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皇帝勤政,于朝务上精益求精,他自己都不近女色点灯熬油的,就差在揽政殿御案上做个窝了,对底下的人要求严格了些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这样的贤君放眼历朝历代,打着灯笼还难找哩,谁又敢多说一个不是?
于是臣工们只好有苦不能言的陪着新帝加班加点,年也没囫囵个的过好,户部便又要准备着给承河大营准备后续粮草军饷,工部兵部又要马不停蹄的铸造补缺的火炮、箭支、驯养军马等一干事宜,人人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的,希望贺将军赶紧把雁陵收回来,得胜班师回朝,也没功夫计较皇帝这样挂心北地战事,究竟是以国为重还是担心出征离京的贺将军了。
只是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虽然有眼色的人是大多数,但也总少不了那么几个没眼色的,这个节骨眼上还在坚持不懈的上本催促新帝立后选秀,充盈后宫,大家伙也都冷眼旁观着,准备看这几个没眼力见的傻子自掘坟墓,不想皇帝这回却竟然叫他们大跌眼镜,云淡风轻的在朝会上允了,吩咐内务司可以开始着手准备新朝选秀了。
朝臣们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前些日子流传的皇帝和贺将军搞男风,而且还搞出个福承公主的离奇风流韵事,又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皇帝肯想通,不再钻牛角尖了,这毕竟是件好事,这消息伴着北地连连传回的捷报,一时也叫一个多月来愁云惨雾的朝野上下终于舒眉展目、喜笑颜开起来。
只有内务司新上任的管事赵斋儿赵内官心知肚明,皇帝和贺统领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毕竟他天天守在揽政殿,有时候听了一耳朵的墙角,那也不是他故意的,这些事他师父——此刻远在帝陵的前内务司管事王公公早就教过他,只要当作没瞧见、不知道、皇上这么做很正常,也不要往外传一个字,就可安稳度日,可此刻选秀这烫手差事落在了他内务司的手上,斋儿就是像装傻也不行了。
到底选还是不选?
怎么选?
选谁啊?
不选吧,皇上都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了……选吧,皇上分明心里就只揣着贺将军一个,旁的公的母的都不上心,他怕是怎么选也选不上叫皇帝称心如意的,且要真选出来个皇后,等贺将军回京了,万一和皇上置气,那到时候他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也就罢了,自己岂不是要被拉出来背锅祭天……
斋儿心里越发苦了。
他憋了几日,终于决定寻个机会,趁着四下无人和陛下求个明旨,问问这选秀的差事到底怎么操办。
这一日正好议政阁那边来了奏报北地战事的折子,北地的折子皇上一向最着急看,斋儿便寻思着趁着递折子、沾沾贺将军捷报喜讯的光,请示一下圣意。
揽政殿里燃着细细的檀香,一片寂然,只有御案上皇帝翻动奏折哗哗的声音格外清晰,斋儿捧着议政阁送来的折子,小心翼翼的弯腰陪着笑道:“皇上,议政阁那边又得了北地战事的奏报,王老大人叫奴婢立刻送来给皇上过目呢。”
裴昭珩正在批着关于户部清算去年亏空情况的奏事折子,先帝在时虽然朝野平稳,但是对底下的许多贪墨和营营苟利之事,其实已经是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常雷声大雨点小,犯了错通常只要不是戳到先帝的心窝子上,都是能饶便饶了,左不过革职罚俸训斥几句,所以才得了个仁君的贤名,如此虽然瞧着一片歌舞升平,其实国库却已经连年亏空,眼下再想找补回来,绝非一日、甚至一年半载之功。
这堆烂摊子,前世裴昭珩便已经收拾过一次,此刻说是轻车熟路也不为过,但是真的摆在眼前,看着那折子上一个一个的名字,还是不免觉得火气上涌,有些心烦意乱。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闭目眼前出现的却是子环漆黑明亮、爽朗干净、带着笑意的一副剑眉星目——
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也不是第一次和子环分开,但此前却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心神不宁,无论朝会、看折子、甚至行走坐卧,一闭上眼便满眼满心全是子环的模样。
他神情静静的看着奏折上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字,实则却一点也没看进脑海里,那些墨迹倒像是在他眼里变了个样子,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字,却忽然陌生的很,如同第一次看见一样。
裴昭珩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得斋儿的声音,恍惚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方才他说了什么,顿时精神一振,立刻道:“是北地的折子吗?拿上来。”
斋儿立刻依言捧着折子到了御案前递给他,又等着皇帝翻开奏折看了一会,才又小心翼翼的陪着笑问:“陛下,奴婢刚刚接手内务司,有件差事怕办不妥当,也实在不明白该怎么办……故而……故而想和陛下请示一二……”
他字斟句酌、心惊胆战的说完,又很有耐心的等了一会,可御案那头的皇帝却一言不发,只字未答。
斋儿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他不会是哪里说错了话吧?立刻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皇帝,却见他目光仍是落在那封奏折上,神情有些怔然,倒像是……倒像是……
愣住了?
