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惊讶的,我还小的时候她就嫁出去了,一共没跟我见过几面,认不出来我也是理所应当。”
祁宴面露不悦。
夏薰瞥他一眼,疑惑地问:
“为何每次提起她,你都是意见颇深的样子?她是犯了什么罪才被赶出京的?她一个大门不出的弱女子能得罪谁?”
祁宴沉默片刻,沉声道:“得罪我了。”
夏薰蹙眉:
“什么意思?”
祁宴又给他拆了一块排骨:
“……这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我捡些要紧的讲给你听。”
那是贺琮成亲前不久。
某日,他下朝回来晚了,天已经黑透,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时,马车被人拦下。
贺琮掀开车帘一瞧,拦他车的竟是祁宴。
祁宴立于夜色中,一身萧索。
贺琮对他没有好脸色,冷漠道:
“祁大人要是再不退开,休怪我家马儿不长眼,拉着马车压了您的腿!”
祁宴抬起暗邃的眼眸,咄咄质问:
“你为何要娶亲?夏薰才死了几年,你就要另娶他人?!”
贺琮的火腾地烧起来,他唰地站起来,指着祁宴就骂:
“你还知道夏薰死了?!当初你狠心害了他全家!如今却来假模假样质问我?我呸!你有什么资格!!马夫,不要理他!继续往前走!”
祁宴一把抓住马夫即将扬鞭的手,用力一推,连着他带贺琮一起从车上推下去。
马夫坐倒在地,贺琮摔得一个趔趄,到底稳住身形。
他冲到祁宴面前,要和他动手,被祁回挡在身前。
“好!好!”贺琮气笑了:“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但是祁大人,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夏薰已经死了!不管你和我胡搅蛮缠到什么地步,他都不会回来了!”
他抓着马夫的后衣领将他提起来,推到马车上,自己也一步迈上去了。
祁宴站在原地不退。
贺琮大喝:
“他不让,你就给我轧过去!”
马夫不敢伤及祁宴,使劲拨转马头,车轮擦着祁宴的衣角匆匆驶过。
直到贺琮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祁宴都纹丝未动。
祁回轻声提醒:
“大人,贺大人已经走远了。”
祁宴失魂落魄,嘴唇翕动,声如蚊呐:
“……贺琮、贺琮居然都要娶妻了……难道……没有人再记得他了吗……”
祁回不敢催促,安静候在一旁。
过了许久,祁宴如大梦未醒,恍惚着对祁回说:
“……明日随我去宝弘寺吧……”
宝弘寺位于城西郊外山中,是京城香火最旺的民间寺院,有不少达官显贵都在此地供奉先人。
夏弘熙死后,皇帝下令,任何人不得祭拜夏家人,即便是夏吟,也不能祭祀自己的爹娘。
祁宴不顾被皇帝责罚的风险,在庙中千佛殿内,给夏薰供奉了一个小小的牌位。
千佛殿的三面高墙,布满大大小小数千个灵位,夏薰藏身在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
每逢初一十五,祁宴定来宝弘寺进香。
他爹娘和兄长的灵位在另一座殿内,他会在家人的牌位前停留很久,却不怎么去看夏薰。
他从不解释,但祁回心里明白,祁宴不是冷酷,他只是不能接受,好像只要不看到夏薰,他就可以假装他还活着。
祁回从不点破,帮祁宴自欺欺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祁宴就出发了。
到了宝弘寺,寺门才刚刚开启。
祁宴步入千佛殿。
殿内,居然有人来得比他还早。
那是一个女子,双手合十跪在一面墙下,口中念念有词,身前的香炉里,插着尚未燃尽的三支香,火盆中还有燃烧着的纸钱纸人等物。
祁宴慢慢走进,随着距离缩短,他能听见她吟咏的是《往生咒》。
女子就是夏吟。
夏吟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听见外界的动静。
祁宴站在她身后,依次扫过她供奉的牌位,他见到了夏弘熙、夏夫人、夏闻甚至夏形,但独独没有夏薰的名字。
一遍《往生咒》念完,夏吟睁开眼睛,正欲磕头,猛然间发现身后站着一人,吓得差点叫出声。
待她看清祁宴的脸,惊诧又变成痛恨,她失声骂道:
“是你?!你怎么敢来这里?!这里的诸天神佛都看着呢!你杀死我爹逼死我娘,还怕遭不到报应吗?!”
