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知晓北疆王不是真谋逆,只不过当时自己刚继位,朝局不稳,各方势力都在明争暗斗,不好做得太惹眼,且若是替北疆王翻案,也是打先帝的脸。他只能是慢慢地将朝中有异心的人先料理干净,在借着他人之手替北疆王洗去污名。
做这些事,并不是为着苏卿白,而是他齐晏未来要走的路早就踏踏实实地一步步筹谋好了,并不需要先帝为他铺路。
齐晏感觉牵着的人的手有些凉,摇头低声道:“不必说谢,只求你不恨我才是。”
这个“恨”字倒是实打实地割在苏卿白的心尖上,将来也不知是谁恨谁了。
苏卿白苦笑道:“齐晏,若是有机会,真想带你去北疆,在他们的墓前,让他们好好看看你。”且不说前面的事如何,单单齐晏对他十年如一日的好,这份真心他也是要记在心上的。
齐晏心中酸涩无比,他们是为谁死的?他登基为帝让整个北疆陪了葬,北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怕是都不会原谅他吧。
“北疆王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啐我一脸,早将我骂了百八十遍了。”
苏卿白顿了顿,说道,“父亲……他不会的,他很好,很好……”
苏卿白下面越是说不下去,齐晏心头越是堵得难受,他了解北疆王的为人,当年北疆王手握重兵,且带着一支嗜血军队,还有一群赤羽鸟,若是在先帝给他按一个谋逆的罪名顺势谋反了,今日在龙椅上是谁,还得两说。可北疆王就是什么都没做,压下一批替他抱不平的将士,脱下官服,解了金印,安安静静来赴死。
苏卿白又不知想到什么兀自失神着,齐晏牵着他冰冷的手放入胸膛,怎么都捂不热。
正难受着,陆蝉从稀稀落落的风雪中走出,他朝齐晏施礼后,躬身说道:“皇上,西郊河上无故浮现出几百副棺材,有些棺材漂流的过程中棺盖被撞开了……河面上有些惨不忍睹……”
陆蝉说话向来直击重点,言简意赅。齐晏刚想开口,陆蝉又说道,“已经让人去查了,只是河两岸百姓从没见过这场景,惊恐万分,纷纷说这是凶兆,怕是皇都有血光之灾。”
苏卿白冷笑,可不是吗?沙陀族正想尽办法侵犯北疆掠夺粮食,打仗必流血,可不是有血光之灾。百姓们一遇事就特别喜欢往迷信上头想。
齐晏揉揉眉心,面色又白了一分,道,“写些教化的册子,发给百姓多看看。省得整天胡乱猜测。”
陆蝉走后,齐晏呛了一口冷风入肺,不住地咳嗽,六福满脸担忧,在后头使劲看了看苏公子,皇上都咳成这样了,苏公子怎么还不管不顾地站在风口上。
片刻后,苏卿白说道,“皇上,让我去西郊看看吧。”
本就咳得厉害,乍一听这句齐晏更是咳得脸都紫了。
六福忙上去,颤声劝道:“皇上、苏公子,外头风大,还是先回屋再说话吧。”
齐晏甩开苏卿白的手,兀自进了屋。苏卿白与六福对视,六福苦着脸说道,“公子也回去吧。”皇上如今病着,苏公子说话咋还能这般没轻没重。皇上把苏公子看得跟宝贝似的,平时就不让他涉险,何况眼下肚子里又多了个人,皇上怎么可能让他去西郊。
苏卿白垂首默不作声,自知把齐晏气狠了,在心中默默思量着如何才能说服他让自己出去。
暖心阁的最里间阁子铺了地龙,走进去暖融融的,齐晏坐在床榻上手里抱着镂金汤婆子翻看奏折,一旁桌子上摆了好些精致的吃食。苏卿白进来时,齐晏眼皮都没抬。刚刚咳得有些厉害,至今脸色还呈着倦怠。
第147章 哭什么,傻子
皇上没开口叫御医,六福也不敢去叫,只是在心里担忧着皇上。
六福提着空了的食盒出了好几道屏风立在门口等吩咐,苏公子惹了皇上,等下少不了又是一顿闹。如今苏公子有身孕,气不得,皇上又病着,吵不得,六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盼着两位祖宗能各自让对方一步。
阁内静悄悄的,齐晏垂首批折子,偶有几声咳嗽,苏卿白默不作声地立于一旁,半个时辰过去后,齐晏起身从苏卿白身旁绕过去,只听见六福在外头焦急的声音,“皇上,披件衣服再出去,皇上……”
这是头一回齐晏将苏卿白冷落如此。
御书房内齐晏靠在榻上,身上搭了一条五彩织毯,未用早膳还吃了苏卿白一肚子的气,好不容易止住鼻血,此刻又烧起来了。
刘太医把完脉,跪下磕头道:“皇上候症发作,加之怒火攻心,才致高热,臣这就去写方子,皇上需好生静养,切莫再动怒。”
齐晏半阖眼,摆摆手,刘太医躬身退了下去。一旁案几上放着一个圆形熏炉,炉内填了好几块沉香木,清香绕鼻,齐晏倒也静心不少。
六福端来一小碗米粥,见皇上怔怔出神,一肚子的心事,他连声叹气,刚想开口,就见齐晏咳了两声,哑声道:“他还站在那吗?可用过早膳了?”