斋儿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了,但他话已经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皇……皇上……?”
裴昭珩的意识还沉浸在手里这封奏折当中。
前半部分是捷报,承河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北戎人落荒而逃,雁陵成功收复,他虽不意外,毕竟领兵的人是子环,但也一样为此高兴,可后半部分看下去……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几乎叫他如坠三九寒天——
等看到最后一句,那短短的“贺将军危”四个字,已然是遍体生寒。
只是刀伤……只是刀伤……怎么会这样严重?
那汗王刀上有毒……既如此……解药呢?为什么他们没有去找解药,而是只发回朝廷,给他看这么短短一句钻心蚀肺的“贺将军危”?
裴昭珩久久不答,斋儿已经不敢再问了,聪颖如他,也已多少猜出几分这封奏折里大约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此刻后悔也没有用了,只能闭嘴再不多言一个字,噤若寒蝉。
裴昭珩合上那封奏折,拿着它站起身来缓缓行到殿门前,顿住了脚步。
斋儿跟在后面,想要打量皇帝神色却又不敢抬头,正自纠结着,却听那头裴昭珩站在殿门前忽然道:“你去议政阁传讯,奏事会提前一日,让他们明早就进宫来。”
斋儿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敢再问选秀的事,只低头恭声道了句:“是。”
便立刻悄声退下去了。
揽政殿外满庭枝头堆雪,未见一点春意,仍是料峭冬寒。
第131章
半明半寐的朦胧中,贺顾脑海里却忽然想明白了方才追进天月峡时,他心中微觉有些古怪的原因——
穆达好容易才逃出生天,就算他身边亲兵个个悍勇精锐,可又怎么敢赌他们就一定会穷寇不追?
一旦被追上,落进贺顾手中,那穆达便可算再无生路,天月峡这地方傻子也能想到是从雁陵回到瀚海雪原最快的路径,穆达能想到,他们自然也能想到,他却还敢走峡,难道就不怕一个不好,真被追上捉回去吗?
穆达被擒,北戎人便群龙无首,与一次进犯不成落败而归的后果,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
但穆达还是走了天月峡,这便只能说明,他心中有把握能从天月峡全身而退,天月峡的另一头,多半已有北戎人的援兵朝着这边来了,只是穆达大约也没想到,他多半原是十拿九稳想着,只要越朝将军不敢只身前来,还要清点人马带上部下追他,便脚程累赘,怎么也追不上,可却没想到半路杀出宗凌这个程咬金,拖住了他们,一招不慎,落入了援军埋伏,就是再后悔也没用了。
穆达……他必然是想拖的,拖到那头北戎人的援军来了,他便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方才才会始终不动声色,直到看到情势再无挽回余地,才忽然暴起伤人。
贺顾想明白这一层关窍,然而身上却已经愈发酸痛,眼皮也好像重逾千斤,他想要开口说话提醒宁浪征野,让他们赶紧动身离开,喉咙口却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怎么也发不出声。
只在一片混沌之中,隐约感觉到好像被什么人背上了肩背。
一颠簸,贺顾合上的眼皮底下,瞳仁便又稍稍一动,精神也微振,他实在害怕自己真的昏睡过去,宁浪和征野他们误了事,便狠下心来在舌尖狠狠咬了一口,立时感觉到一股剧痛从舌尖钻心而来,直击肺腑,几乎疼得他从天灵感往下全身都打了个哆嗦——
背着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惊喜的叫了一声:“将军,你还清醒着吗?!”