祁回上前怒斥:
“如若真有报应,夏弘熙的死就是最大的报应!他贪财枉法,又逼死我主人爹娘!我主人仁慈,没有追究你的过错,放你一马,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的吗?!不知好歹——”
祁宴按住他,他的目光牢牢附着在面前的灵位上,他出神地问夏吟:
“为什么没有夏薰?”
夏吟瞪他:“夏薰是谁?!”
祁宴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你连你弟弟叫什么都忘了?”
夏吟终于想起夏薰是谁,她冷哼一声,嗤道:
“什么弟弟!一个妓女生出来的东西,也配当我弟弟——你做什么?!”
祁宴勃然变色,抄起香炉,恶狠狠往地上一砸,三支香断成碎块,他犹嫌不足,一脚踢翻火盆,“哐当”一声巨响,燃烧着的纸钱扣在地上,纸灰四散各处,随风飘扬。
夏吟怒火中烧,冲上来抓着祁宴的手就是一口咬下。
祁宴蓦地一甩,将她掀翻在地,夏吟倒伏着摔在一旁,眼神怨毒地刺向他。
祁宴怒不可遏,痛斥道:
“你不配当他的姐姐!你不配当他的家人!你不配出现在他面前!你甚至不配和他活在同一个地方!”
夏吟阴森冷笑:
“活?我倒是还活着,可夏薰早就死了!我实话告诉你,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你又能奈我何?!有本事你就去找皇上,让他连我一并杀了!”
祁宴鄙夷不屑,痛陈道: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自会禀报陛下,但我不会让陛下杀你!我要将你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城一步!我要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一辈子都活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祁回,给我把她抓起来,送至大理寺问罪!夏家人牌位统统撤下!全数烧毁!”
祁回押着夏吟,夏吟高声叫骂,被祁回堵住了嘴,强行拖走。
千佛殿很快恢复宁静。
祁宴扶着墙,低下头,艰难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的心脏因为愤怒而激烈跳动。
他摇晃着走到熟悉的角落,这里有夏薰的灵位。
他面对夏薰而立,闭了闭眼,竭力调整出一个温和的语气:
“……刚才吵到你了吧?没事,别害怕,讨人厌的家伙都被我赶走了……”
他用手指拂过灵牌上的“夏薰”二字,慢慢把头抵在木制的牌位上:
“抱歉,很久没来看你,不过……你可能也不想见到我吧?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只是,夏薰……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到我梦里来?哪怕一次、不、哪怕一分一刻一瞬都行,至少让我在梦中可以见到你……夏薰,他们都忘记你了……没事的,不用难过,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夏薰,我要走了,以后我再来看你……”
迎着破晓的晨光,祁宴迈出殿门,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倒映在地上,与遍地香灰合二为一,难分难解。
第52章 着娉婷
夏薰听完,没什么反应,放下筷子擦擦嘴,道:
“排骨做得真的不错,在岭南可没有这么好的猪肉吃。”
起身就走。
祁宴也不逼他留下,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悠悠地说:
“你大嫂要嫁人了。”
夏薰立刻回身:
“我大嫂要嫁人了?这不是废话吗?我大嫂不嫁人,怎么变成我大嫂?”
祁宴故意不看他,状似不经意地挑着盘子里的菜,他也不介意那些菜都是夏薰剩下的,全都夹进自己碗中:
“我不是说嫁给你大哥,我是说她要嫁给新的夫婿了。”
一句话就把夏薰留下了。
夏薰走回桌前,略带欣喜地问:
“真的?真的有人愿意娶她?我的意思是……真的有人愿意娶罪人之妻?”
祁宴从怀里掏出请柬:
“这是她未来的夫婿送到府里的,你看看吧。”
夏薰打开请柬,略过客套话,迅速定位到落款:
——熊迁谨呈。
夏薰问:“熊迁是谁?没写官职?他不是当官的?”
祁宴说不是。
夏薰自语道:
“也是,毕竟大嫂曾是夏家媳妇,那些官老爷可不会冒着仕途有损的风险娶她。”
祁宴清了清嗓子:“咳!我也是官老爷。”
夏薰反问:“所以呢?你也没娶她啊?”
祁宴说不过他,转而道:
“你不好奇这位熊迁是什么身份?”
