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淡淡道:
“如果不是有人告密,那群岭南人怎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追上我们的马车。知道我和他的去向的,除了祁回,就只有你。祁回宁死都不会背叛祁宴,所以告密的人,只可能是你。”
脂归目瞪口呆:
“公子……您……您……”
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夏薰明白了大半:
“你不用为自己开脱,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证实我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如今看来,果然是你。”
脂归慢慢垂下头,手指紧紧握在一起。
良久后,她自暴自弃地说:
“公子猜的没错……确实是奴婢做的……”
脂归告诉夏薰,就在祁宴动身去庆州前,有一个胡人找到了她,让她想办法跟着祁宴一同前去,路上将祁宴的行踪汇报给他。
脂归起初不肯答应。
但那人许以重金,又拿出脂归的血脉说事,说她明明是胡人后裔,居然心甘情愿给汉人为奴,丢尽了老祖宗的脸。
脂归不认什么胡人祖宗,可那人的话里有一点,着实戳中了她。
她苦苦思索一整夜,还是答应了。
那日在邠州客栈,祁宴决定分兵两路后,她偷偷把祁宴要走的方向写在纸条上,丢到桌子下面。
这是胡人教给她的联络方式。
夏薰暗想,此人想必就是夫蒙檀查。
他竟如此神通广大,能越过重重阻隔,收买祁府的下人。
后来,祁宴和夏薰果然被刺客追上。
“祁大人重伤后,奴婢后悔莫及,心中百般羞愧,被内疚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公子既已猜到,奴婢总算能松下这口气了,公子想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认了,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求公子不要将我的死讯告知爹娘,奴婢给您磕头了!”
她作势就要拜。
夏薰拦住她:
“谁说我要杀你?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祁宴对下人向来大方,你平常拿的月钱和赏银绝不会少,怎么会为了几两银子背叛主人?”
脂归流下眼泪,哭泣着对夏薰说:
“因为……我再也不想当奴才了!”
第37章 空金榷
脂归含泪对夏薰说:
“我从小就被爹娘买了,到京城做婢女,辗转于各个富贵人家,一日自由都没有!公子,您能相信吗?我来京城十余年,这座城市长什么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就连京中最繁华的中央大道,我都没有去过一次!
“几年前,我又被祁大人买下来,大人是出手阔绰,对奴仆都很大方,可我连府门都出不了,大人赏赐的那些金银财宝,对我而言又有何用?!
“我不服!难道就因为我出身贫寒,就要一辈子失去自由,永远为奴为婢,最后老死在这高门深院之中吗??我不甘心!凭什么?!”
她情绪激动,说得气喘吁吁。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有失体统的一段话。
夏薰平静地看着她:
“……那个胡人答应你,事成之后,他会带你走?”
脂归缓慢地摇摇头:
“不是的……”
她告诉夏薰,胡人只是许以重金,并没有答应她任何事。
夏薰又问: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想趁乱离开祁宴身边,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祁宴手里,他随时都可以把你找回去。如果他小气一些,还可能把你的爹娘告到官府,治他们的罪。”
脂归闭了闭眼,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奴婢顾不得这许多了,奴婢想,这应该是唯一一次能够逃跑的机会……奴婢带着钱,躲到个无人认识的小镇上,从此隐姓埋名过一生,也好过当下人一直当到死。”
夏薰轻轻道:
“祁宴受伤那天,官衙乱作一团,你为什么没有趁机离去?”
脂归睫毛轻颤:
“……奴婢,得知大人和公子受伤,着实于心不忍……何况,这里离庆州已经很近了,奴婢惦念家中父母,实在是……”
夏薰想了想,对她说:
“等到了庆州,你就走吧,这个玉带钩很值钱,你把它当了,换来的钱足够你生活。”
脂归愕然呆立:
“公子、您……您不责罚奴婢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倾囊相助?”
夏薰嗤了一声,答非所问:“倾囊算不上,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脂归不依不饶,执着地问:
“公子为何要帮奴婢?”
夏薰瞧她一眼:
“你看你,我都故意岔开话题,你平时不是最有眼力的?怎么还问?”
