还是干涸一片,湖底长满了杂草。
秋天,天气渐冷,有一条草蛇为了取暖,躲在其中。
夏薰带玉珠下到湖底玩,玉珠鼻子灵敏,率先闻到了蛇的气味,激动地吠叫着,让夏薰去看。
草蛇无毒,翠绿翠绿的,盘在草丛里像条玉石项链。
别说玉珠,就连韶波都不怕它。
偏偏夏薰怕得要死,天灵盖都要吓飞了,连滚带爬跑到祁宴身边,让他赶快把蛇弄走。
祁宴对他说:“小蛇过冬不易,又没有毒性,不会伤人,何不就让它待在此处?到明年开春,天气转暖,它会自行离去。”
夏薰想它确实可怜,勉为其难答应。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他都不敢再带玉珠下到湖底,只能由韶波带它去。
每次看韶波带着玉珠玩得那么开心,夏薰都提心吊胆,胆战心惊。
他不想在祁宴面前表现得那么懦弱,他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没有缺点的。
可是夏薰又真的很怕蛇。
所以他总是偷偷看祁宴的脸色,猜他心里是怎么想他的。
祁宴从来没有嘲笑过夏薰,反而向他道歉,说都是因为他怜惜小蛇,才让夏薰如此紧张。
为了安慰夏薰,他总叫祁回买槐叶冷糕给他吃。
这种糕点价格不菲,夏薰吃了几回,就叫他不要再买。
祁宴家境那么差,住在那么破败的院子,夏薰怎么好意思让他破费。
为了不让祁宴看出他是在同情他,夏薰开始自带点心。
他一个月领不到多少月钱,买不起珍馐美馔,日常的点心还负担得了。
后来……
夏薰望着邠州城的月色,平静道:
“花扇柄的蛇骨和蛇胆都能入药,是极其珍贵的药材,曾经我为了赚钱,和别人一起进山抓过,在银子面前,哪里顾得上害怕?”
祁宴顿了顿,问:
“……你抓到了吗?”
夏薰嗤了一声:
“没有,和我同去的人还被蛇咬死了,为了把他的尸身背出来,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差点也死在里面。”
那个时候祁宴在做什么呢?也许已经把他忘了吧。
祁宴呼吸一滞,手上动作立刻停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发苦,胸膛里硬得像是塞进了一块铁板。
夏薰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反问他:
“你呢?岭南以外的地界,极难见到这种毒蛇,你是怎么认识它的?还那么了解它的习性?”
祁宴深深喘了口气,继续替夏薰擦拭蛇血。
“我……”
他似有些哽咽,清了清嗓子,方才说:
“在你离世的前几年,我根本没办法见到任何和岭南有关的事物。你应该知道,陈县公的封地就在岭南,我甚至连在朝堂上见到他,都心生厌恶。我与他交恶,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对那片地方,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东西,都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他牙关紧咬,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我始终觉得,是那片土地吞噬了你,它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让我无论多渴求,都再也见不到你……”
他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心绪稍稍平复,他低低叹了一声,怅然道:
“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岭南终究是你的埋骨之地,你的魂魄,也许还停留在那里,我对那里一无所知怎么行?
“所以我又去找,我找来所有提及岭南的文字,无论是地志还是游记,只要有关于岭南的只言片语,我全都找来,来来回回看过无数次,看得烂熟于心。
“我此前虽未踏足过那片土地,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和物产地貌,了解得比谁都多,就像那条花扇柄,我从未亲眼见过,却能一眼认出来。”
他的声音低下去,低到夏薰再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夏薰沉默半晌,忽然说:
“……你那时为何去窦州?”
七年了,祁宴从未来过,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夏薰坟前?
祁宴不说话,他按着夏薰手腕的手动了,他的拇指慢慢往上,探入夏薰握成拳的掌心,他温热的指腹在夏薰手心轻轻抚摸。
他问他:
“这些是怎么来的?”
夏薰的手心,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与硬茧。
他和大哥曾靠编制草篓为生,所用的芭蕉叶相当锋利,即便再小心谨慎,还是不可避免会受伤。
他的手曾被无数次划伤,那些深入皮肤的伤痊愈后,又再度破损。
一次次的痊愈,再一次次的破损,最终变成无法消失的伤痕,永远地留在夏薰掌心。
他躲开祁宴的手,试图挣脱他的环抱:
“什么怎么来的?干活干出来的,这还用问吗?”
祁宴没有推开,手依然放在夏薰腰间。
他渐渐用力,把环抱变为紧拥。
“夏薰……”
他呢喃着他的名字,他的唇贴上夏薰耳际。
夏薰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吻,他霍地站起来:
“够了!你不想说,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就这样吧!”
他顶着祁宴从他身后投射来的视线,躺到铺在地上的被褥间。
“床就留给中书大人睡吧!我风餐露宿惯了,睡不惯高床软枕!”
