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转头就跑,可两个孩子如何跑得过身手矫健的士兵,没逃出几步,就被抓住了。
老皇帝最终没有杀他们,念在他们年幼,将二人罚没宫中为奴。
两个人一开始还很庆幸,以为捡回了一条命。
当奴才纵然辛苦,可只要两个人相依为命,没什么苦头是吃不得的。
但没多久,高兴就变成屈辱。
——进宫当奴才,是要净身的。
这一次,哥哥依然挡在祁宴身前,比他先一步进了净身房。
哥哥没有活太久,出来以后不到两天,就因为伤口大出血,死在祁宴怀里。
他才刚满十岁,是夭折而亡。
他的死触动了老皇帝残存的恻隐之心,祁宴最终被他释放,他命人将祁宴赶出京城,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祁宴被他爹的旧相识暗中收养,更名换姓,养在江南。
为避人耳目,直到老皇帝病死,新皇登基,他才以假身份参加科考,重回京城入仕。
后来,他在新皇帝的授意下,替他除掉夏弘熙。
皇帝感念他的功劳,为他爹洗刷罪名,祁宴也恢复了本来的名字。
七年后,邠州城中,他问夏薰:
“你说,夏形到底该不该死?”
夏薰手脚冰凉,浑身冷汗。
他想,夏形真的太该死了,甚至就连他爹夏弘熙,都是死有余辜。
无论祁宴想对他做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原本就是夏家欠他的。
夏薰控制不住呼吸,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喘着粗气问:
“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
祁宴没有回答,他看着夏薰,一字一句地说:
“你忘记了吗?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把我的本名告诉了你。”
他眼中的波光暗影,刺痛了夏薰。
夏薰捂着心口,后退好几步,撑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立。
“不用……不用再说了……”
他徒劳摆摆手,不等祁宴再开口,转身朝门外走。
他走得摇摇晃晃,险些被门槛绊倒。
祁宴要来扶他,他逃了出去。
夏薰此前并不知晓祁家与夏家的过往,过去的几年里,他和夏闻不约而同,避开此事不提。
仅仅是在去岭南的囚车里,夏闻曾向说过,是夏弘熙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祁宴的爹娘。
夏闻的亲娘去世的很早,他说的夫人,指的是夏形的母亲。
夏闻很少过问亲爹的公事,平常除了兢兢业业应对朝廷的公务,就是回到府中陪伴他的夫人。
夏薰的大姐和夏闻是一个娘生的,早早就嫁了出去,更加不了解个中细节。
以至于当夏薰追问夏闻,祁宴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夏闻也说不出具体的经过。
即便只听得三言两语,那时的夏薰,也产生了极大动摇。
他还记得他模模糊糊对夏闻说:
“这样看来……他对我们如此,也是应该的……”
夏闻不知道夏薰和祁宴早就认识,他摸着夏薰的头,安抚道:
“就是连累了你,你没做错什么,却遭了大罪了……”
此刻,夏薰所受的震动,远胜于那日。
原来祁宴还有哥哥,原来他的哥哥死得那么惨。
这一切,居然又都是夏家人害的,夏弘熙害死他爹娘,夏形害死他兄长。
夏薰想,其实祁宴没有做错吧?
如果换做是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找仇人报仇。
那夏薰又做错了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事情发生时,他只有四岁,大字都不识几个。
他那么喜欢祁宴,无条件地信任他,把他当成自己唯一拥有的宝物。
可是,从祁宴带人来抄夏家起,他一眼都没有看过夏薰。
夏薰在狱中关了数月,他一次都没出现过。
夏薰去世七年,他才去了一趟岭南,还是为了公事。
他只当夏薰是仇人的儿子,认为他也该死。
他对他连一点点感情都没有。
夏薰的脑子要炸开了。
祁宴没有做错,他也没有做错,那到底该怪谁呢?
他走不动了,慢慢蹲下。
血液涌上头,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的脑袋乱得像一锅浆糊,他无法思考。
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分外清晰。
——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再见到祁宴。
陈景音走出房间,正好见夏薰的异样,几步走上前来,关切地问:
“夏公子,你没事吧?”
