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似乎也察觉到说错了话,明显有点慌,看那样子似乎是想忽悠她:“额……是外祖父,爹爹说错了。”
是的,据宝音平日观察,爹爹很喜欢仗着她不懂就忽悠她,而且每次忽悠她的时候,眼睛都会这样四处乱飘。
宝音小姑娘是个很体贴的小姑娘,但她也是个很有好奇心的小姑娘,所以她并不戳穿爹爹在忽悠人这件事,只是虚心求教的问:“那皇后娘娘,是宝音的外祖母还是祖母呢?”
爹爹道:“是外祖母。”
宝音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是漂亮爹爹的爹和娘,别人爹爹的爹和娘都是祖父和祖母,为什么宝音爹爹的爹和娘,就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呢?”
“……”
爹爹明显语塞了,一张帅脸上两条剑眉拧成了一团。
宝音成功的绕晕了爹爹。
最后爹爹弹了宝音一个脑瓜崩,威胁她赶紧乖乖睡觉,明天好和他一起进那个叫皇宫的地方去,和皇后外祖母、以及传说中的皇帝外祖父请安。
宝音顶着小脑瓜上被亲爹弹出来的包包,十分委屈巴巴的睡了。
所以,到底是外祖父还是祖父呢?
第二天宝音还没睡醒,又被一大早拽了起来,换了一身漂亮衣服,被征野叔叔抱上了马车。
昨天夜里宝音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了漂亮爹爹的声音。
爹爹睡在隔壁,漂亮爹爹的声音从爹爹屋里传来,所以爹爹和漂亮爹爹昨晚上睡在一起。
宝音迅速的理清楚了事情原委。
漂亮爹爹也回家了。
马车上宝音想问问为什么爹爹的眼睛底下一圈黑黑的,但是还没说,爹爹就赶在她前头很严肃的开口了。
“今天见了外祖父,要乖乖的,不能随便瞎说话,也不可以乱问奇奇怪怪的问题,双双记住了吗?”
爹爹的表情很认真,宝音知道一般他露出这种表情,如果自己和他对着干,很快就会收获一个脑瓜崩,于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先去见的是皇帝外祖父。
皇帝外祖父住的地方又大又空,爹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屋子里只有宝音和抱着她的几个姐姐。
找不到爹爹了,宝音想问爹爹去了哪,又想起爹爹说过,今天不能乱问,只好又憋了回去,但看不见爹爹,宝音就有点紧张,一紧张就会口渴,于是宝音就开口和抱她的姐姐要水喝。
谁知道宝音紧张,抱她的姐姐却更紧张,杯子还没递到宝音嘴边,就啪的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宝音咂了咂干干的小嘴巴,看着粉身碎骨的杯子有点惆怅。
但摔了杯子的姐姐好像要哭了。
只是摔一个杯子而已,为什么要哭呢?
整天在家里摔盆打碗的宝音小姑娘当然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
但是她不喜欢看见漂亮姐姐哭,哪怕她们还是不如漂亮爹爹漂亮。
“为什么要哭呢?”
宝音问。
“这是……这是西域进贡的琉璃杯,被打碎了一只,掌事姑姑们发现了,定饶不了我的……”
掌事姑姑是谁,宝音不知道,但是猜一猜,大概和要弹她脑瓜崩的爹爹差不多吧?
宝音这么一想,就很能理解为什么姐姐要哭了。
“我看见过,刚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杯子,用来垫上,姑姑就不会发现姐姐摔了杯子了。”
宝音说。
姐姐明显愣住了,道:“什么,这杯子只有一套,郡主是在哪……”
宝音让姐姐把自己放了下来。
然后飞快的迈着小短腿,窜到了大房子里台阶上的书架前,努力的爬上椅子,从书架的某一格里头,摸出了一个漂亮的琉璃杯来。
宝音兴高采烈的拿着琉璃杯跑回了姐姐跟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姐姐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手里的杯子。
宝音有点奇怪:“这个杯子,不是长得差不多吗?”
姐姐似乎吓得有点结巴:“这个……这个是陛下的……郡主快放回去吧,趁陛下还没回来,否则若是陛下见了,定会责罚的。”
宝音想起前几天容姑姑告诉她的话——
容姑姑是宝音很喜欢的长辈,之所以是很喜欢,因为她最喜欢的还是她两个爹爹。
容姑姑教会了她很多好玩的事,是个很厉害的人,宝音对她一向很深信不疑,于是挺起小胸脯深呼一口气道:“不会有人责罚宝音的,因为不是宝音拿的,是裴双双拿的吖!”