皇上自个儿都病得不成样子,心里头还惦记着苏公子,可偏生苏公子性子执拗,倔起来连命都不要皇上也拿他没辙。前头惹皇上不痛快在兰苑跪了一天,都没长什么记性,眼下肚子里怀了龙子,皇上还能拿他如何?
六福一脸心疼,垂首轻声道,“苏公子嗜酸,想喝山楂粥,太医说山楂活血,不可多食,苏公子吃了一小块酥酪糕又吐了,之后怎么劝也不肯再吃其他的了。”
“吐了?”齐晏立刻坐起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潮红。
六福慌忙解释,“苏公子说是胃里堵着了,此刻正走去兰苑消食呢。”
齐晏眉尖一蹙,“雪天路滑,让人跟着了吗?都没吃什么,怎么堵着了?”
“小七跟去了,许是……许是肚子里多了个人,顶着胃了。”
齐晏:“……”那孩子才多大?能顶着胃?过而瞬间了然,他就是故意的,一闹脾气就想别人喂他。
这几天好不容易养得身子云亭了一些,脸上也有了些血色,现在又开始赌气不吃,终究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兰苑的梅花在雪里开得灿烂,梅花后有一面蔷薇花墙,苏卿白摘下一小片花瓣,手腕一转,花瓣破开冷风飞出去。
“哎哟……”
林桑捂着额头跳进墙,可怜兮兮地说道,“公子,我才来,我真的才来,你用不着拿花瓣打我。”
苏卿白瞥了他一眼,道,“才来为何要翻墙?还鬼鬼祟祟,我当是刺客呢。”
林桑掏出半个没啃干净的饼,使劲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碎屑,抱怨道,“宫中本就戒备森严,自打公子怀了孩子,皇上又加了几支禁卫军,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哪来的刺客,还让不让人躲墙角好好吃东西了?”
苏卿白淡淡一笑,这人又是先去找了陆蝉,顺便带一兜子的饼出来。吃得太多怕被宫女太监笑话只能躲墙角,馋猫就是馋猫。躲墙角也不能抹去宫女心目中那个“食量惊人的林侍卫”形象。
林桑见四下无人,有了点正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上去,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公子还记得在兰苑救下的那个长公主身边的丫鬟么?”
苏卿白快速看完纸条,将纸条捏成粉末散在风里,淡然说道,“不记得。”
林桑急了,指手画脚地解释半天,苏卿白见他急得搔头挠耳,“噗嗤”笑出声。
林桑:“……”
“我并未想救她,只是皇上送的金刀太过好用,一刀就将长鞭割成两截。”苏卿白敛了笑容,眸色沉沉。
“先不管这了,你救了那丫鬟一命,她冒死跑到苏府门口将这事告之于你,公子怎么看?”
苏卿白脸上闪过一抹异色,道,“将计就计,借机脱身。”
他凑到林桑耳畔低语几句,林桑惊得睁大眼睛,忙不迭地摇头,“不不不,我不能让公子涉险,公子一定要留在宫里。”
天空阴沉,赤羽在高空盘旋,苏卿白仰头望了一会儿飘飘悠悠的碎雪,沉声道,“南秋予那处已将兵部尚书章勇构陷父亲的证据收集齐全,不日将呈献给皇上,朝堂必会发生轩然大波,苏之雲乘势起兵,到时内忧外患,皇上又犯了候症,我怕他撑不过去。”
林桑急红了眼,“公子孤身回北疆就能击退瓦拉那三万大军了么?”
“皇上已让薛太尉领兵五万赶往北疆,薛太尉用兵如神,只是他毕竟生于南方,恐不服北疆水土,有我在,便好很多。”
“他如何信你?”
