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叮嘱了他几句这次北上一定要小心,又关怀了几句,这才罢了,大约是也上了年纪,下完了棋便肉眼可见的犯起懒来,话说完便打发他两个一道回去,自己让李嬷嬷扶着到贵妃榻上闭目小憩去了。
等瞧着皇帝和贺顾的身影离开宫门,陈皇后才缓缓睁开眼瞧着宫门方向叹了口气。
李嬷嬷一边把炭火炉子挪的离贵妃榻近了些,一边低声道:“娘娘实在是替皇上和贺统领费心了。”
陈皇后一边伸手烤了烤火,一边叹道:“顾儿这孩子,虽然瞧着性子爽快,心里其实却想的比谁都多,这样不好,不好呀。”
陈皇后扪心自问,她自己想的那样少,临到末了都不快活,何况如顾儿这般,想得又那样多的呢?
李嬷嬷道:“娘娘该做的也都做了,皇上和贺统领的事,皇上心中自有主意,娘娘也不必太过忧虑,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
陈皇后道:“……也还好在珩儿上心,你瞧他故意把近日这些事叫我知道,便是有心要我替顾儿出头,只是这样下去,毕竟也不是长久办法,中宫无后,朝臣必不能罢休,如今是有北地战事来了,他们才不得不歇一歇,等到战事了了,真不知又要怎么闹了。”
李嬷嬷却忽然摇了摇头,道:“娘娘,您真觉得这些流言,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传开,此事里头没有猫腻?”
陈皇后一愣,道:“……你的意思是说,是珩儿他……”
李嬷嬷却只笑了笑,低声道:“太后娘娘,老奴瞧着倒觉得,咱们皇上心里明镜儿似的呢,他有自己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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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顾和裴昭珩一齐出了芷阳宫,行在宫道上,两相无言,进了御花园灌木从径里,却无声的越行越近。
斋公公也是人精中的人精,带着一众宫人跟在他二人背后,脚步却越行越慢,最后足足隔了二十来步远,只有他两人一齐进入了花丛身处。
早冬的空气有些凉,但并不冷的刺骨,可是贺顾被裴昭珩的手顺着微微敞开的前襟碰到腰腹时,还是被凉的打了个寒噤,身体也稍稍缩了缩。
他此刻背着裴昭珩,也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那指尖微凉的手,即便察觉到了他的瑟缩,也并没有停下来,贺顾闭了闭目往后仰了仰靠在他怀里,微微有些颤抖着低叹了一声:“……皇上,这是御花园……咱们还是回去吧。”
裴昭珩在他耳边低声道:“回哪里去?”
“……子环喜欢朕的寝宫吗?还是去庆裕宫?”
贺顾道:“我该出宫了……”
后头的话还未出口,便感觉到发带被什么东西一扯,松散开来滑落在他颊畔。
裴昭珩道:“不急在这么一刻,一应军务,朕已吩咐李秋山替你打点,等都妥当打点好了,明日再动身。”
他语气淡淡,贺顾嗓子眼里却抑制不住的冒出一声低哼,正此刻,却恰好听见花园那头传来几声女子的莺莺燕语和欢笑声。
贺顾微微一怔,嗓子眼的动静立刻被强憋着咽了回去。
……寻常宫婢必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胆子在御花园里这么大动静玩闹,先帝的嫔妃,和闻贵太妃进了慈佳堂的,也都性子稳重,肯定不是她们。
他没了动静,那头裴昭珩很快觉察到了,低声道:“……是前些日子几个西域小邦送来的舞女,一时还未打发,内务司只好安排在丛秀宫了,我并未见过她们。”
贺顾喉结滚了滚,道:“不必和我解释。”
裴昭珩把他扭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道:“……口是心非。”
贺顾:“……”
裴昭珩道:“我今日回去就叫斋儿把她们打发出宫。”
贺顾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道:“……倒也不必这样急,她们既是西域来的,人生地不熟的,打发走了叫人家怎么过活?”
裴昭珩道:“子环如今倒宽宏大量起来了。”
贺顾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妒妇,干嘛冲人家姑娘撒气?”
说完却又忽然觉察到不对,赶忙改口道:“……不对,是妒夫。”
裴昭珩道:“子环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贺顾:“……”
贺顾:“我要出宫了!”
裴昭珩道:“今日留在宫中吧,明日再走,我送你出京。”
贺顾道:“……你还嫌我被言官骂得不够吗?”