脂归定定望着他,不得到回答不罢休。
夏薰拗不过她。
他垂下头,轻声说:
“从前……我有一个婢女,她也是胡人……”
脂归略有了然,她问:“她和奴婢很像吗?”
夏薰摇摇头:“一点都不像,她要是有你半分聪慧,就不至于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
他的神色黯淡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提起精神:
“别问这么多了,啰嗦,你就说你走不走?”
脂归犹豫良久,最后,将那枚玉带钩紧紧抓在手里。
夏薰赞许道:
“这就对了,世人只能自渡,你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你只管离去,祁宴不会追究的。”
脂归忧虑道:“公子怎知大人不会——?”
夏薰望着烛火:
“我都能猜到是你泄露了消息,祁宴远比我聪明,估计早就想到了,你看他有责罚你的意思吗?”
脂归愣住了,呆呆地说:
“大人、大人他……”
夏薰轻叹:“拿着东西走吧,权当是你为奴多年的补偿。”
脂归还想开口,他摆手道:
“不用再说,我要休息了。”
脂归五味陈杂,离去前,频频看了夏薰好几眼。
她走以后,夏薰关上房门,往床上重重一躺。
“过不了几天了。”
黑暗中,他喃喃自语:
“过不了几天,我也可以走了。”
第二天,在祁宴的要求下,陈景音要回京了。
她自是不肯,非要等到祁宴伤势痊愈才愿意走。
祁宴劝她:“您私自离家的消息,恐怕令尊大人已经知晓,未免他担心,您还是速速回京为好。”
陈景音只好走了,走得依依不舍。
祁宴送走了她,来到夏薰房前。
这几日夏薰从早到晚都待在房中,门窗紧闭,连最喜欢的锦鲤都不出来看了。
祁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起手想敲门,又把手放下,来来回回折腾三次,最终还是没有敲响夏薰的门。
他隔着窗纱往里看了一眼,屋内光线幽暗,看不清夏薰在做什么。
他停留了片刻,转身离去。
几日后,祁宴接到皇帝的命令,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此处距离庆州,只有不到三日的路途。
马车里,夏薰依旧沉默不语。
祁宴也不逼他说话,安静地与他对坐。
半晌后,夏薰突然问:“你去庆州做什么?”
祁宴告诉他:
“庆州刺史储安裕,多年前,曾在窦州任职,那时陈县公还在窦州封地内居住,没有进京,为了掩盖玉矿之事,他大肆收买官员。储安裕彼时年轻气盛,生性耿直,不愿收受贿赂,于是受到陈相公打压,被陷害入狱。”
夏薰又问:
“如此隐秘的细节,你从何知晓?”
祁宴淡淡道:
“储安裕不畏严刑,在狱中屡次上书伸冤,都被陈县公按下,后来终于有一封书信,被送到了京城,替他送信的人知道我与陈县公不睦,特意将书信送到我府上。那时我是大理寺主簿,专司案查昭狱,陛下命我调查此事。
“最后,储安裕虽被释放,陈县公也没有受到责罚,陛下只是让他离开封地、携家眷入京,而储安裕被派往庆州做刺史。”
夏薰思索道:
“所以……你此去庆州找储安裕,是为了从他那里获得有关玉矿山的线索?”
祁宴摇摇头:
“陈县公处事严谨,储安裕连他的钱都不肯收,陈县公怎么会把这等机密之事透露于他?他怕是半点不知情。”
夏薰又道:
“如此说来,你此行只是为了敲山震虎?你故意来找储安裕,是为了让陈县公以为,他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而你是来向他讨要的?陈县公心中惶恐,自会露出马脚?”