“这些年在皇都,我一直暗中观察他,他与父亲私交甚好,也信父亲不会谋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信他可以拎得清。”
雪渐渐停了,苏卿白肩头被雪水浸湿,听见远处小七叫嚷,“苏公子快跟奴才回去,天气寒凉,若是受了风寒皇上该急了。”
苏卿白拍拍林桑肩膀,道:“回去吧。”想了想又叹口气道,“苏府和染布坊你可都安排妥当了?许久未回苏府了。”
林桑盯着苏卿白看,眼眶渐渐红了,低声说道,“两处一直交由黄管家打理,里外都妥妥贴贴的。”
苏卿白笑道,“哭什么?傻子。日后你不必跟着我了,就与陆侍卫呆一起,要是有什么牵扯到你的,你全推给我就行了,千万保全自己。想来到时陆侍卫也会护你周全的。”
林桑将脸侧到一旁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止不住地滚下来,从北疆没了后,许多事情就变得身不由己了。苏卿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走出兰苑。
第148章 来,抱会儿
齐晏坐在书案前,脸色阴沉,伺候在一旁的六福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北方千里加急的军报跟雪片似的飞进御书房,高太尉虽已领兵前去,可瓦拉攻势猛烈,前方的两位将军不知能抵挡多久,两国交战,苦的还是北疆的百姓。
此时小七跑进御书房,抖着声音道,“皇上,苏公子被云姑娘抓伤了。”
齐晏闻言猛地站起身,怒道,“哪个云姑娘?怎么伤的?不是让你看着他吗?”
齐晏忽而想起前段日子,宗室里的贤安老王妃给齐清送了个丫鬟当侍妾,就是那位云姑娘,既是宗室里的老王妃安排进来的,齐清不好拒绝,便找了个偏殿给她安排了,等过些日子再送走。
小七不住地磕头,“奴才罪该万死,没有护好苏公子,请皇上责罚。”
“朕是问你他如何伤的?”齐晏眼中滚着熊熊烈火,这一急一怒,鼻血便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六福慌忙拿了明黄色锦帕躬身替皇上擦拭鼻血,急声道:“小东西这么没眼力见儿,没见皇上病着,说话还喘气,定是你犯懒偷跑出去玩了。”
小七嘴笨,只一味磕头,把额头磕得破了皮,一边哆嗦一边说,“苏公子从兰苑回来的路上突然说要去景心殿看清王爷,从里头出来后想吃糖渍萝卜条,便要奴才去御膳房拿,奴才回来后就见云姑娘在羞辱苏公子,苏公子不与她一般见识,想绕过她走,谁知云姑娘恼羞成怒上来就掐住苏公子的脖子,拉扯间苏公子的脖子被抓出几道血痕。奴才上去劝阻还挨了一顿踢。”
“后来清王爷听见声响,赶忙跑来甩了云姑娘几巴掌,如今云姑娘被关在慎刑司,等皇上发落。”
“奴才听伺候云姑娘的李嬷嬷说,云姑娘不认得苏公子,看见苏公子一身宽袍松松落落,头发又束歪了,以为是清王爷找来的男宠,妒火上来就做出那些糊涂的事来。”
小七说完话垂着头呜呜地哭,额头早已肿得老高。
六福呸了一声,道,“那是糊涂事吗?那是大逆不道,还没怎么着呢,就想上天了。”苏公子平日里皇上是千恩万宠地惯着养着,一根寒毛都不让人碰,如今平白无故被人抓伤,皇上心头又得添上一层病了。
齐晏一掌拍在书案上,双目赤红,额间青筋凸暴,冷笑道,“她是向天借的胆子吗?还关慎刑司做什么?直接将她拉出去处理了,不用来禀报了。”说罢怒气冲冲地走出御书房。
齐晏走到暖心阁门口时,刘太医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门却紧紧关着,齐晏皱了皱眉,小太监吓得立刻跪下来,道,“苏公子说不让任何人进来。”
刘太医跑得一身热汗瞬间冷了七分,给天子吃闭门羹?里头那位才是真正的祖宗。
苏卿白拿着面铜镜照自己的伤口,心中感慨路上走得好好的,还能被人给抓伤,果然深宫里的女人呆久了都会疯。齐晏若是多娶几个妃子,后宫里一天一场戏,搭戏台都能唱一年。
几条血痕猩红刺目,从脖颈连到耳后,奇怪的是倒是不疼不麻,只是溃烂的速度有些快,渗出的血中翻出一丝丝绿脓,苏卿白眼眸渐渐黯下去,从前在茶楼里听说书人说过宫中女人惯会用毒。苏卿白呆了一会儿,叹口气,自己身上养着条厉害的虫子,除了对苏之雲的毒无奈之外,这些小打小闹的毒就跟儿戏似的。
“皇上……皇上……”
外头小太监一阵疾呼,苏卿白忽而想起齐晏还病着,受不得风,心里一慌,立刻去开了门。
齐晏咳了几声,黑着脸,哧鼻道,“苏公子肯开门了?”
苏卿白讪讪地笑道,“先头可不就是皇上先不理我,自个儿走人的。”
齐晏被噎得脸上由黑转白,苏卿白忙乖乖地牵住他的手把他牵进屋。
苏卿白躺在贵妃椅上乖顺地让人上药,刘太医行医大半辈子,自是看出云姑娘指甲上抹了不得了的东西,也看出她的目的在苏公子的脸,只是身量不足,抓到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