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看完卷宗,写完折子,驿站的饭早就凉了,汤泡火腿也不错,这都是好东西。
李庆和范烨这次是一道来的,当年还是李庆邀段景去的合欢楼,那时候两人一个五品一个二品,那时候他就暗叹这小子官运好,后来一年光景,人家不光当上了丞相,还娶了合欢楼一个打下手的小厮当夫人。
虽然不知这桑公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当初要是没有自己,两人也不能碰面不是,说起来,我还是段家半个媒人。
他当年拎不清楚,一开始站太子,后来看情势不对想投到三爷那边去,又怕人家骂他骨头轻,最后干脆中立才保住了官职。
肃清朝廷时他还隐约有过担心,后来看段景立住了他才放心。
“哎,听说段大人那马车一卸货。”
范烨刚被提起来,什么都想插上一嘴,驿站不比城里,段景又不准官员此行饮酒,范烨有心与李庆攀谈,冲他开口道。
“好家伙,全是些零碎玩意,听说还有香囊。”段大人新得妻室,这都几个月了,两人还真是如胶似漆啊。
不过怎么总送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也太直白了。
李庆嗯了一声,心想真是个蠢货,板着脸教训道:“丞相和夫人感情好,不是你我议论之事,范兄早歇了吧。”
……呵呵,真当我愿意理你。
段景到江浙后,命各地一年的赋税收入统一上报后,从下到上开始查政绩功过。
小官往往是要在地方上干一辈子,不查清楚,就是地方最大的祸患。他不看德行推举,那东西不是百姓的口碑,口碑也算不得什么数,人人都想要好名声,可有些真正的好官,都不被百姓知道。
官职太小了,一辈子默默无闻。
草芥无好风,送不上青云。
他要把真正为民的官员提上去,就要从底下查,江浙富商巨贾沆瀣一气,官员也不见得干净,底层的官员被压榨至此,若这时还能有几分良知,就是可用之材。
江浙有四宗五门,新近又出了个清嵩门,有人传是大将军明祺的门派,正是临近开宗门的时候,旁门左道为了招弟子真是什么都能编出来。
他听着座下的官员汇报着民情,闻言放下茶杯咳了一声,县令以为大人要说话,赶紧停下汇报等吩咐。
“无事,你继续吧。”
真亦假时假亦真,谁知道呢。
夫君出差,桑枕就成了府里的主子,以前需要段景点头的事,都到了他身上,其实王同贤也都能办好,但桑公子不能不知道。
他每天学着算账,学着识字,学着给别的世家回帖子,当然大多数时候还是他口述了,再由代笔写下来,专门管书信的门客润色一番交给桑枕过目,盖上他拿着的府印再送出去。
本来他也要出去应酬,但怀孕后段景不准他出门,就都回帖子婉言谢绝了。
他不出门,邺中可多的是想见他一面的,这桑公子可是个厉害人物,能飞上枝头必然有两下本事,不少世家夫人都投帖子上来登门拜访,且辞谢后越挫越勇。
桑枕无法,就让王同贤拿过主意后,见了一见,算是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和攀附段家的意思。
忙起来也就充实了,一天之中,桑枕只有晚上的时候能想想夫君,到那时候,他就跪在书房的小几旁,把针线放到一边,给段景写家信。
怎么开头呢,就写夫君吧。
夫君亲启。
我今天见了李侍郎家的夫人,她也怀了孩子,她说她夫君还和你一起做事过。
可我想你在刑部时,人人怕你,想必也不会给人家好脸色,于是就对李夫人有些愧疚,不过我们还是交谈的很愉快。
我除了见客人,也做了一个新被子。
我还去看了库房录货,学会了算出入库。
你知道出入库是怎么算的吗?
如果不知道,就说明我也是有厉害的地方的。
昨天晌午吃了红豆粥,我看诗里写红豆是相思,我很想你,所以要吃红豆粥。
最后两行的字有些小,似乎桑桑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我要显得关心正事,所以把想你写在了后面。
今天我又想你了,可我不想再吃红豆粥了。
第65章 第六个
他叫元凌,是建仁帝第六个儿子,是大邺初元年间的六皇子,元兴年间的六王爷。
第六个是什么意思呢。
第六个就是,不是第一个。
小时候,他和哥哥们一同去南书房,头一回先生考功课,他就得了第一名,不光文章做得好,他的侍卫摔跤也摔得第一。哥哥们都夸他头脑聪明肯用功,就连太子哥哥也来摸摸他的脑袋。
半月一次小假,元凌从南书房奔回娘娘的宫里,带着赢来的雕翎箭和先生圈点的文章,蹦着拿给娘娘看。
可是娘娘没有夸他,她尖叫着让他跪下,拿着藤条抽他瘦弱的背,抽了两下就扔了藤条,抱着他哭起来。
我的儿,不要争。
你以为你哥哥们在夸你吗,他们在笑你,都在笑我们娘俩!
