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听见窗外似有响动,无意识抬眼一瞧。
原来祁宴并没有离去,而是俯身钻进了花丛。
他弓着腰,徒手在花叶间不断摸索。
他是在找那把梳子。
金樱子的叶片边缘带刺,玉珠就曾被划破过耳朵,它的耳朵上尚且有毛发覆盖,仍被叶子割出一条血口,何况祁宴的手掌。
苍茫夜空中,连月光也被云遮挡,祁宴摸着黑,一寸一寸探过花丛下的土地。
夏薰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许久后,祁宴终于在花丛深处寻到了,他捡它起来,回到房中,再一次把它压在夏薰手里。
他的手心布满细碎的伤痕,指缝里是湿黏的泥土。
他定睛注目夏薰,夏薰也回望着他。
他以为祁宴终于要对他说什么了,但在良久的缄默后,祁宴只是低声道:
“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不等夏薰再开口,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滞涩地步行而出。
夏薰的目光追随着他,目送他渐行渐远。
蜿蜒的回廊里,他的衣摆没入黑夜,发丝在风中飘荡,显得颓唐而离索。
当天晚上,起了一夜的大风。
第二日,京城正式入秋了。
夏薰一早醒来,顿觉喉咙干痒,早膳后,突然开始咳嗽不止。
祁宴要给他请大夫。
他说:“不用,我自己去医馆抓药。”
祁宴反对的话就要说出口,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下。
他明白夏薰为何要自己去。
夏薰待在祁府,成日百无聊赖,原先还有脂归陪他聊天解闷,现在只剩下一池子锦鲤与他作伴。
他每日穷极无聊,再这么待下去,就算祁宴不让他出门,他自己也要偷偷翻墙跑出去了。
祁宴思索片刻,点头答应:
“……好,你去吧,城东的瑞济观——”
夏薰打断他:
“我知道城里有什么医馆,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祁宴从袖中掏出钱袋,放到他手边:
“就算你对京城了如指掌,你身上也没钱把?拿去用,千万不要吝啬,叫大夫给你抓些好药,回来以后我要检查。”
夏薰不满地说:“你又不通医术,给你看有何用?”
祁宴拿眼睛看他:
“你还想不想出门了?”
夏薰撇撇嘴,一把抓过他的钱袋:
“你出钱,你说了算。”
这一回,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从祁府大门走出去。
马车停在门外,等着送祁宴上朝。
夏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
“这就是自由的气味吧。”
祁宴很是忧心:
“城中说不定还有能认出你的人,你还是戴上帏帽才安全。”
夏薰不想听他念叨,往台阶下迈了几步:
“我走了,天黑以前我会回来的!”
祁宴扬眉:
“天黑?不过是去个医馆,最迟不过午饭前你就能——”
夏薰背对着他扬扬手,同时迅速加快脚步,几步行到街角,朝右一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走后,祁回问:
“大人放公子独自离去,不担心他就此离开京城吗?”
祁宴收回眼神:
“……不会的,此前在庆州,他有太多机会可以走,可他还是留下了。”
祁回替他感到开心:“那是不是说明,公子对大人——?”
祁宴不置可否:
“不一定,他也许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祁回又问:
“属下是否需要派人暗中跟随,保护公子的安全?”
祁宴摇了摇头:
“若是从前的他,我一定会这么做,可如今……如今的他头脑敏锐,聪明又谨慎,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
他迈上车:“走吧,到点卯的时辰了。”
马车载着主仆二人,稳稳向宫中驶去。
夏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越走越感到惬意,连咳嗽都不知不觉停了。
他就像久居笼中的飞鸟,好不容易逃出来,回到熟悉的森林。
眼下,正值一天之际开始的时分,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买早点的小贩吆喝着,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或者蒸笼里,端出可口的食物。
夏薰穿行于嘈杂人群中,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扎实感。
他暂时远离了沉痛的过去,远离年少时不顾一切爱过的爱人,远离如枷锁般束缚他的爱恨纠葛。
他又回到这片从小生长的地方,与这座城市有关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渐渐浮现在脑海。
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愈发爽快。
接下来,他会沿着这条路往下走,走到他幼时瞧过病的那间药铺,药铺的老板应该还是那位大叔,小时候,他给过夏薰不少糖吃。
事情本该如此。
——直到夏薰迷路了。
他站在熟悉的坊门下,却没有见到熟悉的铺头。
原来药铺的位置,已经成了一间酒肆,酒肆大门紧闭,要到晚上才开门迎客。
他环顾四周,七年过去,这道里坊内,除了那扇高高的坊门,其他一切都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想到之前曾跟祁宴夸下海口,夏薰不由得有一丝丝后悔。
他挠了挠头:
“……他说的瑞济观在哪儿来着?城东?”