他等着夏薰追问。
夏薰直直望着他,就是不开口。
祁宴很快认输:
“我犟不过你,我告诉你。这位熊迁祖籍汴州,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京城里最大的酒肆广宁楼,就是他的产业。他比你大嫂大十二岁,曾娶过一位正妻,育有两儿一女,五年前妻子去世,他守孝一年后也没有再娶,熊迁是个正人君子,到现在连一房妾室都没有。”
夏薰疑惑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祁宴对他说:
“不调查清楚,怎么敢把你大嫂嫁给他呢?”
夏薰一愣:“他们是你撮合的?为何?”
祁宴顿了顿,也把筷子放下了:
“本来不想说这么沉重的事,你看你,非要问。你和你大哥的死讯传来以后,你大嫂就病倒了,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娘家花了大价钱,每日药材如流水般灌进去,好不容易才治好她,你知道的,她娘家势大,上来求亲的不是没有,但她都回绝了,病好后也不再出来行走,我就明白,她一定很爱夏闻,也一定很伤心。”
祁宴吸了口气,叹道:
“我看她,总觉得是在看我自己,一时动了闲心,开始在京城里替她寻找佳偶,然后我就看上了熊迁,我托人去说媒,起先两方都不太同意,你大嫂不愿再嫁,熊迁思念亡妻不愿再娶。我都准备放弃了,可我找的媒人不死心,她说收了我重金,定要将此事办成,这媒人不知怎么说动二位,竟叫他们隔着纱帘互相见了一面,从此后二人态度渐渐松动,到今日算是正式喜结良缘。”
夏薰说:“今日?”
祁宴点点头:
“你没看请柬上的日子?正是今日黄昏时分,你要是愿意,不如与我同去参加喜宴。”
熊迁宅邸对面,一间饭肆的二楼,夏薰和祁宴坐在围栏边,俯瞰着楼下。
夏薰奇怪道:
“你明明有请柬,怎么不进去讨杯喜酒喝?”
祁宴淡淡地说:
“你大嫂恐怕不会愿意见到我——不对,如今不能这样叫她,该改口称为熊夫人了。”
熊迁迎亲,嫁妆摆了整整一条街,熊夫人的第二次婚礼,比她嫁给夏闻时的还要盛大。
夏薰感怀地说:
“我哥哥要是见到了,一定会特别高兴。”
祁宴问他:
“你不打算把夏闻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
夏薰说:“不了,崭新的人生就在她眼前,何苦让故人惹其烦忧呢?”
祁宴想了想,问道:
“我人虽未至,礼却送进去了,你的贺礼呢?”
夏薰理直气壮:
“我身无分文,买不起什么金贵物件,就不拿便宜东西丢人现眼了,想必富甲一方的熊迁老板会给他夫人补上这份礼物的。”
祁宴疑问道:
“我可是把钱袋都给你了,你想要什么买不起?”
夏薰从袖子里取出祁宴给的锦袋,抛到他怀里:
“药已经开了,剩下的钱还给你。”
祁宴颠了两把,又把钱袋子交回给他:
“给你个任务,你现在就去买贺礼,什么贵买什么,不把袋子里的钱花完,不准回家。”
说完,不给他回绝的机会,起身就走,匆匆来至楼下,带着祁回登上马车,主仆二人跟做贼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剩下夏薰一个人坐在二楼干瞪眼: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夏薰没给女子买过东西,除了胭脂水粉,实在想不到别的。
在京中最热闹的大街走了两个来回,他依旧摸不着头脑。
经过一间首饰铺时,他突然想起祁宴提过的一个人,那人名叫绕碧,是名满京华的绣女,夏薰想去找她,也许能从她手里买得一顶花钗。
他走进首饰铺,向老板打听如何能寻到她。
老板一听说他要找绕碧,连连向他摆手: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公子,绕碧这女子绣工虽好,脾气最是古怪!她是开了家绣坊,所卖的绣品几乎都是由她教出来的绣女制成,她自己是轻易不动手的!而且她性格泼辣又刁钻,就算有客人带黄金千两找上门去,她要是看那人不顺眼,不仅要赶他出门,有时候还要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公子就是不买咱家的首饰,也别去找她挨骂!”
夏薰好脾气地笑笑:
“我没有黄金千量,却也最不怕挨骂,劳烦掌柜的告诉我,她的绣坊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