娘不要你去够那些东西,娘不要你掺进去。
淳妃抱着她的儿子,颤抖的手去拍他的背。元凌正是长个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似的,淳妃的手摸上去,只摸到一节一节凸出的骨头。
元凌听妃母的话,就这么平平无奇了下去,他身份低微,站在龙章凤姿的哥哥们身后,没有人看得到他。
自此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可若是一味忍让就能换来好结果,世间一个个不都成了圣人,忍让的是圣人,发善心的也是圣人。
世上哪有那么多圣人。
他娘吊死的时候,他在南书房读书,回来高高兴兴地推开门,入目的就是那双悬着的缎鞋。
那时候他才明白,蝼蚁若甘愿当蝼蚁,就一定会被人家踩在脚底。
娘娘从不让他在外面叫她,就连去宫宴也不要和他坐在一处,她说娘没有身份,会下了阿莽的脸。
娘,我不要什么脸面。
娘只摇头。
他此前已经存了争位的念头,每日站在队伍最后面,看着前面那些太阳一样明亮,高山一样巍峨的哥哥们意气风发,他怎么能甘心,他们明明站在一排,却只有自己低到了土里。
你知道第六个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上面有五个出类拔萃,已经开府的哥哥,下面有七八个追着的,野心勃勃的弟弟。
生在天家,怎么可能就那样站着,把头伸出去叫人家砍,只有娘娘那样傻。
他想让娘娘坐上最高的位子,让她成为大邺最尊贵的女人,让她再也不用顾忌宫宴时该坐到哪才不会叫人家刺她的阿莽。
可是娘娘没了。
后来他做的那些事,如今想起来就像梦一样,但就算重来一遍,他也会那样做。
身在宫中,不进则退。
段景来擒他时,他就端坐在府里,目光如锥,看见这位铁腕宰相进来,还笑着叫下人敬茶。
元凌,你意图谋杀先帝,还与前朝重臣私交甚密,谋集党羽,诡托矫廉。
不仅如此,还绑架下臣妻室,目无王法,其罪当诛。
人家展开圣旨一字一句地念,念他欺君罔上;念他意欲谋杀,存谋逆之心;念他府中出入之人,所行之事皆为苟且;念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元凌细细地听着,好像在这道旨里听过了他的一生。
狼子野心,这话没错,我可不就是狼的儿子吗。
他拍拍衣服站起来,戴上枷锁被押了出去。
当年如光如月的太子,不也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可见低贱之人,不只是我。
娘,你不会怪阿莽不听话的。
第66章 畅想
“大人。”
“元凌今晨没了。”进来禀报的差役连王爷都没叫,他的爵位已经被夺,与庶人无异。
皇上不愿担上杀弟的名声,元凌是以风寒没的。
段景还在写折子,闻言笔顿了一下,在纸上洇出一大块墨来。
“知道了。”
他叫人找几个嘴严的给尸身用上特制的草药和香料,先一步运回邺城,回城下葬。
元凌倒了,元明也被流放,现在的皇宫,真的只剩皇上一人了。
他放下笔,忽然觉得没意思,如今就连他上朝,都看不到几个以前的同僚了,全是跃跃欲试的新面孔。
十年后,留下的又能有多少,他惫懒地闭上眼,按着眉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发现屋里站着个侍卫,也不出声,见他睁开眼才敢上前来。
段景皱着眉头训了一句:“有事怎么不说?”杵着跟个柱子似的,要真耽误事了拧下他头来都不够。
侍卫被他骂得脸都白了,腿一软要跪又怕耽误事,要禀报的是府里的事又不能哭丧着脸,只好露出个笑道。
“小的怕扰了大人清静,这是府里送来的信,一封是夫人的,一封是王大夫的。”
见段景面色稍霁,他又补充道:“王大夫说夫人一切都好,胃口好,睡得也好。”
段景的脸色柔和了些,拿起信来,对侍卫道:“行了,你下去吧。”
侍卫这才松了一口气下去。