夏薰喘了几口气,摇晃着站起来:
“……我没事。”
斑驳树影投在陈景音脸上,从她一片纯然的表情里,夏薰依稀见到从前的自己。
他实在不愿目睹同样的事再发生一遍,可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逃了。
他问陈景音:
“陈小姐,你认识胡人吗?”
第36章 花困棚
陈景音对夏薰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她对他说:
“我爹在府里养了一个胡人商队,经常替他去西域做生意,我见过他们几次,都是远远一瞧,没说过话。”
夏薰又问:“你可知晓他们的名姓?”
陈景音点头:
“他们的名字都很长,有些我记不住,不过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的,所以姓氏都一样。”
她顿了顿,说:“他们都姓夫蒙。”
夏薰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向她道谢:
“多谢你,陈小姐,祝你……一生顺遂。”
陈景音开朗地笑了:
“干嘛这么严肃?我准备去街上转转,买点吃的送给祁大人,他天天喝药,肯定喝得舌头都要麻了!”
她和陪同她来的年轻人一起离去。
夏薰看着他们的背影,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鸟哨。
当天夜里,四下无人之际,他找个一个隐蔽的角落,再度吹起哨子。
这回夫蒙檀查来得更快,夏薰刚放下手,他就出现在围墙上,居高临下俯视他:
“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吧?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夏薰仰头看他,答非所问:“我知道你是谁了。”
夫蒙檀查轻蔑一笑:
“你当然知道,我的名字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
夏薰摇头:
“不只是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是陈县公的人。”
夫蒙檀查先是一愣,然后咧开嘴灿烂地笑了。
他从墙上蹦下来,晃着弯刀,慢慢踱到夏薰面前:
“你在说什么啊?祁宴的敌人可不止陈县公一个,不能因为我要杀他,你就说我是陈县公的人吧?”
夏薰继续道:
“你是陈县公的人,可你要杀祁宴,却不是为了陈县公。”
夫蒙檀查耸肩,无所谓道:“随你怎么说。”
夏薰自顾自道:
“你明面上是陈县公雇来的商人,实则是他暗中豢养的杀手,这些年来,你和你的同伴没少替他做肮脏的勾当,暗杀祁宴,就是其中一件。祁宴前去岭南,陈县公担心玉矿之事暴露,于是派你一路尾随。
“你到了窦州,发现祁宴与我见了一面,于是调查我的身份,你知道姓冬,还知道我和我哥都是普通商人,所以你才会说,你在岭南就认识我了。
“既然你全程跟在祁宴身后,你就会知道,他只在窦州停留了几日,根本没有去陈县公的矿山,就算他起了疑心,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他唯一带回京城的,只有我。”
夏薰越说越快:
“假如你把这些情报如实汇报给陈县公,他绝不会对祁宴痛下杀手,毕竟刺杀朝廷命官是重罪,不到不得已的境地,他不会选择这样做,所以我猜,你一定骗了他。
“你骗他,说祁宴找到证据了,我就是他带回京城的人证,祁宴把我严密保护起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我带到皇帝面前,陈述陈县公的罪状。陈县公见纸包不住火,干脆斩草除根,命人把我和祁宴一起杀掉,永绝后患。
“你的任务是暗杀祁宴,而我的命,则交给了他远在岭南的手下。县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干扰视线,斩断我们二人的死之间的联系。否则,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百越人不远千里来杀我,毕竟我身份特殊,想要我死,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除非陈县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一口气说完,夏薰长吁一声。
他闭了闭眼,看向原处的草地,那里有几只蟋蟀在鸣叫。
他问夫蒙檀查:
“你说,我猜得对吗?”
夫蒙檀查不以为然,反问他:
“你说的都是猜测,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跟祁宴无冤无仇,为何要扯谎害他?”