他用被子把头一蒙,蜷缩在人为制造的黑暗中。
如此,他才感到安全。
呼吸间,还能隐隐约约闻到残存的蛇血腥气,他就在这股淡淡的血腥味中,沉沉睡去。
第24章 别岸风
夏薰掌心的皮肤很粗糙。
祁宴坐在床边,望着他充满抗拒之色的背影,这样想着。
刚才遇到蛇的时候,是夏薰第一次主动碰触他。
他按住祁宴的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那时祁宴就发现了,夏薰的手心全是茧,那些硬茧仅仅只是碰到了祁宴的手背,就让他感觉快要被割伤。
从前并不是如此。
从前夏薰的手又白又软,摸上去都不像是少年应有的软度。
谁看到这双手都会说,它的主人一定出自高门贵户,从小到大,一点苦差事都没干过,才能养出这么柔软的手心。
祁宴看了看自己的拇指,指腹上仿佛还残存着夏薰的温度。
他将拇指放到鼻下,深深一闻,什么都没有闻到。
就像刚才被他搂在怀里的夏薰一样,没有任何气味。
夏薰以前穿的衣服都是熏过的。
他不受宠,得不到什么名贵的香料,韶波就用普通的熏香,照样把他的衣裳弄得清香袅袅,半点不输给别家的贵公子。
每次不等夏薰现身,只要一闻到这阵香气,祁宴就知道他来了。
现在,祁宴再也闻不到它了。
他心神空茫,一股钝痛从胸前向四肢百骸弥散。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他来得太迟了。
他走到夏薰旁边,轻声唤他:
“夏薰……?”
夏薰没有反应,该是睡熟了。
祁宴弯下腰,把他抱起在臂弯间。
夏薰很瘦,他长高了些,却远比从前轻得多。
祁宴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将他严严实实盖住,合衣躺在他身侧。
夏薰在梦里依旧眉头紧皱,双手攥拳,紧抓着被子。
他的眼皮跳动不停,像是在做噩梦。
祁宴摸摸他的头:
“夏薰,没事了,你只是在做梦……”
夏薰没有醒来,在梦中发出呓语:
“好冷……”
祁宴连人带被裹住他:
“还冷吗?”
夏薰嘴唇翕动,祁宴凑过去听,什么都没有听清。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着他,不停揉搓他的后背。
夏薰的手依然很凉,他缩成一团,表情越来越不安。
祁宴脱掉上衣,掀开被子,把两个人一起盖住,握着夏薰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夏薰感觉到暖意,整个人都贴了过来,枕在祁宴的手臂上,脸挨着他胸口。
有几缕头发粘在他脸颊,被祁宴轻轻拨开。
祁宴柔声问:
“还冷吗?”
夏薰不再喊冷,神情也平和许多。
但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呓语。
他扁着嘴,眼角下弯,表情相当委屈,好像所有人都欺负了他。
“祁宴……”
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祁宴怔住。
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夏薰梦中。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
生怕惊扰到他。
夏薰安静了一会儿,咕哝道:
“我……我有点疼……”
夏薰从不喊痛,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没有喊过痛。
此时此刻,他却在梦里叫着祁宴的名字,说他有点疼。
祁宴的心被谁狠狠一捏,胸腔传来的剧痛,让他的脸都变了形。
他强忍心痛,一只手搂着夏薰的后脑,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来回抚摸。
“哪里疼?什么地方疼?是手吗?”
他的嗓音酸涩无比,心脏随着血流突突跳痛。
夏薰不答。
祁宴拿起他的手,放到脸侧,在那些粗粝的老茧上不断轻吻。
夏薰觉得痒,把手收进被子里,皱着脸说:
“还是……有点疼……”
祁宴无计可施,想不出其他任何能安慰他的方式,甚至在夏薰身上找不到一丝伤口。
他捧起夏薰的脸,在他唇上不停啄吻。
亲吻间隙,他不停对他说:
“好孩子,不会再疼了……我保证……”
他眼眶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夏薰脸上的难过之意还未消,只是不再说梦话。
也许是经验告诉他,不管他喊多少次祁宴的名字,期待中的人都不会出现,于是他放弃求助,逐渐习惯独自疗伤。
他躲开祁宴的亲吻,缩进被子更深处,只留出一小块侧脸。
祁宴就贴着他的侧脸,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夏薰的眼睫逐渐不再颤动,攥成拳的手也松了。
他发出沉沉的呼吸声,再度陷入安睡。
祁宴将他揽在怀中,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待到夏薰悠悠醒转,房里已空无一人。
他洗漱完毕,下楼至大堂。
祁宴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招手让他过去用早膳。
甫一坐定,他隐约又听到熟悉的百越语,回头一看,又见到一桌岭南人。
他们用百越语聊得起劲,谈论的话题都是旅途琐事,乍听上去,并无任何不妥。
他们的面孔都是新的,不是昨日遇到的那几个。
看上去,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祁宴气定神闲,喝完了碗里的粥,对众人宣布:
“下一站我们要赶到太昌,路程比较远,沿途没有驿站,现在出发,恐怕会错过午饭,不如等到午膳后再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