他展开信看桑桑冒傻气的家书,格式一般是今天先做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又吃了什么,最后再表达一下对自己的思念。
但是今天有些不一样。
夫君,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天气太热,我在家里只穿裙子,大夫来了再穿上外衫,好麻烦。
我最近常常难受,底下湿湿的,你说那里叫小屄,我想我的小屄要出问题了。
我每天都抹药,可是小屄出汁没办法,宝宝一乱动,我就喷出来了。
你说这样正常吗,我不好意思问王大夫,就先来问问你。
你那里热不热,我再做些内衫送去好不好。
这信叫人看了简直上火,段景恼怒的想,他几乎读着读着就硬了,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桑桑是怎么按着肚子,盘腿坐在桌前写的这封信,或许还被时不时的潮吹折磨的眼泪汪汪,夜里再偷偷绞着腿想他。
自己过了两个月和尚般的日子,这小东西写个信还要招他。
他盯着纸面发了半天呆。
这时候桑桑大概还没起,天这么热,不知道他苦夏了没有。
他本想提笔回信,可是脑子里只想回去操他。
默念了半天静心经,他才打开王春的那封信。
信上照例先交代夫人这几日的用度饮食,又用了哪几味药,几时起夜,几时休息都有写到,末尾又添了一行字。
臣料月将临蓐,望大人早归。
段景合上信纸,事已办完,该回去陪桑桑了。
他们的孩子,也快要出世了。
想到这儿,段景由衷地露出笑来,快步走出去,吩咐下属尽快交接完各事务,后日就返程。
阴晴不定的段大人,如今步子轻快了,面上也带笑了,大理寺卿把人名誊错了也不骂了,简直和菩萨给开了光似的。
底下都议论大人这是要抱儿子了。
他听见这样的话,倒也想了想孩子的样子。
不论男女,估计都会随了桑桑的圆脸杏眼,笑起来也要像他。
他和桑桑的孩子,一定是最可爱的。
李庆和段景并排骑马往回赶,他抽着嘴角听着段大人的独白,心想,那可千万别随您。
不然笑起来也像您,那得多瘆人啊。
第67章 生产
段景回府时,府里正好是上午膳的时候。
他先去了趟宫里,要回来也没跟王同贤说一声,等他跟皇帝汇报完事务回去,后面跟着的车子也都到了。
他推门进了正屋,外间几个侍女正看着熬养胎汤的小锅子,见大人进来,正欲出声行礼,段景已经从旁边过去了。
屋里桑枕正徒手拿炒饼吃,桌上还放着炸肉和几道凉菜,两口饼就一口炸肉,边吃还边吧唧嘴,出嫁前教的那点规矩算是忘干净了。
他这边吃着一扭头看见段景回来了,嘴里还塞着东西就叫起来:“呼君!”
段景应了声,走过来一看:“这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他坐下闻了闻味,转头问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午膳就上一盆肉,还是炸物,腻的和放了一缸油似的,东西还得他自己拿着吃,旁边都和没长眼似的站着。
侍膳的侍女低下头不敢出声,这能说什么,桑公子怀着孕,没苦夏不吃东西她们就谢天谢地了,有了胃口,要什么不得给送来啊。
眼见着他要发火,桑枕赶紧包了块饼塞到他嘴里,段景被迫就着他的手吃了块饼夹肉。
他神色古怪地嚼了两下,咽下去第一句话就教训道。
“看看你手上的油!”
桑枕赶紧拿过桌上备着的白布擦了两下。
段景让他喂了一口,没想到这肉还挺好吃,于是去旁边净过手后也坐下陪他吃了起来。
桑枕今天穿了件绸子,外面套着小衫,胸前撑的鼓鼓的,看来在家里这段时间倒是养的十分好,小脸白里透红,是个好生养的样子。
最后桑枕吃了两张饼一盘菜,大半盆炸肉都被段景吃了。
吃过午饭,桑枕自然要午睡,段景看他吃力地挺着肚子往床那边走,赶紧扶着他过去躺下。他这样太让人不放心了,段景怕和他睡一起再压着他,索性叫人挪来一张床,自己在旁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