夏薰迟疑道:
“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地方,我顺嘴一说,你顺耳一听,不用当真。我猜,你是想利用祁宴之死脱身,你不想再替陈县公干杀人放火的恶事了,你故意挑拨他杀祁宴,反过来,再利用祁宴的死要挟他,让他放你走。”
夫蒙檀查的表情凝固了。
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夏薰捕捉到。
他轻声道:“我猜中了。”
夫蒙檀查陷入沉默,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手上的刀也停止晃动。
他释放出杀意,阴恻恻地问:
“你知道了这么多?我是不是应该杀你灭口?”
他嘴上是在问夏薰,实际已经动了杀心。
夏薰毫不在意,平静地望着他:
“我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办法,一个能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脱离陈县公的办法,你想听吗?”
夫蒙檀查死死盯着他:
“你会这么好心?有什么条件?你直说。”
夏薰平静地望着他:
“别着急,你听完我说的,再看这个办法是不是真的有用。如果有用,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夏薰告诉他,调查陈县公,是皇帝亲下的旨意,他早就想借这个由头,铲除陈县公。
即使祁宴没有找到证据,只要皇帝下令彻查,陈县公的罪行迟早会暴露。
夫蒙檀查无需杀掉祁宴,他只要静待一段时日,用不了多久,陈县公就会被定罪。
等到陈县公入狱,他即可自由离去,再也不用受任何人辖制。
“如何?这个法子是不是很有效?比你自己想的强太多了吧?”
夫蒙檀查脸色稍霁,将信将疑地问:
“你不会是为了保护祁宴,编出来骗我的吧?”
夏薰坦然道:
“相信我没有任何损失,倘若事态不像我说的那样发展,陈县公依旧屹立不倒,你随时可以来取我或者祁宴的性命,对你而言,难道不是易如反掌?”
夫蒙檀查思考良久,最终决定暂且信夏薰一回。
“也罢,姑且当你说得不假,我先不杀祁宴,可你可记住,若你骗我,我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他想了想,又说:
“你年纪轻轻,心思如此深沉,就凭这么点信息,就能推断出这么多细节,着实深藏不露,我看你比陈县公还厉害。”
夏薰神情冷淡,不见情绪:
“因为你们对我没有防备,对我有问必答,我才有可乘之机。”
夫蒙檀查斜睨他一眼:
“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算了,你告诉我这些,要我帮你什么忙?事先说好,太大的忙,我可不帮。”
夏薰深吸了口气,毅然道:
“我想回岭南,你能送我回去吗?”
夫蒙檀查一脸惊奇:
“你有胳膊有腿,为何不自己走,非要人送?你又不是小姑娘!难道祁宴不让你走?”
夏薰说:
“这是其一,其二,陈县公的人也许会沿途追杀我,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身无分文,没有路费。”
夫蒙檀查歪头嗤笑一声:
“行!我需要准备几天,陈县公多疑,怕我拿了钱不办事,派人跟在我后头监视我,待我处理掉他们,就来帮你这个忙!”
月色下,他飘然而去。
夏薰转身往房里走。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他不是身无分文,他还有祁宴给的那枚玉带钩。
只是夏薰拿它还有别的用途,不能当做路费。
脂归在房里等他。
自从来到这座县衙,她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几次想要跟夏薰说话,几度欲言又止。
此前,夏薰一直没有精力关注她的异样。
如今,他终于可以和她好好谈谈了。
夏薰取出祁宴的玉带钩,放在桌上,对她说:
“脂归,你收下这个,到了庆州,你就走吧。”
脂归大惊失色:
“公子!您在说什么?奴婢是祁府的家奴,还能到哪里去?是奴婢服侍不周,您要赶我走吗?”
夏薰放缓语气,尽力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脂归,你不是庆州人吧?你祖上,应该有胡人的血统。而且,就是你把我和祁宴的行踪,透露给陈县公的手下,对吗?”
脂归的长相是典型的中原人,可夏薰近距离看过,她的瞳色很浅,这分明是胡人的特征。
脂归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语无伦次道:
“奴婢、奴婢的曾外祖母确实是胡姬,公子眼睛真尖,这都被您发现了……只是,奴婢没有接触过陈县公的人,奴婢身份卑微,怎会认识如此大人物呢?公子只怕、只怕是在于奴婢说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