托这一股剧痛的福,贺顾虽仍然睁不开眼,嗓音干涩,但好歹能说出话来了,他语音极低,喘了两口气才在那人耳边道:“……快走,雪原那边……有北戎人要追上来了……看好穆达,再不能出纰漏,否则我拿你……拿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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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陵,承河大营驻军帅帐。
穆达的那刀毒实在古怪,宁浪征野等人带着贺顾率队回到雁陵,一连三个军医看过,都是束手无策,只相顾默然叹气摇头,看的征野心中愈发焦躁。
本以为刀上是什么剧毒,可五日过去,将军却仍然好好活着,他们只喂得进去一些清水,尽管如此,贺将军却也已然与活死人无异,在榻上躺着毫无知觉,怎么叫也没有一点回应,许是征野的心理作用,越瞧越觉得他家侯爷已然出气多进气少,急的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问旁边垂首沉默不言的宗凌道:“你那日真的听到侯爷昏迷过去以后,又说话了吗?”
宗凌也不知是焦心,还是好几天没怎么喝过水了,嘴唇干的全起了皮,沉默了半晌才道:“……真的,但将军只说了北戎人有伏,要追上来,叫我们快走,再没说别的。”
他一答话,征野便来气,只瞧着便恨不得给他两拳,但他跟着贺顾这许多年,终究心里还是不愿违逆贺顾的意思,宗凌既然是贺顾救回来的,他便也不会逞一时意气擅自处置。
只是冷冷的看着宗凌,鼻腔里冒出一声低哼,转开了目光。
宁浪在旁边瞧着气氛不对劲,连忙道:“好了好了,言兄弟也别生气了,说到底当时分明和将军说的好好的,若是情势不利就不叫你们进来,也都怪我!错估了穆达和他那些狗腿子的实力,叫将军进峡接应我,这才……唉!回头我自去领罚,要杀要剐,我宁某人都受着,绝无二话就是了!”
征野道:“宁大哥有什么错?本来这么几个北戎人也不是侯爷的对手,咱们分明都已胜了!若不是有人连一个穆达都看不好,连累的旁人为他送了命,又连累的将军受伤中毒,咱们分明……”
宗凌听得脸色发白,道:“……都尉不必说了,是我违抗军令,是我……是我对不住将军……有什么罚,我与宁大哥也一样忍了,要杀要剐,宗凌自会领受。”
征野怒道:“你好厚的脸皮!宁大哥何错之有?若不是咱们念着同袍情谊,不忍心叫你丢了命,宁大哥何须以性命相搏去救你?你又有什么脸面和宁大哥相提并论?”
“杀你剐你,有个屁用!你能叫咱们将军醒过来吗?往日你不是看不起北地蛮子吗?怎么的今日倒是北地蛮子救了你的性命?宗副将好生厉害啊,怎么不以一敌百,自己带着穆达回来?反倒要带累旁人送了性命,难不成你宗少爷的命是命,邱伍长手下那两个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莫不是宗少爷的血里流的便是金子不成?!”
言都尉平素一向脾气温和,虽然有时候唠叨了些,但无论待谁都十分和气,大家伙几乎都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一时帅帐里一片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宗凌嘴唇发青,脸色已白的像张纸,征野却还不肯罢休,可帅帐里一众将士见状,竟都默不作声,除了宁浪,再没半个人拦他愿替宗凌解围,打个圆场。
“我告诉你,姓宗的,你可不要觉得捉回了穆达是你什么功绩,若不是将军愿去救你,别说擒获穆达,你自己的性命也早已经丢了!这五日清理追兵殿后的也是柳参军和闻姑娘,和你没半点干系,这么多人替你擦屁股,你知不知羞?”
“你违抗军令,合该重罚,我与宁大哥不处置你,只是为着等将军醒来亲自处置,你可别以为就高枕无忧,到此为止……”
“好了,言都尉,将军还在这躺着呢,你就少说两句吧!”
众人闻声,转头一看,却见走进营帐的是已经卸了甲胄的柳见山、还有一身银甲满是血迹,眉目冷肃的闻天柔。
说起这位闻姑娘,倒也真是个奇人——
先帝在时,人人都知道她为着嫁给贺将军做续弦闹得满城风雨,十分热闹,只是贺将军无意,先帝也不好强逼,本以为她总该老实听从闻伯爷安排嫁与他人为妻、相夫教子了事了,不想当年她却竟又追着闻伯爷去了洛陵大营,此后便一直跟着父亲杀敌陷阵。
有救驾之功在身,先帝当初便恩准特许她留在军中,还给了切实头衔,许她带着闻修明少许旧部,她也争气,三年下来少尝败迹,叫旁人就是想说嘴,也没法从她办的差事上寻见半个字的不是,只好整日上本给皇帝,言道一个女子留在军营中,实在不像样子,既坏她名节,又败了军纪作风,还是早日叫闻姑娘回家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