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才十二岁。”
“嗯。很快,那些高利贷的债主上门,讨要父亲生前借的钱,连那间破屋子都被占了抵债。”
陈余之的心微微发疼,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和家宅,是如何生存下来。
“就没有想过离开景城吗?”
江月楼微微摇了摇头,两人安静了片刻。就在陈余之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听见他忽然开了口:“我怕她回来找不到我。”
年幼的江月楼衣衫褴褛,鞋子也破了,脚趾露在外面,污迹和血迹混在一起,黑乎乎的,过上了小乞丐的生活。
他经常饿着肚子在小贩面前眼巴巴地盯着食物,被对方嫌弃地驱赶。
路上遇到好人家的公子哥,锦衣玉食,拿着糖葫芦吃了没几口就随手扔在了地上。路旁有好几个小乞丐虎视眈眈地盯着,只等糖葫芦落地便抢来吃。
他饿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先人一步抓住了那半串糖葫芦。其他几个小乞丐抓着他撕打抢夺,他身形瘦小,年幼的身体挨了一下又一下,但始终将糖葫芦护在怀中,目露凶光,绝不肯让。
结果便是衣服撕烂了,也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这些他都顾不上,躲在少有人烟的巷子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抢来的糖葫芦,就连上面粘了一层灰都无所谓。
因为他知道,他要活下去。
威胁他生命的除了饥饿还有追着他的债主。他常常凶狠地抢了东西来吃,还没吃上几口就被债主发现,只好将食物全数塞入口中,边嚼边朝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已经完全变了,眼神再不是纯真的模样,而是带着股与年纪不相称的狠劲儿。
江月楼沉浸在回忆里,呼吸粗重,情绪越来越不受控。他的手指关节泛白,紧紧揪着地上的青草,几乎要将它们连根拔起。
陈余之注意到他的异常,急忙起身半蹲在他面前,将他从痛苦的泥沼里拖了出来。
“直面过去,你做到了。”
江月楼睁开眼,仰望着逆光中的陈余之,被阳光包裹着的身影高大而温暖,缓解了内心的燥郁。他扯了扯嘴角,目光中依然没有笑意,望向虚空失去了焦距。
“有用吗?”
“当然。”
江月楼转回视线,看向陈余之真诚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几里之外的展公馆,玉堂春躺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被刺的地方传来一阵疼痛,但很快被喜悦压了下去。他注意到自己在展公馆,而非天韵园,嘴角浮现出一抹算计成功的笑意,眼神却复杂而冰冷。
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展君白和小厮对话的声音。
“他怎么样了?”
“回司长,昨夜十一点左右醒了一次,洋医生给换了药,又睡过去了。洋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门吱嘎一声开了,玉堂春立刻闭上眼睛,装作一副还在沉睡的样子。
展君白走到床前,看了眼玉堂春惨白的脸色,对小厮说道:“吩咐厨房,做些益气补血的汤来,温在炉子上,玉老板醒了就送过来。”
玉堂春察觉到他欲走,佯装刚醒,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展司长?”
展君白回头,欣慰一笑:“你醒了?”
玉堂春目光茫然,似乎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这里是……展公馆?”
“对。昨天你受伤了,情况很危急,我这里最近,送过来比较方便。”展君白不着急走了,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玉堂春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试图抬手去触碰。
展君白拦住了他,“伤口刚包扎起来,别乱动。这次委屈你了,替我挨了这一刀。”
玉堂春安分地将手放回去,看向展君白摇了摇头:“我一条贱命不算什么,展司长没事就好。”
展君白似有些触动:“天韵园那边我跟班主打过招呼了,让你先留在展公馆养伤,伤好了再说。”
“可惜,有段日子不能唱戏了。”
展君白回想起陈余之的话,玉堂春今后恐怕很难再唱戏了,只是笑了笑:“不着急,身子养好了,多的是时间唱。”
玉堂春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门外,邱名敲了敲门,展君白嘱咐玉堂春多加休息,便和邱名一同去了客厅。他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邱名的汇报,疑惑道:“康盛安?”