祁宴笑着说是。
夏薰的担忧油然而生。
他想,陈县公数度对他们出手,现在,对他而言,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难保他不会重新集结人手,在庆州对祁宴再一次下手。
不管之前他有没有想过放祁宴一条生路,这一次,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可是……
夏薰瞥了祁宴一眼。
祁宴看上去成竹在胸,也许另有计划。
罢了。
夏薰背靠车厢,闭上眼睛。
这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他现在唯一要思考的,是寻找恰当的时机离开。
车轮碌碌。
作为目的地的庆州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储安裕将祁宴接入自家府邸居住,夏薰以随从的名义,住在祁宴隔壁。
当天夜里,一只黑色的乌鸦,无声无息落在夏薰窗前,脚踝上,绑着一张纸条。
是夫蒙檀查送来的消息,他告诉夏薰:
——庆州以东的云山脚下,有一间名为桐昌的茶室,他叫夏薰于明日晚间,带祁宴一同前往,届时,他自会引起骚乱,趁机带夏薰离开。
夏薰有所疑惑,给夫蒙檀查回了一张纸条,让他亲自来见他。
乌鸦带着字条飞走,没多久,夫蒙檀查如游魂般,神乎其神出现在夏薰房中。
夏薰看了一眼房门,方才还是紧闭的木门,现在漏出了一丝缝隙,夫蒙檀查恐怕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棕色头发的胡人相当不耐烦:
“为什么非要让我来见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甩掉陈县公派来监视我的人吗?”
夏薰不解地问:
“我一人去茶室不就行了,为何还要带上祁宴?”
夫蒙檀查说他傻。
“你动没动脑子?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问题是你走得了吗?我们前脚出城,后脚祁宴可能就发现了,随时都会赶来追你,你希望路上一直有追兵跟着吗?
“而且你想过没有,就算祁宴不追你,你怎么知道庆州城没有陈县公的人?他们发现你出了城,还能留你一条活路?我当然要引起一点动静,让祁宴和陈县公的人都自顾不暇,这样你才有机会跑啊!”
夏薰想了想,点点头:
“……也对。”
夫蒙檀查不屑地说:
“你不是很聪明吗?这点道理想不通?还要我亲自出面给你解释?”
夏薰迟疑道:“我还以为,你还想对祁宴动手……算了,你就当我犯蠢。”
离去前,夫蒙檀查叮嘱他:
“明晚,桐昌茶室,一定要将祁宴带上,别忘了。”
他刚刚离开,夏薰尚未坐下,房门就被敲响了。
这一次来的是祁宴。
夏薰刚打开门,祁宴就担忧地问:
“我刚才隐约见到你窗外有人影,你还好吗?”
夏薰冷着脸说:
“就算陈县公的人真的跟到庆州来了,他们要杀人也是先杀你,担心我做什么?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你把陈县公逼急了,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祁宴先是一怔,紧接着,慢慢地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你说得对,他们要杀肯定先杀我,那你愿意,陪我这个朝不保夕的人,吃顿晚饭吗?”
饭桌上,夏薰满腹心事,吃得食不知味。
祁宴时不时给他夹菜。
如果是平时,他早就嫌弃地躲开。
今天他心不在焉,祁宴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直到他吃进一块茄子。
这是他最不喜欢吃的食物,即便是在窦州最穷困的时候,他宁可饿着也不吃夏闻买来的茄子。
“呸——怎么会有茄子??”
他连连皱眉,不顾形象地,将已经入口的紫色蔬菜全吐了出来。
祁宴轻笑一声:
“我还以为你长大了,不会像以前那么挑食,没想到你一点都没变。”
夏薰怒目圆瞪:“你故意夹到我碗里的?!”
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中书大人这么闲吗?我自己有手,我可以自己夹菜吃!”
祁宴得逞,越笑越开心:
“我见你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过是想让你回魂罢了,茄子本身并无怪味,我实在不知,你为何这么讨厌吃它?”
夏薰懒得理会他,准备把碗里的茄子全都挑出来。
祁宴把自己的碗放在他面前:
“不要浪费,不吃就给我吃。”
然后夏薰的茄子,就全都归他负责了。
饭后,两人喝着清口的淡茶水,夏薰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听闻庆州城郊有一座云山,山脚下,还有一间名为桐昌的茶室,明天我想去一趟,左右也无事。”
祁宴说:“你愿意出去走走,当然是好事,明日我叫祁回送你——”
夏薰打断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