瑞济观不如京中其他大医馆出名,古朴的二层小楼藏在城东的半亩竹林中,位置相当隐蔽。
来这里看病抓药的多是老客,或是经熟人介绍,或是住在周边的百姓。
夏薰一张生面孔出现在柜台前,立刻引起小学徒的注意,他麻利地上前招呼他:
“公子可是来瞧病?”
夏薰告诉他:
“我一入秋就咳嗽,是老毛病了,我知道药方,我告诉你,你给我抓药就行,不需要看大夫。”
小学徒不以为然:
“那可不行!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络,关系相当复杂,彼此之间有各种牵扯,公子要是不经咱们这儿的大夫号脉,瑞济观可不敢给公子抓药!公子可不要不当回事,觉得咳嗽不是大病,万一——”
夏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必再说:
“好,好,我明白了,你寻个大夫来吧。”
小学徒指了指二楼:
“我师父在楼上,正在给别人看,你直接上去,等在他房外就行!”
夏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来至二楼的走廊,这里有好几个不同的房间,其中一间房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夏薰循着声音上前。
这间房没有门,只有薄薄的纱帘垂在门框上,当做遮掩。
房中,白发苍苍的大夫正专心给病人号脉,没有发现门外的夏薰。
夏薰耐心等在一旁。
看病的是一位夫人,身侧还站了个小丫鬟。
小丫鬟见大夫摸了这么久的脉都不出声,不免有些着急,小声催促道:
“大夫,您也晓得,我家夫人按律是不能进京的!若是被人瞧见,告到官府那里,我们可就糟糕了!麻烦您快些!”
大夫像是很清楚其中的隐衷,宽慰道:
“夫人放心,老夫这儿清净偏僻,极少有生人,您之前来了许多回,可曾出过差错?”
夫人说了几句话,夏薰听不真切了。
他疑惑地想,京中何时有这么奇怪的律法,专门限制一个女子进京?
好奇之下,他打量了夫人一眼。
她一副寻常人家打扮,头上并无贵重的钗饰,夏薰能瞧见的侧脸也仅是略施脂粉,不像达官显赫之家出身。
夏薰更觉得古怪了,平头百姓怎会遭如此对待?
大夫号完脉,提笔开始写药方,夫人侧过头,看向他正在写的字。
夏薰于是见到她的正脸,他大吃一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姐夏吟。
第51章 倦梦知
大夫开完药方,丫鬟接过,夏吟站起身,道了声谢,转身就往外走。
夏薰避无可避,迎面遇上了她。
夏吟的眼睛在他脸上淡淡扫过,夏薰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应该叫她一声“姐姐”吗?他该怎么解释他和夏闻都没有死?她会抓他去报官吗?
心念电转间,夏薰脑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只是他设想了许多局面,却唯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一种。
——夏吟没认出他。
她的眼神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带着不小心与陌生人对视的尴尬,她轻轻点头对他示意,然后便带着小丫鬟与他擦肩而过,脚步没有一时半刻的停顿。
夏薰不由自主朝她离去的方向跟了两步:
“你——?”
丫鬟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没把他当回事,跟着主人一同下楼了。
夏薰怔在原地。
大夫在房里叫他:
“小公子,你是来看病的?”