裴昭珩正色道:“朕送朕的北营将军出京,事关北地战事,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贺顾:“……”
最后他还是没犟过裴昭珩,在揽政殿留宿了一夜,第二日天亮,才悄无声息的回了公主府去。
李秋山办事妥贴,短短一日功夫,已经把兵马粮饷一一安排妥当,贺顾换了一身玄银色甲胄,又在城门前和此次随他前往北地增补的将士饮了誓师酒摔了杯,这才浩浩汤汤的带着人马动身出发离京了。
此次皇帝派他暂代北营将军,兵部又选了几个偏将做副手随行,贺顾一一瞧了一遍,除了几个以前就跟着他的,其余都是去年弓马大会新选出的好苗子,有一个还是他当时陪着裴昭珩亲自一眼挑中的,年纪虽小,却很有几分本事,意气飞扬,拿了一台擂主不算,又在弓马大比上大出风头。
这小子名叫宗凌,十八岁的年纪,金陵人氏,家中本是书香门第,但他没什么读书的天赋,也志不在此,便瞒着长辈偷偷去参加了弓马大会。
贺顾当初一见宗凌,便觉亲切,无他,贺顾觉得这小子实在很像年轻时的自己,尤其是前世那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整日想着出人头地的自己——
年轻真好啊!
他本能的对这个少年偏将很多了几分青眼,一路上行军之余,也忍不住指点他几回骑射与和北戎人格斗的技巧。
只是宗凌年轻气盛,却仿佛并不怎么听得进去,没两日,贺顾便隐约觉察到他对自己似乎有些阳奉阴违,言谈间神情也有些古怪,便猜到宗凌多半是听过了京中那些流言,心中还不定怎么看他这个皇帝的“枕边人”。
他倒也并不和一个少年人置气,只是一笑了之,也不再自作多情的去教他什么了。
前世北地戎患久矣,朝廷也并不是没有出兵想解决过,但那时太子和裴昭临内斗便耗去大越朝半数兵力,再加之选将不合宜,北上的兵马也非精锐之师,北戎还有布丹草原上的盟友,自然是如虎添翼,几次交锋都把大越朝援军干的稀碎,武灵府也就渐渐成了长在国朝北地的一颗烂牙,拔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大约是这一世,有前头替秋戎部收服布丹草原二部的缘故,北戎少了两个盟友,再加之内患已无,虽然国库还有先帝朝时留下的亏空在,但政局安稳,皇帝又一力支撑北地战事,贺顾自打出征到打完这场仗,从头到尾几乎没遇到一点内碍,粮丰马壮,要什么有什么,自然可以摒除一切杂念,也不必再猜测君上的心意,能一心抛到带兵打仗上去了。
自贺顾抵达承河,不到一个月,便大破宗山灵河关,收回了武灵府一城,北戎已对这位援将心生惧意,后头的一个月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有战必应,只是剩下那未收回的一城,偏偏又是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于是便一拖再拖,始终悬而不决。
虽说只要围城,他们便总有弹尽粮绝的一日,但贺顾心知北戎人凶狠,他们弹尽粮绝,城中的百姓必不可能讨得了好去,只会因此被迁怒屠戮,甚至更凄惨也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就算破城,得到的也只是一座死城,那又有何意义?
自然是急的嘴上长燎泡。
他要强攻,不愿再等,旁人也劝不住,最后是柳见山提的主意,用神武营的火炮试试破城门。
柳见山和言定野在承河大营待了三年,他两如今一个管着神武营一个管着锐迅营,贺顾前世和柳见山相交,心知他不是冒冒失失之人,若是没有把握,必不会主动提这个法子,且神武营是他管着,火炮能不能用,怎么用,柳见山是最清楚的——
新帝继位承平元年二月,北营将军贺顾率承河大营攻破武灵府陷落的最后一城雁陵,两军交锋两日两夜,火影刀光不绝,北戎人死伤惨重,城破,北戎汗王穆达则趁夜被亲兵护送,冲破援军,逃离雁陵。
第三日晨光初破,天际绽放出一抹绯色霞光,这场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两日两夜的厮杀,便是铁打的身子如贺顾,也觉的疲累不堪。
他迎着晨光把佩刀上的乌黑血迹擦了一遍,缓了口气,正要问身边的宗凌和宁四郎城西城南的残局收拾好了没有,转头却忽然发现只有一个宁四郎,宗凌却已然无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贺顾一愣,道:“宗凌呢?”
宁四郎胳膊上挨了一刀,正在撕裤腿上的步料下来简单包扎伤口,闻言呲牙咧嘴道:“小宗?天亮前我还看见他的。”
又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奇道:“真是怪了,就这么一会,人呢?”