刚说完,又想起了昨天爹爹和她说过的话——
可不能被别人发现贺宝音和裴双双是一个人!
宝音苦思冥想了一回,忽然福至心灵,把头上原本绑的好好的双丫髻丝带扯散了,道:“姐姐给我绑一个哥哥的头发!”
小宫女很茫然。
这位小郡主的脑回路,真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哥哥的头发?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许久,半晌其中有一个终于领悟到了小郡主的意思,拍了拍脑门道:“郡主的意思,是绑一个男孩子的发髻么?”
宝音觉得这位姐姐很有前途,一双桃花眼笑得弯成了两条小月牙。
小宫女们摸不清宝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她是郡主,所以还是乖乖的听话,给她绑了个冲天辫——
呃,倒也不是她们专选丑的编,实在是这个年纪的小童,不也都是冲天辫吗?
……别说,小郡主今日跟着父亲贺统领穿蓝色小袄,此刻换个发型,瞧着还真有点像是个男娃娃了。
宝音却盯着杯中水面上,倒印出的自己丑陋的发型,沉默了。
皇帝从外头带着王忠禄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长得和幼时的珩儿、瑜儿几乎一般无二的奶娃娃,和奶娃娃手里的映夜琉璃盏——
那个自己珍藏多年的、当初本要赐给瑜儿、却再没机会赐出去的八岁生辰礼物。
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王忠禄看清小郡主手里攥着的是什么以后,脑门上第一次不受控制的浮起了一层薄汗,刚想要开口打圆场,却已经迟了。皇帝的目光停在宝音身上,开口缓缓道:“你……”
宝音却也终于反映了过来,仰起脑袋伸出小胖手把那个琉璃杯递了出去,抬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估摸着是她皇帝外祖父的瘦老头,认真道:“真的不是宝音拿的!”
语毕又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不应该主动提起自己的大名——
瘦老头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宝音隐约感觉到大事不妙。
她急中生智,连忙补救道:“是……是裴双双拿哒!”
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旁边几个小宫女已然只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裴双双是谁?”
宝音沉思了一会,忽然发现似乎不太对——
要把干的坏事赖给不存在的裴双双,那就应该直接把自己撇清,但是现在宝音已经成了裴双双……
她可怎么跑路呢?
宝音小姑娘这次终于黔驴技穷、彻底凝固在了原地。
皇帝道:“你是裴双双?”
宝音的小脸拧成了一团:“算是吧……”
算是吧。
爹爹忽悠她的时候就经常说这三个字。
皇帝道:“你为何如此打扮?”
宝音好歹还记得爹爹叮嘱过她,不能叫别人发现裴双双和贺宝音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对脑瓜崩的恐惧战胜了一切。
“因为……因为裴双双是男哒!”
所以和是女孩子的贺宝音,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皇帝这次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道:“好,朕平白多了个皇孙,好呀!”
王忠禄:“……”
一众宫人:“……”
刚忍不住去出恭,心里不踏实的火速赶回来,正杵在门前的贺小侯爷:“……”
第125章
多年以后,贺顾细想起来,其实圣上那时对他、对贺家都已生了戒备猜疑之心,可宝音却能得他那样不同寻常的宠爱和纵容,虽有宝音与皇帝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亲祖孙俩这一层缘故在,可一向老谋深算疑心深重的皇帝,那忽如其来的心软,其实也多少露了几分即将油尽灯枯的迹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约是勾心斗角、笑里藏刀了一辈子,才终于在人生中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时光里,无法再抵抗住对亲情和天伦之乐的渴慕。