“是。江月楼这个名字,是白金波带他进警署之后替他改的。”
展君白顿时来了兴致:“有意思。一个人改名换姓,要么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么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还有什么家人?这种情绪失控的情况,之前有没有?”
“不清楚,毕竟年头有些久远,需要时间去查。”
“查一查吧。作为老朋友,我应当关心他的过去。”
邱名点头应下,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天韵园的袁小姐听说玉老板伤了,昨夜就来了一趟,吵着要来照顾玉老板。因为您不在,门卫没敢放进来。今天一大早她又来了,就在门外候着。您看……”
展君白笑了笑,很是爽快:“她对玉老板倒是一片赤诚。让她进来吧,有个说话的人陪着,心情好些,也能早点康复。”
邱名领命亲自去门卫将袁紫宁领进来,送到玉堂春养伤的客房。
袁紫宁越过他冲到床头,紧张兮兮地上下打量玉堂春,抓着他的胳膊,眼眶红红的:“师哥,你这么大的人了,看到危险不知道躲啊,关你什么事啊还往上冲,那一刀要是没刺在肩膀上,戳到心窝里……”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完全没注意展君白也跟着进了屋子。“你还有命活吗?”
玉堂春听着她的话有些心软,但瞥见跟进来的展君白,略显尴尬地苦笑起来。他安慰地拍了拍袁紫宁的胳膊,顺势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劝道:“别哭了,你看师哥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么?再哭,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袁紫宁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我打趣。”
“你们师兄妹感情真好。”展君白看着两人互动,缓步走到床边。
“展司长,对不起,紫宁性子单纯,说话直了些,您别介意。”
袁紫宁听见师哥替她道歉,这才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连忙对着展君白鞠躬致歉:“对不起展司长,我不是怪师哥多管闲事救你……呃,不对,我是说他遇到危险应该先自保……”她越说越觉得不对,简直越描越黑,最好只能懊恼地垂下了头:“我在说什么呀我,反正,对不起。”
“你说的没错,遇到危险是应该自保。”
袁紫宁见展君白赞同自己的观点,连忙点头道:“对啊,师哥既不会功夫,也不会开枪,遇到危险,就应该跑得远远的躲起来。”
玉堂春无语失笑,看着天真的师妹,嗔怪道:“一堆歪理。”
“其实想想,紫宁的话是耿直了些,但不是没道理。玉老板,等你身体好些了,我教你打枪。”
听见这话,玉堂春眼中闪过一抹狂喜,但很快就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这……”他佯装犹豫,见展君白反应自然,仿佛不过是小事一桩,便顺势答应下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袁紫宁在一旁高兴地拍手,接着又得寸进尺地对展君白说:“展司长,我知道你人好心善,你看,我师哥光学开枪技能是不是不太够,好像还缺点什么……”
“紫宁!”玉堂春立刻扬声喝止。
展君白倒是不介意:“好,我再送他一支新式的勃朗宁!这可是我在欧洲淘到的好货,国内你找不到第二支。”
“展司长,紫宁开玩笑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能收的。”玉堂春赶忙推迟,心想万不可让展君白探知他的野心。
“我展君白说出口的话,是从不反悔的,也算对你救命之恩的报答吧。”
话说到这份上,玉堂春也算安下心来,躺在床上也坚持拱手作揖:“多谢展司长。”
这一头玉堂春算是得偿所愿,不但和展君白的交集更进一步,还能学习打枪的本事,离他心中的复仇计划越来越近。
而另一头的楚然,和家里大吵了一架,独自与人合租了一套公寓,也找好了工作,学以致用,就职于景城报社。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那个性格不怎么好的室友钟怡人居然还是她的同事。更令她意外的是,她的第一个采访对象竟是警署稽查科科长江月楼。
她看着前辈俞斯年递过来的资料,手指轻抚着江月楼的照片,脸颊染上一抹红晕。
脑海里又浮现出香港的一幕幕,以及回到景城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她再也无法心静如水了。
楚然回到公寓,钟怡人恰好拎着刚买的衣服回来,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只是脸上愉悦的神情在见到她后便骤然换成了尴尬。
两人进屋,一同坐在客厅,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聊天。
钟怡人似有些抱怨:“你干嘛不告诉我你也在景城报社工作?”