贺顾忽道:“你看他牵马了吗?”
宁四郎道:“牵了牵了,我还纳闷他牵马做什么呢,咱这还没打扫完战场,也不知道他要上哪去……问他他也不说,不是我说吧,嘿,京城来的少爷们就是傲啊,说个话都老是对咱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将军这小子都这样,您说这小子欠收拾不是?”
贺顾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怒道:“……该死,这臭小子肯定是去追穆达了,我不是跟他说过了,不许去追他们吗!”
又转头对亲兵道:“去牵我的马来!”
等云追牵来,他转身便跨上马背,对征野和宁四郎道:“清点一队人马,赶紧跟我去把姓宗的小兔崽子给追回来!”
语罢也不等他们搭话,便扬起马鞭叱了一声,冲着城门疾驰而去了。
第130章
雁陵已至越朝国境极北,出了雁陵再往北,越过宗山,便是北戎人的瀚海雪原。
贺顾之所以没有选择继续追击逃走的汗王穆达,一则因为经过两日鏖战,将士们都已是疲累已极,要追击穆达和他的亲兵们,多半就得追到灵河流经宗山山脉的天月峡,天月峡地势封闭狭长,并不利于后来援兵增补,且这次穆达虽亲自率兵南下,但以贺顾两世以来对北戎国力的了解,穆达多半并没有穷极所有兵力挥师南下,围城已有小半个月,北戎那边多半已经知晓穆达落败了——
谁也不知道倘若真追上去,宗山那头究竟有多少接应他们汉王的北戎人,若能生擒或杀了穆达,固然是大功一件,可贺顾也并不想拿一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他从不是个好大喜功的人,这一世更是于权欲全无所求。
可是宗凌不一样,他还不过十八岁,贺顾只要一想到前十十八岁时自己的心境,也便能明白宗凌为何会按捺不住——
说到底穆达虽有亲兵冒死护送逃出生天,但突破重围时也是死伤惨重,算一算,估摸着他身边还能活着跟他逃出去的,大约也不过十多个人,宗凌多半是自恃武勇过人,觉得自己倘若真能追上,搞不好就能立下旷世奇功。
贺顾之前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宗凌多半会有这个心思,但两军混乱交战之间,也实在没有功夫和他三令五申不许他追出去,只是简单叮嘱过一句,便没有再多提。
但尽管如此,他也着实没想到,宗凌竟敢真的违抗军令。
贺顾催着云追疾驰,心中虽然气恨姓宗的小兔崽子竟能如此胆大妄为,但两世以来,贺顾从不是会轻易放弃手底将士性命的主将,有这一个多月的香火情在,贺顾自然无法眼睁睁放任着宗凌自生自灭。
云追四蹄乘风,踏雪如飞,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很快就到了天月峡峡口,贺顾勒停马缰,并未贸然进入峡口,他环视一圈,很快在峡口一颗半枯的老树树干上发现了几支已然没入树干几寸有余的箭羽——
他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将那几支箭羽拔出一看,果然瞧见箭支尾羽形制,分明便是北营军火司独有。
贺顾未进峡口,一是并不确定穆达逃走的路线就一定是天月峡,虽然天月峡是从宗山以南回到瀚海雪原最近的路线,但穆达也难免不会考虑到这个因素,为防他们追击,绕条远路;二则天月峡地势复杂,此刻贺顾只身一人,他虽担心宗凌,但也并不敢贸然只身深入。
但此刻见此情景,树干上的伤痕还新,一见便知距离出箭,估摸着也不会过一个时辰,又见那足足能没入树干三寸有余的箭支——
整个承河大营,能有这本事的人屈指可数,除却宗凌,哪一个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前出现在这里。
晨光已破,天月峡的峡口却还是笼罩在一片林木浓荫之中,叫人看不清峡谷深处景致,贺顾看着峡口正在犹疑,背后便传来了宁四郎和征野的声音。
“将军!”
“侯爷!”
贺顾转头一看,果然见宁浪与征野二人乘马打头,带了一队人马朝他疾驰而来,不过片刻便停在了贺顾跟前,征野跃下马背急道:“爷!不能再追了,天月峡太深了,谁也不知道北戎人是不是在里头有埋伏,要是真陷进去再想出来,那可就难了。”
宁四郎也跳下马背,神情凝重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天月峡入口,道:“宗凌这鳖孙,竟敢真的违抗军令,唉!也都怪我没替将军看好他,这可怎么是好……”
贺顾道:“雁陵城里怎么样了?”
征野道:“城西城南都简单打扫过了,柳偏将他们正在安置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