夏薰猛地回神,心事重重地转身进去,坐到大夫面前,递上了手腕。
大夫没有马上号他的脉,而是在他脸上探看:
“……公子这般忧心忡忡,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病了,年纪轻轻,何来如此忧思愁绪?”
夏薰心神不宁,没听清大夫在说什么,直接开言问道:
“方才那位夫人……大夫与她很熟?”
大夫看了看他:
“怎么?她是你的心上人?不应该啊,你看着少说也要小她七八岁,她成亲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吧。”
夏薰说:
“不是的,她是我的……她长得很面善,像是我的远房表姐,多年未见,我也说不准了,这才向您打听。”
大夫忖度着说:
“嗯……倒不是不可能,那位夫人几年前家中出了变故,后来又获罪,与夫君一起被赶出京城,连遭两次打击,有那么一阵子身体不太好,看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几年前经人介绍来到瑞济观,由老夫接诊,老夫见她平和又慷慨,便答应替她保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她来京城看病的事,她不能进京,你自然就与她失了联系。”
夏薰又问:
“您可知她是犯了何罪才被禁止入京?”
大夫喝了口水,说不知:
“夫人不提,老夫也不敢问,公子是她的亲戚,难道不曾听闻一二?”
夏薰摇了摇头。
大夫说:
“不管她是不是公子的亲戚,老夫也该给公子号脉了。”
他四指搭在夏薰腕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他的脉动。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对夏薰说:
“公子这是沉疴旧疾,想要治愈,怕是困难。”
夏薰平静道:
“我晓得,我没想过能治好,只是一入秋我就会咳嗽,劳您开些缓解的药即可。”
大夫想了想,动笔为他写方子:
“公子若是有空,隔三差五就来让老夫瞧瞧,说不定,老夫能有办法根除。”
夏薰接过药方吹了吹,墨迹迅速变干:
“多谢了,不过……大概没什么用。”
祁宴近些日子公务不多,总有空闲,以往进了宫,不到酉时是出不来的。
最近等不到晌午,事情就办完了,每日还能赶回家吃中饭。
想到夏薰不在,祁宴从马车下来后,不慌不忙走入府内,一进正堂,眼见夏薰正端坐饭桌前,专心致志吃着桌上的菜。
祁宴一见到他,心中顿生愉悦,千斤的重担也能随时放下,他感觉脸上已有笑意了,顿了顿,往前走两步,坐到夏薰旁边。
下人端来净手的水碗,他洗着手,故意打趣他:
“不是说天黑前才回来?怎么?外面的饭不好吃?”
夏薰正在拆排骨上的肉,没心思搭理他。
祁宴夹到自己碗里,筷子轻轻飘飘一绕,夏薰扯了半天都没扯下来的肉,就这么顺利地脱了骨。
他把肉还给夏薰,骨头扔到空盘里。
夏薰不跟他客气,夹起就吃。
祁宴笑眯眯地问:
“大夫怎么说?他都给你开什么药了?”
夏薰用筷子指了指旁边,那里有十几个纸包,包的是各种各样的药材:
“都在那里,你不是要检查吗?去啊。”
祁宴对他说:
“何须每一包都打开看?你把药方给我就行了。”
夏薰嚼着肉,口齿不清地说:
“你不早讲,方子给我丢了。”
祁宴起了疑心,挑眉问:
“为何要丢掉?”
夏薰告诉他:
“回来路上我买了个烧饼,太油了,我拿写方子的纸垫了垫,饼吃完,纸也顺手丢了。”
祁宴暂时信了,追问道:
“大夫如何说?”
夏薰漫不经心:
“说我久不至京城,水土不服,恰逢秋日干燥,肺火过旺,给我开了点润肺的药。”
他说得有头有尾,祁宴信以为真,放了心,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夏薰不经意对他讲:
“今天我在医馆见到夏吟了。”
祁宴差点把筷子扔了:
“你见到夏吟了?!这件事你应该第一个告诉我!那她——!”
夏薰掐住他的话头:
“不用一惊一乍的,她没认出我。”
祁宴一愣,不自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她没认出你?”
夏薰像是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