“上次你给我说话时间了吗?我甚至连名字都来不及说。”
第一次见面,钟怡人态度傲慢,完全没把楚然当回事。
“行吧,反正,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报社碰到,我私下还是这态度。”
楚然觉得这人真是有意思,无语失笑:“你这样不累吗?”
“我高兴。我不想跟你做朋友,邋里邋遢的,也不好好打扮,看起来没什么钱,我们玩不到一起,何必费劲?”
钟怡人说着,拎着衣服和其他东西起身往房间走去,忽然一个文件袋破了,里面的照片掉落一地。
她神情紧张,连衣服袋子都甩在一边,急忙蹲下身去捡。楚然见她手忙脚乱,也没想太多,上前帮忙。
“你别管,我自己来!”她才刚捡了一张,立刻被钟怡人开口喝止。
可是楚然并没有收手,她的视线已经被照片的内容所吸引。
照片中的背景是在一家咖啡馆,身穿便衣的金大成和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正亲密地咬着耳朵说悄悄话。那位女子盘着妇人发型,看样子已经成了婚。
“金大成?”楚然愕然失声。
钟怡人试图来抢:“还给我!”
这一靠近,非但楚然手里的照片没抢到,反倒被眼疾手快的她抢走了自己手里的一小沓照片。
楚然快速翻看完其他照片,质问钟怡人:“这位太太是谁?”
“还能是谁?金大成的太太啊!”
“你撒谎!她们年纪对不上。”
楚然盯着钟怡人,见她面带焦虑,似乎正在思索着解释的说辞。
她步步紧逼,追问道:“她到底是谁?你慌慌张张做什么?既然是花边新闻,为何不交给报社?”
钟怡人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泄气地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位矫揉造作的美人竟是城防部副部长的三姨太,钟怡人拿着这些照片和金大成私下做交易赚了一笔封口费,所以才没有交到报社。
“钱我可以分你一半,但你要保守秘密。”事到如今,钟怡人只好把楚然也拉入伙。
可惜楚然让她失望了,她根本不要钱,只想要照片。
钟怡人急了,嚷嚷道:“不行!这个是我已经交易过的消息,按照这行的规矩,是要销毁的!”
“不如我们去主编那里问问,看看这行的行规到底是什么。”
钟怡人黑着脸猛摇头,但面对楚然的坚持别无选择,只好妥协,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休息了一日,江月楼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门,临走前对正在客厅看书的陈余之说:“我去警署一趟。你如果想回家也可以。但是出门的时候注意,如果觉得有人监视就回来。”
陈余之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昨晚在车上他轻踢自己的那一脚,问道:“昨天忘了问,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邻居?”
“余之堂出现鸦片被栽赃,肯定是哪里出了纰漏。来人针对的不止是你,还有我。保留越多,主动权越多。”
陈余之似还有些不解:“他们两个,不都是你的朋友吗?”
江月楼对着镜子整理衣服,从镜中看到他疑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解释道:“之前我只信任两个朋友,一个是白署长,一个是它。”他指了指在门口玩耍的小白猫。
“现在,还有你。”他转身看向陈余之,面带真诚。
陈余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感受到被信任的温暖,笑容中带着信心和希冀:“谢谢。以后我会治好你的病,让你有更多的朋友可以相信。”
江月楼微微扬起唇角:“但愿。”
他大步走入警署,内心卸下了一些包袱后,整个人的情绪都好了很多,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可在办公室门前等候的孙永仁和宋戎却急得不行,见他到来连忙迎了上去。
“头儿,昨晚什么情况?你可吓死我了。”
宋戎只是关注着江月楼的状态,都是孙永仁在絮叨。
“消息还挺灵通。”江月楼领着他们往办公室内走。
孙永仁语速超快:“哪是我们灵通,整个警署现在各种闲言碎语,我和宋戎早上一到,光您昨晚的事迹就听了五个版本!”
“哦?都有什么版本,说来听听。”江月楼心情不错地在沙发上坐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
“有说您实际就是金马堂的头儿,什么打击鸦片是为了铲除异己;还有说您和陈医生是内外勾结,牟取暴利的……”