贺顾的猜测和感慨,自然不足为外人知,旁人也只能看见皇帝喜爱福承郡主,自病情稍愈后见过一次外孙女,便将她在宫中一留就是七日,以作陪伴。
众臣稍稍宽了些心,以为这次太医院终于把皇帝这长达三年的咳症治出了点成效,却不想第七日,护送福承郡主回府的车马前脚刚出了太和门,后脚内官传唤太医的尖利喊声,便从揽政殿传了出来——
天命无常,人寿有涯。
天子即使真的受命于天,终归却也还是人,是肉体凡胎,躲不过生老病死。
这一次,再纠集起所有的太医连夜会诊,也没能叫御榻上的帝王重新睁开眼。
这一日,整个皇城彻夜不眠,宫人们哭丧的声音从这头传到那头,倒像是盛夏时节禁城之中忽然刮起呼啸的一阵北风,无望着悲泣。
老皇帝走的突然,自己却明显心中有数,他已然大限将近,册立新君的文书就在揽政殿案上静静的铺着,一字一句,皆是他亲笔所书,几位议政阁的老大人们得了消息赶进宫时,那上面墨痕尚且未干,而象征着国朝至高无上权利的印玺,则悄无声息的被放在一边。
李秋山不知是何时进的宫,冷着脸带了一众禁军寸步不离的守着御案上的传位诏书,等得议政阁七位大臣与忠、恪二王都如数赶到揽政殿,才道:“陛下临终前有命,诸位大人、王爷齐至,传位诏书方可宣召。”
老狐狸们都沉默不言的面面相觑,忠王的注意力却没在传位诏书身上,他只红着眼眶一言不发的瞧着内殿御榻方向,恪王则微垂眼眸,未发一语,殿中一片寂然,只有内殿宫人们抽泣的声音伴着燃香的味道一齐传来。
最后,还是议政阁首睽王老大人第一个咳了一声,撩开衣袍下摆跪下恭声道:“老臣王庭和,恭受圣谕。”
……
贺顾得了消息时,还有些不大相信、又或者说……是有些恍惚——
那日他进宫,皇上瞧着虽瘦了,却分明还是中气十足、精神头不错的,着实叫人没想到,竟然这样快就去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连串的事务——国丧、新君继位,自然要搅得他这个十二卫统领跟着李秋山李都统一块忙成陀螺、脚不沾地,再也没有旁的闲工夫想七想八了。
——而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是,这一世尽管太子倒了台,裴昭临却不知怎的,自废太子被皇帝秘密处决、“暴病而亡”后,便似乎熄了夺储的念头,再也没出过什么动静。
贺顾刚开始也不知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分明前世裴昭临和太子即使斗成了那副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乌眼鸡样,想来应该也是对皇位执念颇深的,却不知为何这回放弃的竟然如此容易,甚至连贺小侯爷原本在计划中琢磨的,如何收拾他的九九八十一式——
都尚且不曾施展。
贺顾对裴昭临究竟是真绝了此想,还是打着养精蓄锐、扮猪吃虎的主意,实在存了几分怀疑之心,只是这三年里,他不着痕迹的遣人去跟踪查探过不止一回,却不想忠王殿下倒真没做戏,整日吃酒喝茶、偶尔和表妹闻小姐比划比划,耍拳论剑,日子过得倒是快活的很,至少比他这个还得没日没夜给裴家卖命的假女婿,要快活的多了——
贺顾头几回得了自忠王府回来的探子的消息,仍是不信,甚至还又高看了裴昭临两眼:以为他此次竟如此懂得做戏掩饰,还能觉察到天下轻功最为卓绝、来无影去无踪的“螣蛇”一卫的行踪……
想想也是,毕竟他是闻修明的亲外甥,生母闻贵妃将门出身,这人又一样也掌过十二卫的事,发觉了似乎也不稀奇。
贺顾如此想。
直到他不死心的亲自去忠王府蹲了近半个月的房顶,这才不得不承认……
忠王殿下如今,的的确确,并不是心机深沉、暗怀鬼胎,他的确绝了和弟弟相争的心,在快快乐乐的过他富贵王爷的逍遥日子。
……也真不知为何前一世,此人却非要和太子斗个你死我活,弄得贺顾为了收拾他也大费周章了。
事至如今,忠王既无相争之心,传位诏书又是在众位文武重臣有目共睹之下宣召,自然是彻底尘埃落定——
光化二十六年七月初七,帝崩,皇三子恪王裴昭珩承位,追谥先帝曰穆宗文徽仁皇帝,王公大臣持服二十七日释服,禁绝歌舞,不得饮宴,庶民走卒则婚嫁不禁,勿用惊扰。
国不可一日无君,文武百官催着,内廷内务二司自然是不敢怠慢,登基大典立刻马不停蹄的准备了起来,短短半个月就把典仪准备停当,新帝登基在即——
自重生以来,贺顾好像就没有一天不在盼着这一日的到来,可如今经了千难万险,大大小小的周折、担忧,终于要看着裴昭珩走上这万人之上的御座了,他心里倒忽然平静了下来。
甚至平静的有些过分。
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